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31節
瑟瑟一瞧見這個,騰地往后大退了一步,毛都炸開了。 “你丟了帕子,敲鑼打鼓地嚷起來,唯恐我不知道?” 武崇訓面上笑意愈深,往常溫良敦厚的人,竟也浪蕩得起來。 提著帕子抖給她瞧,許是常用常洗的緣故,已是半舊了,正中繡了對并頭交頸的鴛鴦,角上還有字。 “你還落了小名兒,允我喚你——瑟瑟?!?/br> “繡著玩兒的,不當心卷在豆蔻的活計里頭……” 瑟瑟眼睫連閃,開口已是帶了哭腔求饒。 “本來以為縫太死,表哥沒瞧見,這暖袖都摘好幾個月了,怎么又提起這茬兒?請表哥高抬貴手,就當沒這回事兒罷!” 她說的輕松,挑起人的火來,管殺不管埋。 武崇訓壓著火氣,不知她在武延基跟前是不是也這樣,打一棒子給個甜棗?單瞧眼下這副模棱兩可、欺軟怕硬的做派,很是可疑! 但他到底是個男人,風度為重,不能對女人窮追猛打,話要緩著勁兒說,意思到了,剩下的讓她掂量。 “跟大哥許了終身,就不管別人的死活啦?” 武崇訓把帕子塞回懷里,悠然退到窗邊,端起白瓷的杯蓋兒,慢條斯理刮了刮茶末兒。 火辣辣的眼波在她身上兜個圈,仿佛驗看收回來抵債的玩意兒。 “我的委屈,睡里夢里也說不完,可是只要表妹一句話,就全不算數?!?/br> 瑟瑟臉紅心跳,不明白他的魂靈怎么被人調了包。 頭先那端方的公子去哪了? 那日仗著人多,她佯醉抹上他衣領時,那脖子燙得能烤魚片了。 一尾蓮舟劃過花廳,撞出滿池重重漣漪,湖面像鋪滿無數金剛石碎屑,閃爍得人眼花繚亂。 “我,我能跟你說什么呀?” 瑟瑟雙眼上下亂飛,聲音細泠泠往他心窩子里鉆。 “我說了又不算……” 武崇訓心頭一蹦。 這么說來,是有那么一句話在前頭等著他的,只要他能過關斬將,撕開她的偽裝,就能逼出來。 第32章 他心里舒坦了, 咬了餌的魚不妨放它多游一陣,那自以為逃出生天的歡悅靈動,關在缸里斷然賞玩不到。想到兩人也算有過肌膚之親, 不用像平日那樣刻意保持距離,他重往她身前近了近。 “想要什么就說出來,甭管算不算數?!?/br> 瑟瑟咬唇, 猶豫地覷他一眼,小兔子樣的驚惶,他滿以為她說不出口。 “我, 我喜歡,枕園?!?/br> 她說著,俏皮地伸手比劃了個小小的圓環。 “喜歡觀止湖, 也喜歡留堤……我想住在這兒?!?/br> 她怯生生的, 一雙貓兒眼亮晶晶,圓溜溜,既是試探,又帶著一絲期待,生怕他聽不懂, 尤其四目相對時,分明渴盼已久。 武崇訓愛不釋手,重重喘著氣, 把她雙手捧起來湊到唇邊。 細白手指上套著個雙梅花的金圈米珠戒指,是她從房州帶來,初見那日就戴著的,比后來司馬銀朱給她打扮得要素凈簡樸許多。 “表妹是神都頂頂漂亮的姑娘, 又聰慧,又伶俐, 又有膽色,樣樣都好,所以表妹要什么,只要說出來,自然有人——有我,替表妹奔走?!?/br> 他鄭重其事,一字一頓地,把上元夜的承諾換了大白話再說一遍,這回瑟瑟終于完全地聽懂了,她有些驚訝,甚至難以置信。 “表哥,我不過是個鄉下姑娘,胸無點墨,你……” 她抽出手在衣裙上翻覆蹭了蹭,雖然并沒觸碰到他火熱的唇舌,卻仿佛已經沾染了他呵出的水汽。 武崇訓眼底的笑意濃得漾出來,傲然抬高下巴。 “別老是妄自菲薄,說這些喪氣話,在我眼里,你和楊家、武家女無異,比顏夫人親自教導出來的還強些,非往根子里計較,不過是吃了出身的虧?!?/br> 說到這里他想到自身,蹙眉隱隱抱怨。 “實則身在宗室,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些事你阿耶早早經歷過,比我和大哥更刻骨銘心,不過大概是不愿向兒女提起?!?/br> 瑟瑟回過眼眸,怔忪了片刻。 好好地花前月下,你儂我儂,他為何忽地提起阿耶的頹唐喪氣,倒讓她噗噗蘇蘇的少女心事靜下來了。這是她心底最深刻的創痛,有時她想,是該跟旁人說說,便可徹底忘卻,話到嘴邊卻又覺得武崇訓尚不配與聞。 “我阿耶說,如果能重來一回,他情愿投生在州郡望族之家?!?/br> 她苦笑,“表哥,如果能選擇,你愿意姓武嗎?” 漫無邊際的疑問,只因是她問,他才認真地想了好久。 “事在人為,一個人倘若連自己的本心都不能堅持,何談家國天下?” 原來他是這種人。 瑟瑟有點失望,自來神都她已見識了三個青年才俊。 