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61節
他大喊,仿佛一世功名盡在口中,興奮地恨不得跳起來。 “一顧侍御史,再顧給事中。常愿粉肌骨,特答造化功!” 這一番轟轟然的熱鬧,裹挾在山風里,落在樹葉上,沙沙作響,瑟瑟忽地發現武崇訓已然不在,便借口更衣,轉回寢院找他,卻被朝辭閃身攔住。 “郡主且慢!” 瑟瑟不解,“表哥嫌他們晦氣,衣袍沾染也要作嘔,脫換了就得了?!眑k小說獨家整理 朝辭拉又不能上手拉,看又不能直接看,只能言語恐嚇。 “我們公子麻煩,攤上這種事兒,衣裳燒了那是至少的,洗澡得拿老絲瓜瓤子搓破皮。您別!您千萬別進去!光溜溜叫您看一眼,他得撞墻了!” 瑟瑟嫌他礙事,拂開廣袖支使豆蔻。 “是么?從前你服侍表哥,洗澡不讓你動手么?不能夠吧!” 她是沒把武崇訓當外人——當然也沒當內人。 總之交代過了,名義上的娘子也是娘子,該照看的都要照看到,所以聽見武崇訓的怪癖并不避忌,反而要問個究竟,不然怎么教導他房里的妾侍? 回頭看豆蔻也是一臉‘這種事怎么能拿出來細論’的別扭,便嫌他們啰嗦,推開她把袖子一擼,拍門大喊。 “表哥!是我!” 朝辭急得殺雞抹脖子,“郡主!別進……” 瑟瑟哪里理他,見那門并沒扣死,抬腳就踢開了。 “我就看看……豆蔻別進來,朝辭你來?!?/br> 朝辭攔不住,又怕兩個雛兒撞正鬧起來,你賴我耍流氓,我賴你不守閨訓,打個漫天星斗,最后還是武崇訓吃虧,只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正堂果然沒人,冰雕的山水化了半邊兒,一滴滴往玉盤里濺,雅靜的很。 隔間倒有大動靜,嘩啦啦確是在洗澡,也確是武崇訓,燒糊了的焦香比往常濃郁,呼啦啦撲面而來,許是聞慣了,倒不像一開始那么討厭。 瑟瑟方才氣壯山河,臨頭心到底是虛了,脖子往后一縮。 清風雅靜的傍晚,窗前頓著茶水、花器和一支才絞下來的紅蓼。 瑟瑟借著看花坐下了,武崇訓喜歡天生天養的野花,菖蒲、鳶尾、紅蓼,都當寶貝,旁人成片載種,取個色罷了,他涉水采摘,一支半支,修剪成景觀。 朝辭掖著手道,“郡主反正進來了,不如等等,奴婢伺候公子更衣?!?/br> 瑟瑟揮手打發他去。 里間武崇訓一聽她來,嘩地往水里坐,整張面皮從耳朵到嘴角,紫脹的快撐破了,又羞又窘,比與閻朝隱同列更甚,滿腦子嗡嗡咚咚想的是死了死了。 抬頭仔細一看,進來的是朝辭,頓時噓出一口熱氣。 第65章 朝辭看他坐在熱水里穩重如松, 看似端著氣派,其實渾身打哆嗦。 “偏心悅這樣式的,殺千刀的要人命!趕緊出來, 誰知她坐得住一會兒?!?/br> 衣架上拽下大疊白布,卷巴卷巴塞給武崇訓,戳他胸肌打趣兒, “公子,您這一向早上起來,沒白練???” 武崇訓緊張地盯著幔帳。 那帳子倒是厚實, 三道滾邊夾里外兩層蜀錦,從天頂垂下來,掀開還要些力氣, 往常兩個侍女才拉扯得動。 可瑟瑟這人誰算得準? 熱血上頭, 說撞就撞進來了。 他身下一股子發虛,發軟,又發熱,忽地想,真進來了……真進來了, 難道他見不得人?! 想來想去,還是不敢起身,“你去盯著, 千萬別讓她……??!” 朝辭刮目相看。 “公子,您套上件衫子就兩回手的事兒,有說話功夫,不穿好了嗎?” 武崇訓顧不得他臧否, 一咬牙一閉眼,比著白疊布攔在腰上, 長腿一甩,才要出來,轟地又收回去,甩朝辭一身水。 屏息聽外頭動靜,是瑟瑟天熱趕不及等冰盞,就手吃了他的殘茶。 “豆蔻,請楊娘子來,說我在這兒跟表哥學下棋,請她來搭個伴兒?!?/br> “攔著她,別讓人來,說我馬上出來!” 武崇訓簡直顧不得了,死命推朝辭出去應對。 飛快擦拭身上,長發垂拖半邊肩背,濕淋淋來不及梳理,拿布裹了,先穿里衣,再套紅袍,比著鏡子照照,平日端穩矜持,一絲不茍,這一通著急忙慌,狼狽極了。 瑟瑟在外頭一句句發作朝辭。 “表哥的屋子就是我的屋子,我請楊娘子來,用你攔著?” 好言好語嫌沒威勢,還恐嚇他。 “我勸你當心些,往后在郡主府,我的長史打你板子,表哥可攔不住?!?/br> 再說下去不知道朝辭要怎么賣了他討好新婦,武崇訓隨便擦兩下,拿金簪挽住頭發就走出來。 瑟瑟倒是舒坦暢快,帔子搭在椅背上,人像貓似的蜷腿臥著,手指朝辭。 “我還用不動你了?” 一見武崇訓出來,忽覺羞得很,避身緩緩放下腿腳,坐直了。 “與楊家來往怎么了?