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46節
“那狗還要找一陣呢,眼看晌午了,嫂子想不想去高處吹個風兒?” 瑟瑟當然說好。 武延秀身段靈活,巧妙地擠開丹桂,就勢把左臂橫在瑟瑟跟前,仿佛平日張易之侍奉圣人游花園那般,敬重之中又帶著親昵,微微躬腰。 “就在那邊,極近的?!?/br> 丹桂嚇了一跳,“不勞煩郡公了,這點子小事,奴婢們伺候的來?!?/br> 一邊說,一邊大著膽子推開那只胳膊。 “請郡公前頭帶路吧?!?/br> “嫂子莫生氣……” 滿以為他要翻臉,但武延秀這時候又和藹可親了,并不動用身份壓制仆婢,飄飄然晃了晃袖子,眼神倏地一滑,矜持又雍容地認了錯。 “是我沖撞了,只因我家里沒有長輩教導,大哥嘛,拖到如今未娶,人說長嫂如母,我見了嫂子一時歡喜,光顧著親近,竟忘了禮數?!?/br> 頓在近前的側面,烏發束冠,鬢角若裁,輪廓本來極正,可是眼角眉梢春情無限,這人的脾性也可見滑不溜丟,好事兒都是他的,丁點虧吃不得。 瑟瑟大起興味,早知武家就有這樣人才,她何必舍近求遠,尋士子才???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既做了武家婦,看顧兄弟,本就是應當的?!?/br> “啊……” 武延秀撫著下巴一笑,下了定論。 “嫂嫂可比三哥活絡多了?!?/br> 說完當先引路,順著他出來那條小道疾走片刻,再向南轉彎,狹窄的通道盡頭,光亮處便有一道高聳的城墻。 相較于左右高樓之夾道,那城墻遮天蔽日,兩側仿佛無極。 瑟瑟嘶了聲,好奇地駐足向后仰頭。 在足夠低的視角,才能看清城墻壯麗的輪廓,并所附門樓上站滿的軍士,領頭來回巡防之人瞧著才正常人三分之一尺寸,可見門頭之高,較她進京時所走的定鼎門更勝一籌。 那領班目光如炬,遠遠瞧見小巷人影攢動,立時警覺,壓著刀高聲質問。 “誰在那兒?報上名來!” 邊上弓箭手已是就位,瞬時十幾支箭頭四面對牢。 豆蔻不過內宅女侍,幾曾見過這等架勢,嚇得雙腿顫顫。 丹桂倒不怕他,可是惱恨地不得了,想直叱武延秀胡亂施為,又恨自家口齒不靈便,早知如此,便該帶杏蕊出來,指桑罵槐,罵的他滿地找牙,想拽著瑟瑟原路退回去,就怕她不肯。 武延秀倒又笑了,提聲應道,“老三,是我!” 指瑟瑟右移半步,站進兩層民宅的陰影里,從懷中掏出什么塞給她。 “委屈嫂嫂?!?/br> 瑟瑟滿懷狐疑抖開包袱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原來他慌忙藏起的,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賊贓,只是頂寶藍色尋常帷帽,上頭面紗不知多久未曾換洗,汗味撲鼻,便有些嫌棄。 武延秀靈便,咧嘴一笑。 “是我的東西,美人行走世間麻煩多多,這累贅嫂嫂當明白???” 瑟瑟嗯了聲,生受他吹捧,也是喜歡他處處出人意表,遂依言戴上帷帽,面紗撩過鼻尖時吸了吸,一股干姜似的辛辣。 “待會兒六叔隨便糊弄兩句,莫要害我露了行跡?!?/br> 武延秀昂首道,“在我面前,他不敢?!?/br> 圣人葷素不忌,無畏人言,尤其控鶴府冗員頗多,來歷復雜,雖然未必各個皆與女皇有枕席之盟,但最少最少,總要伴在御前,笑談戲謔。千牛衛因就近侍從,偶然替控鶴cao辦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細務,外人撞破了反而尷尬。 種種秘辛,裘虎心頭有數,下樓盤查前已存了敷衍之心,但場面還是要做,不然右武衛在千牛衛面前豈非可有可無? 裝模作樣在武延秀腰上搜檢兩把,才往他身后女眷臉上掃了眼。 寶藍面紗遮蔽得嚴嚴實實,看不清五官容貌,頸項上一串碩大寶珠倒是影影重重透出精光,再看兩個侍女滿身不自在,顯是高門女眷甚少出門的樣子。 他咳嗽了聲,笑問武延秀。 “果然又是你弄鬼,趁城里防務空虛,帶人出來瞧野景?!?/br> 武延秀笑道,“正是的,才夸下???,就撞在三哥槍口上?!?/br> 瑟瑟聽了橫他一眼。 并非為他似有還無的攀扯生氣,倒是納罕,他在家明明就有三哥,卻在外頭與這群低階武官稱兄道弟,是把武崇訓放在哪里? 武延秀活像她肚里蛔蟲般,順著話頭就扯回來,瞄著她,語帶挑釁。 “三哥待我親厚,嫂子也一向照應我,只如今不便,等我娶了親,兩家做個通家之好,好好走動起來!” 