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39節
武崇訓處之泰然,并不為他這點子伎倆一驚一乍,只拿眼盯他。 兩下里對峙,武延秀不耐煩地揮手,“得了,得了,下次不了!” 武崇訓知道他出入黑衣斗笠,一則遮掩容貌,二則,確是恥于承認有武承嗣這樣的阿耶,禮法于他是油鹽不進,好好說沒用,便也拉下臉。 “你的馬,藏在我這里,三五日不妨,日子長了,朝辭進進出出遛它,卻難打包票,到底品種特異,京中罕見,女眷仆婢不認得,好說,哪日武將上門,瞧見個影子,就麻煩了?!?/br> 武崇訓自來是武家第三代的魁首,長一輩的魏王武承嗣、乃至武攸宜、武攸寧、武攸暨,見了他都客氣禮遇,平輩兄弟姐妹也常拿煩難來商量,所以當初武延秀捏著良馬燙手,無處藏匿,便想到來找他。 武延秀笑道不怕。 “本不敢攪擾三哥太久,不過如今不同嘛,郡主住在枕園,哪個武將眼睛瞎了來闖門?即便有,煩請嫂子替我應一句就是了?!?/br> 說的有鼻子有眼,頭頭是道。 可是武崇訓不肯把瑟瑟攪進來,皺眉道,“你求人辦事,主意倒不小,還要指派人按你說的辦?!?/br> 不等他回話,強聲道,“你肯去拜祭大伯,我便替你再遮掩幾日?!?/br> 武延秀沒法,只得勉強應了。 朝辭便送他仍舊從角門出去,這門挨著枕園單辟來出入的小門,天亮了,煙紫色朝霞映著蛋殼青天幕,門頭上挑的羊角大燈才剛熄滅,徒留青煙裊裊。 大清早,閑雜人等絡繹不絕,有送貨的,有北市鋪面來取錢的,幾個賬房咯吱窩底下夾著賬本,圍著奉承個圓髻婆子,聽她得意洋洋顯擺。 “郡主能看上你的貨色,那是你祖孫三代有福氣!” 抬手指邊上大丫頭,“不然你瞧安樂郡主房里,且要淘換好的使呢!” 一壁說,一壁讓開路,送她上了油壁車。 武延秀并不因朝辭在場就肯收斂,斜斜拿眼一瞟,便傾身向他耳邊問道。 “我那小嫂子艷名遠播,外頭傳比狐貍精還漂亮,能娶著這樣老婆……” 朝辭不防他這般放肆,愕然瞪眼過去。 “況且人說,‘娶婦得公主,平地起公府’,三哥真是有本事?!?/br> 他眉眼一彎,笑得如沐春風。 “不過我實在好奇,三哥并非好色之人,又不至于趨炎附勢,親事為何定的這樣突然?算算日子,郡主進京還不到四個月?!?/br> 頓一頓,給這jian猾的長隨機會透露,但朝辭把牙咬的死緊,紋絲不吭。 武延秀便亂猜,“不然,又是替我那好大哥救急?是也不是?” 故意長長嘆氣,拿出委屈腔調。 “哎——三哥婚事有人張羅,我也到了娶妻的年紀,卻沒人料理。照理說,大哥是我親大哥,我向來敬他,他卻不愿我落些好處?!?/br> 捋著袖子陰陽怪氣道。 “天下人都便宜手足,獨我大哥把肥水流到別人田里,浪費??!” 朝辭掖著手俯身回話。 “郡公怕是誤會了,嗣魏王待我們公子親厚,更勝兄弟,可是婚姻大事,平輩如何做的主?上頭還有父母、有……姑祖母?!?/br> 他謹慎地強調,“賜婚二字有千鈞之重?!?/br> “也是!” 武延秀倒也聽得人勸。 “三哥被顏夫人拿在手心兒里捏巴,額頭上姓武,瓤子里隨人姓顏!為了國朝江山穩固,別說叫他娶美人兒,便是娶個丑八怪,他也沒二話??!” 眼看油壁車出了門,他翻身上馬。 “三哥婚期在即,我去尋摸件像樣的賀禮!” 第41章 武延秀跟車轉了幾彎, 臨近北市,鞭子一掄就進了啞巴巷,與道政坊截然兩樣, 那頭是親貴戒嚴的肅靜,這邊街面兒上人潮洶涌,全是百姓和樂的熱鬧。 他在馬上輕笑。 這感情好, 到了他的地界兒。 掌柜出來迎接杏蕊,顯是熟客,柜面兒上一概不看, 直去后堂,武延秀瞧是個香料鋪子,長腿一甩跳下來, 把馬拴在對面茶肆。 “六爺只管逛去, 晚些來取?!?/br> 小二接過韁繩請他放心,看他眼盯著那邊。 “六爺買香料?可別上手,沒底兒,往貴了去,一天一貫錢不夠?!?/br> 武延秀不信, “一貫?拿來吃么,味道那樣濃烈,再香都臭死了?!?/br> “別不信呀!別家么, 還有便宜的下腳料,他家賣西域貨色,味兒足,份量又大, 而且只賣春夏兩季?!?/br> 這么吊起來賣貨,還真是會做生意。 武延秀默片刻, 正正斗笠,舉步向那鋪子里問。 “我meimei要嫁人,想封兩樣賀禮,燃在房里,一則祝她夫妻和順,二則祝她相公體貼,你看,哪樣合適?” 幾個伙計都是一愣,年長的笑起來,“公子怕是走錯了門頭?” 武延秀不解。 “您說的那種,論兩論分賣,小小一丸,燃在案上香爐或是床頭香囊,一晚一換,夫妻間要和順,用些合和香就罷了,小店不賣?!?/br> 武延秀斜目往他柜臺上看去。 果然不見那些精細的玩意兒,反是一筐筐,一簍簍堆著石料、蜜蠟樣物事,有拳頭大的,有斗大,黃黃綠綠,什么顏色都有。 “瞧公子穿戴不俗,家下這些事都是娘子cao持吧?難怪不懂?!?/br> 伙計從柜臺后頭轉出來招攬。 “公子可聽過南朝《樂府詩》?十五嫁為盧郎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香料除了燃燒,也能碾碎和泥,涂抹墻壁,新婚用郁金與蘇合香,兩樣皆是氣味辛辣,能燃情助興,溫凝宜補,還可助孕——” “我也做買賣——” 武延秀的眼風掃過來,顯是不大高興,冷冷往街市那頭指。 “賣香料花粉兒,附庸風雅,借些古詩,編個故事,引得姑娘家趨之若鶩,這些手段,我懂?!?/br> 微微抿唇,憋了半晌迸出一句,“但要瞎說什么燃情助興,就過了!” “誒,咱家要靠胡說八道,生意能做這么大么?” 伙計指內堂,“方才進去那姑娘,可是梁王……” “你家最貴的是什么?” 武延秀提聲打斷他,“既是拿來抹墻,百十斤論賣么?” 伙計忙道是,“花椒、胡椒、麒麟褐、阿魏那些,現下都有?!?/br> 武延秀聽得昏頭昏腦,他認得的香料只有白檀、木香等常見貨色,這幾樣名字且古怪,更不知道什么味道。 “這些也是……” 他羞于出口,便惱了,“也是燃情助興的么?” 伙計見他年紀輕輕,說到這里面皮就發紅,笑著提起算盤替他籌劃。 “洞房夫家安頓,您不必cao心,麒麟褐與沒藥原是護膚,府監新法兒,也和泥造磚,您妹夫家要地方夠,砌個池子泡澡……我算算,二百斤差不多?!?/br> 武延秀斜他一眼,掏出個銀角子扔在柜上,冷冷道。 “你這些花樣我不耐煩聽,方才那姑娘既是貴客,就照她的方子抄?!?/br> ************* “郡主慢些,才下了雨,當心地下滑?!?/br> 聽見里頭動靜,侍立良久的司馬銀朱繞過多寶閣,擋在瑟瑟跟前。 初夏時節,雨水說來就來,走得倒也快,才剛潑天的架勢,這會子已停了,萬里響晴,廊下新換的斑竹卷簾把長花窗切割成一塊塊高低錯落的光板,陽光透進來,亮得刺眼。 “下過雨么?我睡的沉,丁點兒沒聽見?!?/br> 瑟瑟過午方醒,疑惑地探頭去看,臺階底下果然汪著一灘淺淺水漬,漫過青石板縫隙,重重疊疊浮著些晚櫻散亂的花瓣。 她有些懊惱,“都怪三姐,夜里飲酒誤事!” 丹桂推她到鏡前坐下。 “急嘛,不急在這一刻,早晨府監命人來問,女史已據實上報了,您和長寧郡主并郡馬下午進宮不遲,反正我們郡主先去了,圣人面前有她周全?!?/br> 一面說,一面扳正瑟瑟的頭臉照眼泡子。 醉酒的人口渴,夜里連叫了三四遍熱茶,幸而不見腫脹,丹桂便放了心,到底是年輕的姑娘家,皮子鮮嫩又緊巴,抹上水粉胭脂,瞧不出夜夜笙歌。 旁邊小丫頭端金盆來給她洗手,才蹲下,李真真打著呵欠走出來,就著一盆洗了,跟瑟瑟并肩等人梳妝,案上攤著梳頭嬤嬤的家伙事,成套的犀牛角梳子、香木梳子,還有極細回鉤的銀梳,林林種種二三十把。 李真真便咦了聲,“我們倒等她?” 轉頭問,“嬤嬤可是偷空兒出去,躲在后廊底下與人吃香瓜子兒???” 瑟瑟噗嗤一笑,偏過臉,挑起三姐烏油油的長發。 姐妹三個,論容色是李真真最吃虧,沒得韋氏真傳,反生了張肖似李顯的方臉,虧得她雙頰飽滿,面龐皎然如明月,尤其發量豐厚蓬松,曲曲折折掩住方正的下頜角,才有了幾分小兒女的嬌態。 司馬銀朱走近,順手抹了把香木梳替李真真梳理,話卻是沖瑟瑟說的。 “雖說郡馬樣樣都順您的意,不敢挑揀長短,可定了親的姑娘,展眼補辦及笄禮,也算是成了人,不好白天黑夜混鬧。即便不用日日入宮覲見,自家也該立起來,一日有一日的計劃,一日有一日的功夫,俗話說一寸光陰一寸金……” 鏡中打量瑟瑟,一雙眼珠子骨碌轉,很不以為然,便自嘲地笑起來。 “奴婢是太多話了,難怪惹郡主厭煩……” 抬手指了指窗下。 “其實金子算得了什么?圣人賞的兩座金鋪,連帶山西的金礦,好幾摞契紙不收撿,還拿青玉獅子壓在那呢,雨水淋進來,字都叫浸爛了?!?/br> 瑟瑟經她提醒才想起有這么回事,懊惱地哎呀了聲。 “我總不記得字紙要緊,看著薄薄一張,能抵千金萬金,譬如圣人打個足金的笸籮賞我,你瞧我寶貝不寶貝?早收起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