郁金堂 第65節
李旦渾身一抖,難以置信地確認,“你說他們就在八風殿?玄德門內的八風殿?距離宜秋宮舉步之遙?” “是啊,就在八風殿?!?/br> 銀蝶兒怯怯應了聲,暗忖這人瘦歸瘦,沖到跟前來竟還有股威壓感。 李旦兩只拳頭攥得緊緊的,很想發泄,卻不知能打在誰身上。 光宅元年李顯出京,李旦便被扶上帝位,可他從未坐正過一日金鑾殿,而是從頭到尾處于□□之中。 起初,全家居住宜秋宮,雖行動受限,到底還有天倫之樂,可是韋團兒誣告他的妻妾行巫術之后,先是劉氏與竇氏被帶走,幾天后五個兒子也被帶走,剩下他煢煢孑立,至今已經整整六年。 李旦晝夜牽腸掛肚,一忽兒想到妻子盡喪,獨活有何趣味? 一忽兒希冀圣人只是剝奪了宗室身份,逐出宮廷,終有一日還能相見。 最美好的設想是,圣人愿意栽培兒孫,就像對李仙蕙那樣。 可是夜深人靜時,他又惴惴不安的猜測,也許圣人只肯撫養孫女,不愿撫養孫子,又或者,只撫養李顯的兒女,卻不讓他的孩子有條活路? ——原來都不是,她養著他們,像養著一群野狗,早就忘在腦后。 李旦腦子里嗡地一響,猛地醒悟過來,受顏夫人施恩多年,想推卻早已來不及,他臉上浮起踏入陷阱的痛苦,兩手覆在眼上掩飾奔涌的淚水,喃喃道。 “竇娘子教養我兒六年,人說生恩不及養恩,我兒當替她養老送終?!?/br> “呂不韋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顏夫人抿了抿唇,瞇起眼緩聲道。 “您一定以為下官安排竇娘子進宮,是為了謀求百倍、千倍的利益罷?” 李旦后退一步,戒備地看著她。 太陽已經爬到半空,就算是他這間地腳陰濕的北房,也能感到空氣燥熱。顏夫人靜靜站著,衣袍映日緋紅,神情昂然勃發,像個行獵回來的女將軍。 “下官姓顏,顏之推的顏,顏師古的顏……” 顏夫人頓一頓,沉痛地補充,“顏昭甫的顏,顏敬仲的顏?!?/br> 第69章 再歇幾日, 便是祭祀的大日子。 張羅辦事的顏夫人忙得腳不沾地,既要確保禮儀一絲兒不差,又要彌縫李家的面子, 手底的人全散出去了不夠,只得來向瑟瑟商借司馬銀朱。 “幸而今年只是小祭,比不得封禪?!?/br> 瑟瑟興致勃勃問, “那年封禪什么樣呢?” 她問的是四年前女皇封禪嵩山,可顏夫人答非所問,反說起高宗封禪泰山。 “往上數一千年, 攏共就封禪過四回,勻開算算,兩三百年才一回!三十幾年前我還未嫁, 我叔叔顏敬仲做著正五品的吏部郎中, 有幸隨駕,寫信回來,洋洋灑灑兩千多字。嘖,闔族聚在正堂,聽祖母一字字念來, 泰山之壯闊,叫人心生向往,高宗意氣風發, 更令人心潮澎湃!” “??!那可真是,十輩子趕不上一回!” 瑟瑟從小到大,最愛聽李家先祖的威風,偶然李顯提起, 便喋喋問個不休,可是韋氏恨李家兄弟窩囊, 四個加起來抗不過女皇一個,每每冷語打斷,橫加諷刺,反而惹出李顯的難過來,難得逮著這回,忙附和。 顏夫人微微側頭,眼角似有淚漬。 “是啊,我叔叔臨死時親手給自己撰寫墓志,平生起落,種種悲喜,一概略去不提,只大書特書泰山之行,墓碑立在黃河邊,十里八鄉父老來拜來讀,子孫引以為傲。所以四年前圣人封禪嵩山,著我cao辦,真讓我完了小時候的心愿,尤其今年再來,祭祀事小,實則大事是——” 瑟瑟聽了她欲揚先抑的一番鋪墊,眼珠子滴溜溜轉的像只貓,想要逮住她話里的暗示,邊上李仙蕙臉上卻浮起歉意,放下祭祀不提,反懇切道。 “柳家、褚家、顏家,當初不過是為王皇后說了一句公道話,便禍及子孫,連圣人肯還政李家了,這樁舊事卻沒人翻案?!?/br> 瑟瑟不明所以,呆呆地‘誒’了聲。 顏夫人瞧她滿臉無知,嘆氣道,“宮里人事常變,一茬茬更迭,當年驚天動地的大事,如今老人不提,新人壓根兒不知道,何談翻案?只可惜我幾個叔伯侄兒,滿腹才學,勝過宋之問、崔湜之流多少?卻只能滯留鄉間,一筆楷書無緣青史,只能記些家務賬,叫管事的贊嘆?!?