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57節
“不脫!就打你這出了名兒的惡鬼心腸!” 武延秀沒法屈膝,動作略顯笨拙,冷不妨被郭元振掰斷樹枝,從下巴頜兒直捅到咽喉,痛的差點窒息,忙一記肘擊撞開。 “三言兩語,挑撥吐蕃贊普殺了論欽陵,好家伙!那可是五十年親貴,幾代宰相,也出后妃,也娶公主,竟被你斷了根本,闔族來投武周。你瞧著罷,等贊普醒過味來,知道是你斷他一條臂膀,殺你,五千一萬兵,換你一個不嫌多!” 明晃晃的兜鍪尖一偏,劃破了郭元振的咽喉,一絲血跡淌出來。 武延秀偷襲得手,興奮地大放狠話。 “我肯與你單對單,便是公道極了!” 話音未落,一記重擊正中胸口,痛得武延秀喉頭腥甜,唾沫吐出來帶血。 “納命來!” 郭元振十六歲入太學,十八歲明經入仕,乃是有唐一朝最年輕的狀元,秉性卻最古怪,不照尋常路子從府衙起步,反在通泉縣做足了二十年縣蔚,與窮途匪盜周旋,積攢了滿肚子的歪經,做人打架,劍走偏鋒,全是出其不意的招數。 武延秀也差不多,幼年名師丟在腦后,招數全從近身搏殺中來。 這兩人動手,不同于校場上切磋,點到為止,反而拳拳到rou,招招見血,打得砰砰聲響,沒一會兒便各自掛彩,嗚嗚喊痛,這才收了手,并肩躺下。 郭元振久未cao練,rou痛皮破尚在其次,動兩下氣喘如牛,肺腑又涼又辣,簡直喘不上來,呼哧嘿呦癱倒在地,捋了幾下胸口,皺眉道。 “我連你還不如了!我得求圣人去,虎狼養在家,生生養廢了!” “你來京幾年了?” 郭元振捶地憤懣,“四年!就放我出去一回,野狐河論戰,來去攏共不到三個月,我真是不想回來?!?/br> “好歹有一回,真當男寵,一入宮門深似海,你能怎么著?” 武延秀盤腿坐起來,扯開頜下小方巾。 汗津津脖子上兩道血痕斑點,因他常年捂著,皮rou如玉如雪,白的發亮,血珠子滲出來,活似掛了串珊瑚珠。 好心安慰他,“四年,縣蔚升郎中,九品升五品,這速度頂天了?!?/br> “——我稀罕?!” 武延秀看他血脈噴張,真如困獸在籠,便推心置腹道。 “太原郭家的宅門很干凈么,就沒有嫡庶之爭,父子奪利?你怎的這點子城府都沒有?圣人實是愛極了你,想好好用你,又怕你落在別人手里,反成捅她的刀子,所以提攜在身邊,又叫你領控鶴,故意污你的聲名?!?/br> 郭元振聽不懂,“儲君已然擇定了,除了太子,誰還能用我?” 話沒過腦子,說完了暗暗吐舌。 其實誰用無所謂,只要放他去攪和吐蕃、突厥,他才不問京里誰坐龍椅。 想什么來什么,他聽見武延秀悠悠的聲氣兒。 “我沒哄你,年初相爺從河北回來復命,圣人起興點評古今名臣,便道,隋唐兩朝,執宰相權柄而文武兼備者,唯李靖一人?!?/br> 編排旁人無妨,編排圣人和相爺,武延秀還沒那膽子。 郭元振嘿嘿笑兩聲不應話,又想武延秀雖在宗室,既進了千牛衛,可見是溜邊的鯰魚,跟誰都不挨著,倒把這些要緊話打聽得明明白白。 只瞥了眼,武延秀便明白,冷冷告訴。 “非是我要打聽,那一向九州池有野貓,府監調咱們抓貓,將好聽見?!?/br> 郭元振咽口唾沫,瞧左右無人才道。 “圣人這不是當著和尚罵禿驢?相爺也掌中樞,也帶重兵,偏不算在內?” 