宋之問四面出擊,只求一座穩固靠山,武延基吊兒郎當,有股冒著傻氣的單純,而武崇訓……他身上那種她努力忽略的焦甜味又浮起來了。 她疑心武崇訓是拿她當件戰利品,與武延基一較高下,不然為什么老是繃著一股勁兒,在她眼前賣弄? “不說這些不相干的事了?!?/br> 看到瑟瑟失落的神情,武崇訓忙揚起聲調給她鼓勁兒。 瑟瑟是前朝遺脈,在圣人面前抵得半個罪臣之女,而他絕不會與武延基同室cao戈,所以她不必擔心婚后重復李顯和韋氏的命運。他們的人生會很簡單,體會不到贏至終局的樂趣,但也不用周旋于繁雜的權勢陷阱,日夜擔驚受怕。 “人家待你好,你要知道推拒,譬如我大哥,兄弟姐妹一處玩耍原沒什么,就怕人家往歪里想?!?/br> 以神都標準,瑟瑟的教養確實略嫌不夠,但不要緊,他有的是時間,而且原來教導年輕的女孩子樂趣無窮,像張白紙任他作畫,好壞敝帚自珍。 “表哥說的是?!?/br> 瑟瑟一股腦全應下來,知錯就改的態度。 兩人說開了話,彼此如釋重負,好像在長輩面前過了明路的小情侶,依依不舍對望一眼,各自守禮地后退半步。 “南陽郡王那兒,請表哥處置罷?!?/br> 瑟瑟撫撫發燙的面龐,笑著托付。 武崇訓立刻道好,不清不楚攀扯著不成體統,尤其武延基最重感情,倘若真傷了他的心,往后大伯子與小弟媳一輩子的親眷,還見不見面? 和風輕盈,諸事順利,武崇訓的心神溜達到陽光下。 對面就是瑟瑟的臥房,開間極大,因他阿娘喜歡空間通透,枕園的屋舍尺度雖然小,但窗子都是頂天立地,幾與戶外融為一體,小徑與廊廡延綿不絕,廊下連排大紅抱柱,檐角緩緩伸出去壓住芭蕉樹。 已是三月初了,杏蕊折了幾枝新柳編成花冠,點綴上雪白的梨花,幾個新丫頭聚在階下,有提桶的,有把瓢的,忽地彎腰掬水嬉笑,鬧得一片水響。 他裝作無意地問,“大哥給你的二十四個侍女,有喜歡的嗎?” 瑟瑟凝眸想了一回,遺憾地搖搖頭。 “都不好,太會奉承人了,也怪沒意思的,倒不如女史時時提點我?!?/br> 武崇訓付之一笑。 “你們在客中,不便管教侍女,倒不如先送回去,往后再挑好的用?!?/br> 她們拿她當未來主母,自然曲盡逢迎之能事,恐怕還做著由婢而妾的美夢,倘若瑟瑟精明殺伐,早敲打了,卻容忍至今,可見她見事雖明白,處事卻不愿與人為難,本質是很純正的。 現如今他的安排,瑟瑟無不響應,聽他這樣說,也垂眸細想了想,便點頭答應,模樣乖巧極了,所以武崇訓立刻洗刷起自己的清白來。 “那日當著女史的面兒,你說我也就罷了……” 瑟瑟眼風一溜,就被他拿住了。 他笑的春風得意,問,“你這又是什么意思?” 瑟瑟一副只向張峨眉抱歉的口氣。 “我知道眉娘是正經人,抬出她來,表哥就有顧慮……” 說著含羞咬了咬唇。 “再說了,她的遠山黛畫得最好,閨名剛巧是個‘眉’字,單單看在那一箱青雀頭的面兒上,就算吃了悶虧,也不會跟表哥計較啊?!?/br> “好個狡詐的東西!” 武崇訓又好氣又好笑,不必追問她從何處知道青雀頭,反正都是不相干的人和事,但他喜歡她明目張膽地吃飛醋,也喜歡她彎彎盤盤的小心思。 就此放手又舍不得,可是再親近又于禮不合,他扎著兩只手,當務之急還是解釋前塵。 “青雀頭雖好,實則蘇記貨色陳舊,色澤發灰,眉娘的發色較常人淺淡,所以合用。你的眉毛又黑又濃,何必羨慕人家?” 瑟瑟驕傲地抻了抻脖子,像只天鵝在晨光中舒展身姿。 “原來表哥眼神兒挺好的,我還以為你看不出?!?/br> 他瞪著她,想再發作兩句,余光瞧見丹桂沿著岸邊飛奔而來,必是受了司馬銀朱指派要盯梢,他便慶幸要緊話都說完了,打斷也沒要緊,又有點遺憾,畢竟守著她,扯點兒搭七搭八的閑篇也有意思。 “午飯擺在你二姐那兒么?還是陪表嬸一道吃?” 話音才落,丹桂咚地推門進來。 “郡王,四娘……” 她從二門外一路跑回來,猛停下,倒氣兒直從肺腑往上抽。 瑟瑟問怎么了,丹桂揉著肚子哎喲,什么也說不出來,兩人正在納悶,又聽咣當一聲,朝辭撞進來,長腿掃翻花幾,青瓷香爐滾到墻根。 “郡王,外頭傳旨呢!快去!” 哎呀——兩人異口同聲叫出來。 武崇訓沒立刻就走,反看向瑟瑟,眼底有隱隱期待,又有前途未卜的慌亂,瑟瑟卻是立刻明白過來。 “定然是好事!” 她推他的胳膊,咬牙喘氣,仿佛用了好大的勁兒,可武崇訓還嫌軟綿綿的,想她加幾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