/br> 一番長嘆戛然而止,她起身告辭,邊往院子走,邊牽著李仙蕙殷殷囑咐。 “祀壇設在峻極峰頂,四年前修建時,正逢武威軍與吐蕃激戰,朝廷錢糧緊張,所以只升龍道修的闊綽些,能走御輦,邊上道兒窄,公卿百官都得騎馬,只能委屈你們拋頭露面了?!?/br> 瑟瑟笑說這才好呢! “年紀輕輕怕什么?爬也要爬上去??!” 顏夫人嗤地一笑,目光銳利地望回來。 “你別說嘴,不是好爬的,一萬零一級臺階兒,腿不走折了你的?!?/br> 瑟瑟驚住了,司馬銀朱跟在顏夫人身后,本已出去了,聞言回頭取笑。 “我們都是練過的,連太平公主年屆四十,跑馬射箭樣樣不差,你現練來不及,趕緊想別的主意罷?!?/br> 三人說笑著出去,丟下瑟瑟急的在樹底來回轉摸為難,握拳發狠,難得有個露臉的機會,斷不能錯過。 李仙蕙送客回來,見她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又像秋燥的鳴蟬,滿眼熱望,詞不達意,不禁好笑,先命人取涼茶來。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是帝女的氣度!” 提起那把甜白瓷的鵝頸壺,穩穩替她斟了一杯,堵住唇邊。 “良藥苦口,罰你連喝三口再說話?!?/br> 這難不倒瑟瑟,閨中女郎多怕吃苦,可她在房州那些年,別的沒攢下,為出人頭地,無事不可為的決心積攢了好幾缸,接過來二話不說,咣咣連干三杯,滿以為要苦的咋舌,沒想到皺眉等了片刻,喉頭回過味道來,是蜂蜜兌了水,絲絲回甜,好喝的很。 高興地端起小杯子,“阿姐,我敬你!” 可是李仙蕙卻避開了,“我比不得你熱身子,吃不了這些?!?/br> 瑟瑟聽了,忙連壺搶過來,小心翼翼揣在懷里,“我怕熱是小時候阿娘補藥喂的太多,阿姐,下回叫人做玉雪鹿茸膏吃???” “藥也是混吃的?” 李仙蕙瞪了眼,招手叫她坐在身邊。 “圣人于下三省女官有再造之恩,若非女主當政,寡婦連家門出不得,哪有機會嶄露頭角?更別提參與封禪——別說封禪事關國祚了,便是尋常鄉間富戶祭祀祖宗,女人都不能參與的?!?/br> 瑟瑟抬起眼來,納罕道,“???我竟不知道?!?/br> “你呀——” 李仙蕙搖了搖頭。 果然如她所料,李顯和韋氏的夫妻關系十分奇特罕見,瑟瑟生長其中,并不知道世間大多數女子為擁有婚姻,承受著怎樣苛刻的對待。 “當年封禪泰山,圣人以后妃身份亞獻,已是古往今來頭一份兒,可她沒有只顧自家耍威風,反而是帶著闔族女眷一道登頂,那回的終獻越國太妃,是太宗最后一位在世的內眷,還帶了后宮八十一御妻,并大長公主、長公主、公主等等數百人,令女子與公卿并肩而立?!?/br> 邊說邊看瑟瑟的臉色,慢慢問,“你瞧,這算不算很了不起呢?” “這……” 瑟瑟生在京外,從未參拜過長安的宗廟,想象中,太宗、高宗的形象總是十分高大威武,落在李顯嘴里,卻只有空洞的字眼,至于諸位皇后、太后更是面目模糊,只剩下滿頭珠玉首飾。 她難為情地笑了笑,“阿姐,祖母不是壞人罷?” 李仙蕙眼中頓時浮起一片旖旎的柔光,多年后瑟瑟回想,才明白二姐其實是很敬佩祖母的。 “四年前我只是縣主,隨駕同來,卻不夠分量上山,只能在山下遙看,公卿皆穿戴袞冕,黑壓壓一片猶如烏云,山尖兒上卻是紅橙黃綠,彩衣飄飄。雖離得遠,可看見鮮亮的顏色,便像聞見女子脂粉的香氣。史書的后妃傳,有賢良的,有jian詐的,可一遍遍讀下來,好像脂粉氣與建功立業不能相容,我便不服,自見了那一幕,才揚眉吐氣?!?/br> 她頓一頓,背著兩手傲然昂頭。 “顏夫人和銀朱從不肯穿女裝,我卻覺得,一件衣裳能論定什么?真要女官上朝,就當綰發長裙,穿著繡鞋上!” 瑟瑟聽了大覺痛快,細想又有點糊涂,半晌一跺腳。 “反正!我非上去不可!” 李仙蕙立時搖手推拒,“你這么大個人,又能板掙,我可駝不動你?!?/br> 瑟瑟急得連問,“那怎么辦?偏女史又走了,她幾時上山?