裘虎愣了愣,眼底顯出凝重之色。 武延秀是武家嫡支,身有爵位,實職雖不高,卻和他們這些靠自家打拼的赳赳武夫決然不同。從前偶然認識,因他年紀小,又活搖活甩處處惹禍,提點過兩句,積攢出些情分,可是與武家內眷來往,卻是他不敢奢望的機遇。 冰冷的刀柄轟然熱起來,他握在手里像是握住了一份前程。 裘虎退后半步,讓出登上城樓的階梯入口,低低垂頭,雙手比著極恭敬地請瑟瑟踏足。 “不知娘子今日有興賞光,實在唐突了?!?/br> 瑟瑟自得了郡主榮銜,除了領封那回被叩拜過兩遍,過后每去集仙殿,總與公主、親王、郡王同場,烏壓壓人山人海,又是晚輩,并沒享受到格外禮遇,且因做了宗室女,司馬銀朱如臨大敵,沒完沒了訓導規矩,待她還不如從前客氣,早憋著一口鳥氣,終于今日被人恭奉起來,渾身的汗毛都舒坦了。 “這位既是六叔的兄弟,便是我——” 她索性撩起面紗與人對答。 還沒說完,裘虎像被熱油燙著一般,眼神猛地一抖,左右十來個守城門的軍士亦是嘖嘖連聲,窸窸窣窣全往這頭湊。 武延秀忙扯下她面紗輕叱,“不是你露臉的時候?!?/br> 語氣親昵中帶著些許寶貨只可私藏的不滿。 裘虎輕呼罪過,轉身命人退下,垂著眼擺手,“娘子快上去罷,城頭風光無限,值得慢慢賞玩?!?/br> 瑟瑟嗯了聲,大感今日乃是進京以來最痛快舒暢的一日,疾步上行,武延秀抱拳向裘虎回禮,笑著允諾。 “改日請三哥來家慢談?!?/br> 說著長腿一抬,提起袍角跟上,竟把豆蔻和丹桂攔在后面。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額頭汗出如漿,只得勉力跟上。 十幾個右武衛圍攏過來,翹首目送瑟瑟碧綠的裙角在半空一晃而過,環佩玎珰直如畫中仙子。 裘虎嘶聲道,“媽呀,世上竟有這樣標致的人,竟把他都比下去了?!?/br> 旁人道,“嘿,可惜圣人是女的,這世道還是男人值錢?!?/br> 女人裙子里的齷齪,自來是莽漢最喜歡的嚼頭,今日又有一重新的刺激。 裘虎兩眼一瞪,震驚道,“那是他親姑祖母吶!” 那廂武延秀站在城頭,引瑟瑟極目遠眺,萬里穹頂碧藍如洗,半空一對碩大的老鷹張開翅膀緩緩盤旋,優雅劃圈如舞蹈。 瑟瑟久困梁王府,早感憋悶,偶然登高望遠,只覺心胸壯闊,無比舒暢。 武延秀覷著她面上浮起淺淺微笑,長睫一瞥,便從站班兵士處討來稍弓,空弦向上,輕扣了扣弓柄,緩聲引她注目。 “嫂子留神——” 說話時溫文和氣,如武崇訓平時一般。 瑟瑟有些恍惚,遲遲嗯了聲。 洛陽城外花如雪,漫山樹木的頂梢爬滿了藤蔓,累累繁花若錦,質地蓬松、柔軟,筆直的官道上數萬人緩緩移動,開道的羽林銀甲金盔,手握長戟,馬蹄颯颯踏起黃沙如云,延綿足有一里多長,跟著宮女內監成對而行,掌紅蓋的、提對爐的、捧漱盂的,抱拂塵的…… 前簇后擁,壯觀無匹,任誰看了都知是天家下降。 圣人的威勢叫人咋舌,更令人艷羨。 相比去歲進京時,沿途所見皚皚蒼山,孤衾野道,她記得當時心境,有興奮有不安,更驚愕于關中連片崇山峻嶺,蒼茫平原,化雪時露出枯木枝丫,斑駁地如同廢墟。 云泥之別。 第49章 “嫂子——” 武延秀提高音量, 就著她回頭時,中指猛地用力一彈弓弦。 嗡嗡地震顫猶如胡琴,一圈圈蔓延開, 就見那對鷹隼仿佛隔空遭人抽了一鞭子,轟然扇動翅膀向東逃竄,一頭扎進碧麗晴空, 尖銳驚惶的呼嘯余音裊裊。 “鷹是蠢物,隔空便可震嚇,嫂嫂可要一試?” 刺眼陽光下, 他右手長指撫著弓柄遞上。 無名指上赤金游龍閃爍如生靈,牽著瑟瑟的目光來去,一臉似笑非笑輕薄神情, 叫人想打誑語, 又想醉酒高歌。 瑟瑟對青金石很熟悉,目光稍停。 丹桂忙擋在頭里,抽出帕子,小心翼翼把弓弦擦拭了個遍,方雙手捧著盛給她看, 可是瑟瑟的目光只一滑,就又溜回到武延秀身上。 他人高,影子也長, 壓著三個姑娘的頭臉簪環,仿佛全吃進去了。 “啊,好厲害?!?/br> 瑟瑟難得由衷贊嘆,卻只換來他不屑地一哼。 “可惜郡主看走了眼, 我只是個小小的司戈,看守刀劍, 秩從八品下?!?/br> 說罷冷下臉,提袍退到階前擺手。 “請郡主速速歸隊罷?!?/br> 也不看她,竟自行下樓走了。 瑟瑟措手不及,一時花了眼。 他撩袍姿勢與眾不同,抬腿伸手,撩得衣擺祥云樣起飛,露出鮮紅長袴,但腰肢完全不晃,下樓也不低頭看臺階,雅正地仿佛篤定天地會為他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