想想又覺合理,“不過李靖精騎三千夜襲定襄,驚得頡利可汗部眾潰散,奔襲陰山,一舉滅亡突厥,果然功高比天,拿他來比,相爺是缺點份量?!?/br> 武延秀倚著樹干,鐺啷啷像個生了銹的鐵人,沉重的呼吸悶在鎖子甲里來回激蕩,熱浪滾滾,簡直想來塊冰,他躬下身子耳語。 “安西副都護唐休璟已經七十一歲了……” 郭元振的眉頭慢慢聚攏起來,警覺地審視了他兩眼。 “唐休璟要退?” 武延秀知道他志在安西,只是年資尚短,便替他道。 “安西四鎮是個火藥桶,局勢復雜,突厥王族之外另有十姓部落,吐蕃也是人心不齊,有人意圖染指安西,有人只顧內斗,尋常武將當真震懾不住。就連相爺,且不說他老邁,單單說陣前立威這條,便不成?!?/br> 他說一句,郭元振便點頭,聽到這里搶著道。 “我聽人說,相爺在河北,明明乘勝追擊,才殺三五百人,便鳴金收兵,又替人收斂尸身,以免婦孺驚懼?!?/br> 武延秀瞇起眼睛望了望他,不說話,只露出一個有些冷酷的笑容。 郭元振來回想了一轉,恍然大悟。 圣人性情剛猛,出使吐蕃前便叮囑他,對敵懷有仁善之心,不能形成震懾,過后便要浪費更多人力,所以狄仁杰如此,圣人必是心懷不滿了。 “向來吐蕃勢弱,遠不及突厥,尤其被我殺了論欽陵,人心已散。突厥么,國運來了,究竟能不能成事,還得瞧阿史那默啜有沒有志氣?!?/br> 他喘息片刻,決然道,“總之沒得仗打,我便要憋在京中,哎,哎!” 郭元振悶悶不樂,拍了拍后腦勺,已是沒了玩鬧興致,起意回值房再看看黃河北岸地圖,走出幾步回頭,想起來關懷兄弟。 “你那買賣如何了?” 武延秀苦笑,“比不得你當初,空手套白狼,沒本錢也能起家??!” 郭元振一怔,返回來陪他坐下。 太原是李唐的龍興之地,太祖李淵當初便是隋朝的太原留守。 李家軍從太原起兵,不過區區三萬人,皆是太原鄉黨,彼此盤亙有親,有‘元從禁軍’稱號,定都長安后得了李淵‘父子兵’的承諾,兵籍世代相傳,且占下渭水附近最肥沃的土地,在朝中頗是一支勢力。 可是從武周代唐,太原幾家出挑的大姓便受打壓,當中尤以郭家為甚,郭元振在通泉縣為所欲為,進了京,卻知道要收斂性子。 他揉了揉太陽xue,一五一十把這里頭的道道說明了,末了道。 “要是別的,我幫你湊湊無妨,可這馬場,正如鐵器銅礦,輕易碰不得,不然落在有心人嘴里,扣個謀反的帽子也夠了,我實在不敢沾手?!?/br> 武延秀長長地呃了聲,連他都不敢,那京中還有誰敢? 兩人大眼瞪小眼,武延秀無可奈何道,“我得尋個好靠山!” 郭元振手一揮,嘿嘿笑道,“你姓武!” 候他走了,武延秀便跳上七八塊疊置的太湖石頂端,掃開灰土就地一躺,叉手枕在腦后,連二郎腿也翹起來了。 人就是這樣奇怪,心情起伏轉瞬改變。 他躺了會兒,滿心煩悶被和風一吹,全散了。 悠閑地像神仙置身祥云,前后兩株紫葉李和榴花,紅花赤果間雜,掩住他渾身裝備,單剩個光禿禿的兜鍪。 吹了會子風,他摘下鎖子甲,晾晾汗水,面頰上已經捂得紅腫起泡,忽聽見人腳步,忙又戴上了。 是幾個戴冠的士子,新刮了胡須,趣青的下巴一抹稚嫩的陰影——哎呀,武延秀想起來,他好幾天沒刮胡子了。 一個士子捏著拳頭,口氣志在必得。 “昨夜暴雨如注,打得湖上風起浪卷,今日必是以雨為題?!?/br> “非也非也,圣人胸中自有丘壑,命題豈會如此淺白?照我猜測,恐怕要論石淙之山川俊美?!?