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35節
第36章 武崇訓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他認得的瑟瑟根本就不是眼前之人。 李仙蕙咽淚許久,這時越眾走出來。 “先送兩位郡王回去罷,丹桂——” 丹桂得令, 恭敬地上前一擺手,“南陽郡王,高陽郡王, 請罷!” 武崇訓臉上瞬息萬變,忽地望向武延基,見他還怔忪著, 便狠狠一推。 “別讓大伯一個人,走,把事情辦了再說!” 武延基頓時淚流滿面。 李仙蕙見武崇訓陪武延基去了, 多少放心些, 先瞪了眼瑟瑟,走到張峨眉跟前接手了驪珠,從袖子里抽出絲帕軟語安慰。 “魏王薨了……你們幾個年紀小,幫不上忙,不要過去添亂了?!?/br> 驪珠嚶嚶嗚嗚只管哭, 琴熏和武崇烈一左一右,戒備地傍著驪珠,看向李仙蕙的目光已含了畏懼。 李仙蕙長長嘆了口氣。 這個當口兒上, 她本不想站出來做惡人,可是瑟瑟太過趾高氣揚,由著她張狂下去,什么李武聯姻, 等不及入洞房就要翻臉成仇了。 她拿出長姐的風范安撫驪珠,撫著她的發髻絮絮保證。 “圣人姓武, 你也姓武,憑是外頭出了什么大事兒,天崩地裂,也動搖不到你頭上,不要哭了,阿姐今晚陪你睡好不好?” 驪珠打了個響亮的嗝兒,顫顫搖頭,拽住琴熏的胳膊往后躲。 李仙蕙忽然想到一事,轉身哎呀了聲。 “武延壽恐怕還不知道!” 司馬銀朱一驚,回頭在人堆里用眼神尋了一遍,提出蓮實來。 “你回宮說一聲,誒,這后頭還有春官,宗正寺……” 說著她猶豫了,李顯做儲君,那武家還是宗室嗎? 圣人在時恐怕算的,待圣人百年之后呢? 這問題能動搖禮法的根本,遙想十幾年前,朝堂上為圣人登基激烈辯論過的腐儒,死的死,退的退,大是清凈了幾年,倘若這回為武承嗣的身后事鬧起來,就要令圣人煩惱了。 李仙蕙也做同樣感想,不過往細里說這些無解之事,就是故意嚇唬小孩,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梁王妃,就聽她苦笑著開口招呼。 “琴熏來,咱們……先去換身衣裳吧,天氣熱了,瞧你還穿著織金的?!?/br> 武家諸人早有兔死狐悲之感,只覺春寒料峭,拂面冰冷,趕緊呼著氣跟梁王妃魚貫而出,張峨眉走在最后,經過瑟瑟時頓住腳步。 “郡主,” 她的聲音不知為何也有些發顫,“我想去魏王府看看?!?/br> 瑟瑟意外,重把她上下打量。 從前張易之想把張峨眉嫁給武崇訓,不過是歷朝歷代,外戚與宗室聯姻的老套路,她假模假樣吃醋,乃是煩悶武崇訓給人空子鉆,倒不曾遷怒張峨眉。 如今張易之已經擺明車馬與李家聯手,梁王府也踩了一只腳進來,張峨眉便當功成身退,為什么要跳出來呢? 她便哂笑了聲,“眉jiejie關懷三郎,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阻止?” 誰知張峨眉抬頭定定然望著她,眉眼間一片粉光融融,竟似已經哭過。 “郡主誤會了,我是想去瞧瞧南陽郡王……” 她壓低聲音,不想旁人聽見。 “這事兒要是出在高陽郡王身上,他自會排遣,說不定還反過來安慰別人,可南陽郡王是魏王的命根子,養尊處優,一絲兒委屈沒受過,突然來一記狠招,真承受不住?!?/br> 她頓一頓, “其實我與郡主一樣,認識兩位郡王時日雖短,卻有幾分真情。 瑟瑟怔了下,她話里有話,仿佛是規勸,又仿佛是試探。 張峨眉不給她機會辨別,已經蹲身告退。 “既然郡主允準,我就先走一步了,晚間為太子慶賀,我定然回來?!?/br> 她的裙角蹁躚而去,腰肢挺拔,仍舊是儀態萬方的樣子,并不因瑟瑟榮升郡主而自慚形穢。 瑟瑟呆呆看她背影,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其實很不服氣。 李仙蕙在旁盡收眼底,瞥了眼司馬銀朱,便聽她道,“呵,可該叫你見識見識神都貴女的氣魄了?!?/br> 瑟瑟氣她當著外人拆臺,又不愿出言頂撞,氣急敗壞地轉身便走。 司馬銀朱長咦了聲,“她氣性還大呢!” 李仙蕙拉李真真和幾個庶弟站到一處,神色很是凝重。 “你們當初一走了之,不知京里血流成河的慘況,或是雖聽到消息,知道宗室一茬茬麥子似的,叫圣人砍光削平,卻沒見過那種人心惶惶。不單是姓李的害怕,李家在京萬余人,親戚朋友數之不盡,誰沾上了便同罪,昨天還攜手上朝的同僚,今朝人頭便掛在城門上。多少京官吃不住驚嚇,不等大理寺捉拿,便闔家一道死了,上吊的上吊,服毒的服毒,可是到末了,欽差并不曾來,竟是白白送死。更別說不入流的小吏或是百姓,烏泱泱斷送多少。其實神仙打架,干他們什么事呢?” 她一句句往深里說,邊挨個審視弟妹。 李真真一掃往常畏縮躲懶模樣,鄭重點頭,隱隱有同情之意,她便欣慰。 十八歲的李重福云淡風輕,仿佛事不關己,她便皺眉。 十一歲的李重俊膽怯局促,頭深深埋著,兩手在袖籠里打顫,她便嘆氣。 最后還有一個更小的李重茂,半懂不懂,可是臉色煞白。 她便把他圈在懷里用力摟了摟,平淡又溫柔地教他道,“要哭,待會兒回房阿姐陪你慢慢哭,在這兒先忍著?!?/br> 李重茂一聲哭腔本已出了嗓,聽見二姐是這樣交代,平白生出些勇氣,竟真就把眼淚咽下去了。 李仙蕙便轉來繼續道。 “瞧武延基那樣兒,恐怕魏王死狀甚慘……既是我們家得了益處,不如得饒人處且饒人,我是這個主意,瑟瑟聽不進去,不知你們作何感想?” 旁人尚未如何,李重茂先癟著嘴問,“二姐,阿耶怎么還不出來?” 這卻問得好! 李仙蕙憂心忡忡,朝里間望了望。 李顯和韋氏頭碰著頭絮絮密語,竟沒有絲毫出來主持大局的意思。這下子,連她都開始琢磨,韋氏唯一的嫡子,即她二弟李重潤,到底在何處了。 ************* 張峨眉坐在檐子上,就著一陣狂風掀開帷幔,便抬頭去看,蒼穹遼遠空曠,藍的全無一絲兒陰霾,這時節本當在湖上泛舟,在草地上鋪開軟枕,就著飄飛的梨花打盹兒…… 凡百游春的花樣,沒有武延基不精通的,但魏王死了,六宮竟沒有為他敲響喪鐘,宗正寺大概也不會為他cao辦后事。 出了梁王府的角門,才要穿夾道去魏王府,就聽天街上一陣紛亂馬蹄,她忙倒轉折扇敲了敲立柱,力夫止步向西轉,占住夾道端頭,將好看見十幾個人從皇城飛馳而出,由北向南,下了星津橋便緊勒馬韁,簇擁在魏王府正門前下馬。 