帶我上去呀!” 李仙蕙只笑,“這一點子事,你自己看著辦罷?!?/br> 引她順小路繞山拐彎,走進一片密密匝匝的銀杏林,巨大的碧綠樹冠遮天蔽日,延綿漫長,遮掩得零星幾座建筑影影綽綽,看不清形制,兩人走了半天,才走出樹林,轉到一棵五六人合抱的菩提樹底下。 行宮的花花草草侍弄精心,異常蔥郁,這棵大樹的枝葉翠綠繁茂,色澤比方才銀杏深重許多,氣根自枝干倒垂,仿佛長長的簾幕隔絕暑熱,兩只梅花鹿臥在花叢中,正抵著頭午睡。 瑟瑟邊走邊問,“方才二姐說的褚家、柳家,是誰?” “褚遂良是太宗留下的輔政大臣,因反對高宗改立皇后,從中樞一路貶到潭州,又到愛州,最后死在任上。柳奭是王皇后的舅父,原是兵部侍郎,因王皇后之故升了中書侍郎,也算副相,他建議王皇后收養高宗的庶長子李忠,又迫使高宗立李忠為太子,但后來高宗寵愛圣人,柳奭害怕,早早辭官避禍?!?/br> 李仙蕙雙手拂過花草,“卻沒避過,最終和褚遂良一般,落個被誣陷謀反的下場,到死都背著惡名?!?/br> 瑟瑟聽得膽寒,想起顏夫人微妙的神色,試探著問,“那顏家呢?” 李仙蕙長長嘆了口氣,很是打抱不平。 “顏家更無辜,顏夫人的祖母早喪,祖父續娶柳奭的meimei,柳奭被誣謀反,柳家男丁發配嶺南為奴。事發之時,柳夫人嫁到顏家已十余年,竟也受牽連,圣人口諭,她的子嗣代代不得入仕?!?/br> 這下瑟瑟變了臉色,“——怎能如此?這樣一來,顏家要恨死柳家了?!?/br> 李顯是被驅逐出京的,邸報每每提起圣人又貶黜了哪位老臣,他便心有戚戚焉,做一番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所以瑟瑟聽過許多京官被貶的故事,知道官員推罪不及出嫁之女,更不應當波及姻親。 “那倒沒有,顏家家風清正,仍與柳家結親,患難與共,在內,因遭大難,原配之子與繼室之子反而愈發團結?!?/br> 李仙蕙瞥了她一眼。 “顏夫人的阿耶顏昭甫是原配之子,也被酷吏羅織罪名,所幸同僚剛正,不愿陷害,只丟官而已。她叔叔顏敬仲是柳夫人所出,那時官至吏部郎中,遭人誣告判了死刑,顏夫人尚在閨中,不便出面,是她兩個已經出嫁的jiejie割耳爭訟,硬是救回顏敬仲一條殘命?!?/br> 李仙蕙原想提點她善待庶子,但看瑟瑟沉沉思索,便沒出口。 瑟瑟卻在想,這么說來,顏家就和上官家一樣,在圣人手上全軍覆沒,有家破人亡之仇??墒巧瞎倭粼谝赐?,是沒籍后的無奈之選。而顏夫人以寡婦身份入宮,卻要經過地方官員征召,春官考試等重重選拔,非自主自愿不能成行。 她只顧反復思量,不覺走近了,才看清樹干中間包裹著一座殘舊的八角型佛塔,底部紅磚堆砌,上頭一轉轉潔白的塔尖,像一顆蓮心被花瓣簇擁。 她嘖嘖稱奇,“是先修了佛塔,還是先有這棵樹?” 李仙蕙在她背后介紹。 “這塔是北周權臣宇文護留下的,至今已經一百五十多年了,他受叔父臨終托孤而掌權十五年,連續輔佐三個少帝,實則頭兩個皆因成年后不服約束,而被他毒殺,直到第三個,即周武帝宇文邕繼位,才親手用玉笏砸死了他?!?/br> 瑟瑟心底一涼,挪過去蹲下,把手伸進樹干的縫隙,靜靜撫摸磚石。 古老的石面觸感冰涼粗糙,反復摩挲著,有種刺激又舒適的感覺,半晌拿出來,指尖沾著一層粼粼金粉。 轉頭看,李仙蕙衣袂飄飄,臉上有種往日少見的傲氣。 “宇文邕因宇文護而深恨佛教,七次召集百官及沙門、道士,辯論儒釋道三教的先后,最后力排眾議,禁止佛道,舉國搜羅經文加以焚毀,沙門、道士一律還俗,不然格殺勿論,至于寺觀塔廟,拆除后土地盡數分贈王公……如此剝皮抽筋、斬草除根,及至李唐初立時,天下人已不知佛祖為何,唯獨這座佛塔嵌在樹中,竟逃過一劫?!?/br> 瑟瑟站起身,偏著頭認真問,“二姐要教我什么?人在時代潮頭,最要緊明哲保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