/br> “險峰萬里,吾生也有涯……” 另一個遠眺湖畔起伏山巒,悠悠吟誦佳句,出口便遭嗤笑。 ——蠢貨! 武延秀坐在他們頭頂,也笑,還想看人打架,可是他們面紅耳赤爭論半天,竟無人動手。他便想往火上添把柴,輕輕踢動樹枝,驚得松鼠猛地一竄,朵朵火紅榴花如雨落下。 一人裝模作樣抹了把拈在指尖。 繁花開在枝頭都是熱鬧的,落了,才看見風雨侵蝕的痕跡,他嘆息道,“春光易逝啊?!?/br> 眾人都搖頭,說找死呢,圣人七十有五,誰敢提時光二字? 第61章 “走走走, 到得早,占個好位置?!?/br> 他們嘩啦啦地去了。 武延秀兩腿夾緊樹干,一件件卸了細鱗鎧, 用束甲絆綁住,連弓韜和胡祿,五六十斤掛在樹上, 兜鍪和鎖子甲也摘了,只穿一件濕透的墨綠回紋缺胯袍,袴腿從皮靴里扯出來, 挽得高高的,汗津津小腿見了風,整個人都輕松了。 他跳下太湖石, 抄近路也去‘水中仙’, 攀著雪松,跳到水榭屋頂上趴著,兩手緊緊扒住琉璃瓦,動作太輕巧,輪班扈從的八個千牛備身站在圣人身后, 圓瞪大眼,只一人往這邊瞟了下。 長長的風雨廊沿湖而走,水榭正中坐的圣人, 楊夫人攜兒帶女,與太平公主分置兩邊。御案正前方,一截花崗石鋪排的地面直通通伸到湖泊里,像個半島, 兩面都是水,居中又搭了長棚。 士子們聚在長棚底下, 被風一吹,長衫飄飄的,很是養眼。 有搖著折扇散淡飄逸的,有面色凝重端然自矜的,有笑眉笑眼四處亂看的,也有人緊張的倒抽氣兒。 御前兩道回廊,左邊是三省首腦并六部的部堂官兒。 鳳閣、鸞臺兩處,本當領銜六部,不巧,鳳閣內史狄仁杰與鸞臺侍郎韋安石都告假,秋官侍郎張柬之也嫌場面無聊,自去躲清閑。 所以在場唯有鳳閣舍人崔玄暐,帶十來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列陣,內中獨郭元振職級最低,穿件淺緋袍子,夾在一眾朱紫之中,猶如萬花叢中一點綠。 右邊坐的是太子并梁王府兩家人,太子妃和梁王妃沒來,李顯和武三思兩人尷尬地對坐高桌。 廊下鋪羊毛氈,琴熏和驪珠盤腿坐在氈上數金銀角子玩兒。 兩人打扮的雙生子模樣,一大一小,相映成趣,都穿五色錦緞拼的水田衣,滿頭小辮子用彩繩扎了,攏總歸到腦后結一條粗辮子順到身前。 琴熏比年初高出寸許,舉止隱約有幾分少女風姿,驪珠一比倒更小了,面龐滿月般飽滿,玩的起興了,仰起臉扇風,兩頰紅潤潤的招人喜歡。 李顯看著可愛,忽地心神恍惚,喃喃道,“幼時孤也愛穿二哥的衣裳?!?/br> 光宅元年武三思入京時,李賢已死在巴州,兩姓驟然顛倒,京中親貴莫不掩口葫蘆。武三思還是在酒樓聽人議論,說頭一年李賢流放,出京時妻兒仆從僅著單衣,情狀甚為凄涼,是李顯上書懇請垂憐,才爭得幾件冬衣。 及至李顯出京,圣人抬高了手,允他攜帶數百奴婢浩浩蕩蕩駕車而去。 成王敗寇自來殘酷無比,父母兄弟間也難免白刃相向,他卻連一句話,一個神情都不知遮掩,難怪韋氏惦念不安。 武三思沉吟著道,“往事已矣,莫追莫問吶?!?/br> 邊說,邊抬起下巴指了指女皇方向,李顯悚然一驚,訕訕端起酒杯。 武三思有心提點他,遙遙望著女皇灑脫的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