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6節
瓊枝滿面焦急,“狄仁杰去了魏侍郎家?!?/br> “你瞧瞧!” 武承嗣立刻甩開手,氣吼吼質問武三思。 “圣人一日不下旨,他便一日與我為難!走!面圣去,好好的骨rou親情,盡叫旁人挑撥了?!?/br> 他拔足就走,但武三思不動如鐘。 “大哥,狄仁杰尚能耐住性子出京辦差,你這么沖了去,合適嗎?” 武承嗣說話很沖,“怎么不合適?” 武三思嘖了聲,壓低音量徐徐道來。 “狄仁杰離京都兩個多月了,哪知道圣人心里琢磨什么?別的不說,單是把廬陵王召回來這一樁,就能吵起來。咱們不一樣,背后還靠著府監吶,先問問他的消息,定然錯不了?!?/br> 張易之是個頂頂精明有用的人,這武承嗣承認,可是那一身妖妖喬喬涂脂抹粉的做派,實在叫他受不了,更想不通,為什么一個男人做了男寵,看起來卻像娘娘腔?不過眼下武承嗣并不敢抱怨,這道謎題只有等他登上大寶再問了。 “話說回來,這大過節的,眉娘定然思念家人,你既然做了人家的干爹,不如陪她回娘家瞧瞧,張家太夫人這一向身體不知還硬朗么?” ************* 武延基陪阿耶在宮里熬了個大夜,回家倒頭就睡,再起身已是日上三竿,他坐起來揉揉眼,嗓子干的直咳嗽,侍女繡綠捧著痰盂給他漱口,聽他問。 “三郎怎么半道兒上跑了?” 繡綠搖頭說不知道,他又問,“你綺紅jiejie那邊兒有消息么?” 也沒有。 “養你們真真兒是無用!” 武延基隨口發牢sao,嘩地一口水吐了,就看她臉上不大稱意。 好奇地彎腰湊過去,“誒?你又被郎主責罰了?來,悄悄地告訴我?!?/br> 繡綠知道他的毛病,一日就是在丫頭身上歪纏,倒也沒那壞心,就是誰家的閑事都要問問,瞧他完了事兒扯袖子擦嘴,便放下痰盂立起眉毛兇他。 “滿朝文武熬到四更天,人家住得遠的,家都回不得,抹把臉就去上朝,您倒好,說好了回來洗個澡么又去,澡盆子里就睡著了,郎主能不生氣么? 哀怨地瞪他,“舍不得打您,只有罵奴婢們了!” “哎喲喲——果然都是我的過錯!” 他的丫頭,自來受他拖累也多,早年武承嗣脾氣更壞,抬腿就往人腰窩子上踹,生生踢的丫頭吐血,全為武延基鬧了兩遍,摔盆打碗說我的丫頭,你憑什么動手,才攔住了。 “你家里人混蛋,你必是不想出去的,補月例銀子給你,也花不著?!?/br> 武延基睡得踏實,不等人進來伺候,抬腳走到屏風后換衣裳,繡綠出去潑了痰盂,回來噼里啪啦一扇扇開窗子,長風灌進來,聽他還在念叨。 “你抓緊盤算盤算,往后長久跟著我,就去東宮,大小有個品級,還是趕著這個空兒,挑個小女婿就嫁了?” 里頭窸窸窣窣動靜,半天人不出來。 繡綠等得不耐煩,昂頭問,“蹀躞帶您系得上么?還是奴婢來罷?!?/br> “誒——別!” 屏風上冒出個腦袋,笑嘻嘻攔她。 “規矩么還是早點兒立起來的好,從前二娘就罵我,好端端的爺們兒,出入帶什么丫頭,她當我愿意呀!還不是阿耶聽個游方和尚渾說,說什么橫刀鐵甲都妨我,離得越遠越好,要想我長命百歲,就別叫親衛近了身?!?/br> “用丫頭就沒橫刀鐵甲了?可見這和尚沒本事!” 繡綠笑出了聲。 “人都說司馬女史的身手比得千牛衛,比方您要娶了永泰縣主,嘿嘿——她能妨得您滿地找牙!” 武延基沒動靜了,半天穿戴整齊走出來,臉上還掛寒霜。 繡綠吐舌頭,知道這是他的死xue,為那兩只母老虎,宮里宮外,他遭人嘲弄不是一回兩回,可是打打不過,罵罵不贏,也是無奈。 早飯端上來還在生悶氣,繡綠只得拿話來撮哄。 “您別發憷,雖是親姐倆,往后單門立戶,各過各的日子,您房里用丫頭還是用長隨,四娘點頭就罷了,永泰縣主再霸道,手還能往妹夫家里伸?” 武延基扒拉了兩口白粥,嫌嘴里沒味兒。 “那可不一定,上回她還罵我吶!” 繡綠把他愛吃的咸腌螺往眼前擺了擺,瞧他胡子快捅進碗里去了。 “縣主輕易不罵人,開口罵您,必是罵在點子上?!?/br> 武延基苦著臉,低低嗯了聲。 “那縣主的顧慮,罵您時可說明白了?” 這一問又沉在海里了,桌上飯菜掃蕩過半,還沒個回應。 繡綠比武延基年紀還小,又是內院里的服侍人,不曾出門讀書,可是這位主子爺慣來腦子里缺根弦兒,反而要她照應。 她含笑望著他滿面的懊喪。 “照尋常人眼里看,能得您這么位妹夫,真是燒上高香了,四娘如今是皇太孫妃,過幾年就是太子妃,李家遜位的皇帝,就借您這一步路走,骨血重新融入宗室,何嘗不是好事?” 武延基放下碗說可不是,“我一來喜歡四娘溫柔,她又那么漂亮,誰娶了她面上都有光,二來,” 覷了覷繡綠亮晶晶的眼,“二娘身子骨軟弱,偏又好強,騎馬射箭耍刀打馬球,樣樣不肯輸人,可是除了我有意讓她——” 繡綠咦了聲,“您讓她?奴婢瞧您跟旁人比試,也差一大截吶?!?/br> “總之我比誰都不如,行了罷!” 武延基想起李仙蕙倔強的神情,含糊道,“我原想著,我來娶四娘,李家身價抬起來,她興許能放松些?!?/br> 說得繡綠連連倒喘氣,“您這……” “結果她不領情!還罵我!” 武延基眼眶一紅,委屈地要哭了。 “說我待她meimei心不誠,便是該死,我這還不誠?我又不是要四娘做妾,我把她捧在手心兒里?!?/br> 這么大一個頂子,送給誰家不是誠心?繡綠也茫然了,思來想去試探。 “興許郡主是說,等您……不是,等郎主當上太子再提親,更有誠意?” 武延基慢慢點頭,泄氣地攪和碗里一點剩粥底子,“也是,要沒這頂子,她怎么看得上我?” 第27章 武三思背著手站在破子欞窗下, 輕吁了口氣,“二十三歲,是當議親了, 不然親戚們整日一處住著不像樣?!?/br> 他下朝回來天還沒亮,悠悠地歇了個短覺,與琴熏下回棋, 問了幾句武崇烈的功課,挨到晚飯前,才帶張峨眉回張府拜訪太夫人, 大家賓主相得,一頓飯吃了大半個時辰,正要走時, 府監也來了, 便撤了飯菜上水果點心,再敘幾句,如此,待回來踱步走到笠園,已是黃昏時分了。 郎主叫抄檢, 侍女排成兩行,全揣手站在室外。 屋里滿地狼藉,朝辭臂上攏著幾件舊衣, 仔細收撿平日散放的衣裳、扇子、香囊,一樣樣清點,并沒少什么,遂大大松了口氣。 男女私情, 總從私相授受開始,武崇訓是個實心的木頭疙瘩, 光知道置辦馬車、披風,有用是有用,可老大一件,避不了人的耳目,司馬銀朱火燭般利眼,恐怕李四娘還沒回過味兒來,就被她沒收了去。 聽武三思這樣說,他回頭替主子分辨。 “我們公子向來不是這樣兒,也是表姑娘太漂亮,一時花迷了眼?!?/br> 武三思哼笑了聲,去推那窗子,才發現推不開,只是墻上裝飾,隔著月白帶冰裂紋的窗戶紙,院子里一樹梅花郁郁蔥蔥,聞其香,見其影,卻不明其實。 一時…… 他搖頭,美色殺人,多少英雄折戟沉沙? 更何況武崇訓初次心動,就遇上瑟瑟這樣工于心計的女人,男人吶,非得狠狠吃過幾回虧,才管得住那股蠢蠢欲動。 他翹著二郎腿等待,佛頭青如意云紋大氅的領口出了鋒,毛絨絨一圈狐貍毛拱衛下巴,襯得人很精神,甚至有種恰逢喜事的爽氣。 不多時,武崇訓滿不情愿地跟著清輝踏進書房。 滿以為阿耶有許多話訓誡,武崇訓早早就擺出一副閉目塞聽,任君拷打的模樣,可是并沒有,武三思指他坐下。書案當中滿滿堆放的字紙和畫軸清理開了,騰出一小塊地方,擺上才煮的茶盅和兩碟甜咸點心,是要長談的架勢。 清輝比手侍立在武三思身側,替他提聲問話。 “公子昨夜任性縱酒,沒趕上宮中慶典,不獨滿堂親貴重臣側目,連圣人沒露面兒,還特特叫府監走出來問了一句,眾目睽睽之下,實屬行為不端,藐視綱紀。若論衙門規矩,當罰俸半年,若論家規,當打手板二十下?!?/br> 說完不見武崇訓爭辯,邁步上前,解開他的暖袖,掏出貴公子保養得宜的右手攤平在檀木大臺上,啪/啪就來了三五下,rou皮打rou皮的大勁兒,聽得檐下幾個站班的侍女直皺眉頭。 武崇訓不吭聲,凝眸看黢黑刷清漆的沉實木料,他大拇指上套著兩指寬的翡翠扳指,那流云般的紋理愈發鮮明了。 “郎主,這就罰完了?!?/br> 清輝生了個笑模樣,說什么都像在逗樂子,打完先給武三思驗看成果。 兩人掌心都紅彤彤的,沒摻假,他到備好的水盆凈手,努嘴讓武崇訓趕緊上蘆薈膏,眼風一瞄,兩父子還繃著勁兒都不說話。 朝辭挽袖子提起銅吊給武三思添熱水,茶香裊裊散發。 “郎主,公子揚州大都督從二品的俸祿,料揚州地方上不敢扣發,所以從小賬上罰罷?” 武三思整張面孔沒有棱角,嗯了聲,從碟子里挑了樣細點嘗嘗。 “你倒會替他找補,區區幾貫銀錢對郡王算得什么?人前丟臉才是大事。這不成,明兒你出外頭書房請相公寫封書信,添上我的拜帖,給揚州大都督府的長史,就說他酒醉誤事,被宮門監抓個正著,罰俸是府監的意思?!?/br> 朝辭聽了大驚失色。 給京外州府官員知道區區一個張易之,就敢罰武崇訓的俸祿,那何止是他小人家丟臉?那是整個武家宗室跟著他丟臉,武三思如此,簡直是把武家的威風送去給張易之做臉面。 他覷著眼瞄武崇訓,見他坐如大鐘,紋絲不動。 “奴婢這會子就去辦,倘若府里現成的有紙卷……” 朝辭想找個借口溜出去,邊退邊道,“今晚就能發,沒有呢,明兒去鸞臺領張傳符也快?!?/br> “干什么,給王妃報信,還是請眉娘來做和事佬?” 朝辭不敢動了,訕訕垂著嘴角軟聲求告。 “郎主,鬧到京外不好看,公子這么大的人了,早晚要放個州府的外任,回來就該領六部主官了,官場上一句話,十年后還有人傳呢……” 武三思放下茶盞抹了抹手,故作不解地問。 “哦,那讓你一個長隨里里外外替他周全,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