不單我們要來往,往后生下孩兒也要來往?!?/br> 武崇訓哪里論得這些,握拳咳嗽兩聲,刻意擺出沉穩姿態。 “郡主何事?才剛外頭熱,出了兩身汗,席散了么?略坐坐回去罷?!?/br> 耳后水珠一串串往下滾,他不得已當眾揩拭,臉上熱烘烘的遮掩不住。 “你不肯在這兒招待琴娘,我只有回京了請她來枕園?!?/br> 武崇訓道,“郡主要結交朋友,只管自便?!?/br> 瑟瑟眼底露出笑意,轉而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方才那個閻朝隱,說甘愿為犧牲,我就不明白。前幾日女史講《周禮.春官》一章,說‘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澤’。如今不施人祭,豬牛羊要洗凈剃毛,宰殺了放血才能使用……” “郡主這就念到《周禮》了?” 武崇訓有點吃驚,顧不得捋臉上的水。 瑟瑟識字有限,又好強,跳過蒙學的進度,整本四書五經往下念。 旁人強讀經典,一句不通,還能捧著書反復誦讀,俗話說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她連字還沒認全,聽司馬銀朱字字講解,全靠記性連貫,竟就能把佶屈聱牙的上古之文聽懂背會,一字不差重復出來,真是有點子聰慧。 瑟瑟不曾與人同窗共讀,也不知自家非比尋常,猶在困惑。 “閻朝隱皮膚那般白皙,剃盡毛發盤在盤子上,豈不是跟乳羊一般……” 嘶地吸了口氣,“想起來就覺得好惡心?!?/br> ——她還肖想這種卑劣賤人?! 武崇訓沉著臉沒接話,起身拔起插銷重重一推。 窗扇撞在墻上咣當當,外頭熱浪夾著蟬鳴,滾雷似的砸進來。 朝辭瞄豆蔻,豆蔻也在瞄他,趁瑟瑟盯著武崇訓的背影愣怔,兩人躡手躡腳退出去了。 “表哥又怎么了?” 瑟瑟沒頭沒腦,盯著他飄飛的發絲,半天憋出句話,“瞧你一陣風溜了,我記掛你,來望望,倒是錯了?” 武崇訓很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郡主與我夫妻敵體,一榮俱榮,郡主掛念我,我也日日琢磨郡主吩咐?!?/br> 這么說來,他還記得為人郡馬的本分,態度差點倒也算不得什么。 瑟瑟滿懷感激,懇切道。 “方才你們作詩,日呀月的,又是星星又是螢火,一句趕著一句,我都跟不上趟,不知表哥看出誰最有文采啦?” 她很大方地一揮手,表示不與他斤斤計較。 “表哥不喜歡宋之問,不要他就是了,甲等那個崔湜,表哥覺得如何?” “為何非在士子堆里挑?” 武崇訓不解,“上官才人與顏夫人的才干,遠在士子之上,再加十余年批紅辦差的經驗,掌管一省一部也是等閑??ぶ饕獙っ蓭?,女史就盡夠了?!?/br> 瑟瑟一聽,氣得熱血直沖上頭。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搭伴過日子而已,過得去得了,面子上她給得足足的,請個師傅,巴巴兒聽他意見,他卻一絲都不肯放松為人夫君的底線。 “你揣著明白裝糊涂? 瑟瑟冒嗓子一喊,攥著他的茶碗恨不得砸了。 “我尋師傅,自然要當下平平,只等我一提攜,便能青云直上,入六部、掌臺省,乃至抬進凌煙閣的人才!原是男女不論,長幼不論!可女史身在宮闈局,尚是奴婢行次,為她脫籍考學,重重難關要過,耗到什么時候去?!” 武崇訓慢慢點頭,果然她拜師,不是認字讀書那么簡單。 “提攜女史是難,但顏夫人有四品官身,待太子登基,多下幾道詔令,三五年內約可移風易俗罷……” “三五年,你說的倒輕巧!” 武崇訓并不受她脅迫,堅持道。 “我一早進諫言于郡主,此事極難,圣人殺盡李家三代,方才換得九年女主臨朝??ぶ魈庇谝粫r了?!?/br> 他說的很明白,并不排斥瑟瑟追求權力,甚至會鼎力相助,但身邊不能有另一個異性的知己,名是師徒,實則并肩廝殺。 “郡主以為,許之以利害,誘之以江山,便可釣得才俊趨之若鶩?!?/br> 武崇訓背上水漬濕噠噠貼著皮rou,印出尾椎骨的凹陷,像駿馬背脊。 “可郡主不是男人,不懂男人但凡往上走了半步,便奢求嬌妻美眷,尤其要把那從前攀折不起的花兒盤在指尖,才算征服。閻朝隱這種小人,一俟蹭到郡主身邊,挨光揩油那是輕的……” 他強作的笑容褪盡,越想越驚悚,嘴唇竟有些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