內中有穿官員常服的,有穿公服的,還有戴高山冠的,可見是幾個衙門一道出動,領頭的前胸后背繡著靈芝、瑞草等等,正是控鶴府的標記。 張峨眉一口氣越發提到嗓子眼兒。 方才武延基沖進來時,武三思明明已經從中門反轉回來,卻隱在樹后不肯露面,他是春官尚書,就算不盡兄弟情誼,也當為親王cao辦后事,或是圣人惱怒不肯大加發送,于公于私,都只有他會為武承嗣據理力爭。 但他不聞不問,單指望控鶴府cao持,不知能否保住武承嗣身后哀榮。 她瞇著眼遙遙相望,為首的官員束九銙銀帶,頂多是個小主簿,做事卻很穩妥,或是對武家還存了些許敬意,特特換了白衣,腰上掛門下省配發的銀牌,一把漂亮的垂髯在風里翻卷。 他一邊捋著,左手高高托起明黃詔書,一腳踩在門檻上,卻不急著進門,只仰頭向北看。 張峨眉跟著探頭。 梁王府和魏王府是尚善坊最大的宅邸,兩府南北相連,加起來占據了坊城大道北頭的半條街。梁王素有笑面虎美譽,臺底文章做足,當面總是與人為善,魏王卻是出了名的無恥霸道,挨著便要占人三尺地皮。 所以坊中親貴雖多,并無人來與他兄弟爭鋒,加上兩府各有親衛巡防,中間這條小小的夾道,明里是公道,兩端并無門墻阻擋,實則從來沒有外人踏足。 流蘇已經變了顏色,殺雞抹脖子地急起來,“娘子,你聽……” 張峨眉側耳去聽,只有呼呼地風聲,再要看,帷幔呼地卷起來,騰云駕霧一般,就擋了她的視線。 女皇的手翻云覆雨,攪動神都風云,但也沒有趕盡殺絕的道理,張峨眉心急如焚,不等流蘇來扶,掀開帷幔自己走下來。 “頂多是我五叔親來威嚇兩句,還能如何?” 流蘇戰戰兢兢,才要去問個究竟,就聽背后一聲銳利的呼哨,裂帛般刺耳,直嚇得她猛回頭,兩府院墻都高,從西頭望東頭,好比從深狹的套子里看天光,明晃晃的亮眼,恍惚那頭人影瞳瞳,如常有百姓走動,卻有幾個人側著身,飛快地揮舞胳膊。 張峨眉打了個哆嗦,“這是干什么……” 她愣了半晌,驚惶地哎呀了聲,“是在砌墻嗎?” 工匠動作實在快,丈把高的墻頭,在她愣神的片刻,已經造好底下半截,照這個進度,吃頓飯的功夫,夾道就堵死了。 那主簿像是得了消息,一昂頭扯開嗓子。 “嗣魏王——武延基聽旨!” 張峨眉渾身一凜,人才剛死,身后事還沒落地,先給長子抬爵位,這里頭要說沒有恩威并施的意思,她就白在女皇膝下教養了幾年! 第37章 撈起牽牽絆絆的帔子, 等不及重新上檐子,回身就往角門狂奔。 “開門!快開門!我找高陽郡王!” 流蘇不解,“娘子瘋了嗎?我們回梁王府去呀!” 張峨眉嫌她礙事, 甩袖掙開。 恰這時門開了條縫,里頭將好是往日給武延基駕車的家丁,開了門不說話, 扭頭就要跑。 張峨眉一把拽住,連聲追問高陽郡王在哪,那人哆哆嗦嗦道, “出事啦!可了不得!” 他慌得沒看眼前人是誰,邊說邊指著前頭正院比劃。 “控鶴府殺人啦!狗娘養的翻臉不認人,二門上迎客的相公都斬了, 這會子都殺到內院去了……” 說完回過神來, 看清是張峨眉,臉刷地白了,倒退著跌了幾步。 “小的該死!該死!娘子千萬別聽進耳里?!钡沧簿土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