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5節
“真正小事一樁,早起四娘尋塊帕子,翻了幾個箱籠也沒尋見,原本丟了也就丟了,偏巧是她自己繡的,難得,她繡個鸚哥兒,翅膀沒長歪?!?/br> 武崇訓好笑,偏頭看了看小表妹。 “是鴛鴦……” 瑟瑟早羞得只會抱著茶盤抿嘴笑,彎彎的眼睛如同月牙。 韋氏繼續道,“她稀罕的不得了,又是才認回來的姐妹,想在二娘跟前爭個臉面,所以急了,白問了小阿姐一句,斷沒有懷疑府上下人的意思。王府鐘鳴鼎食,下人亦是見慣世面的,怎會稀罕房州來的玩意兒?” 武崇訓忙搖手,懇切地表示歉意。 “表嬸誤會了,我家里的情形,表嬸昨兒親眼瞧見了。我弟弟崇烈和meimei琴熏還小,不會調理人,我阿耶向來不用女使,外書房與內院也不相干,王妃么,菩薩性子,掌家多年,從未說過一句重話的。所以家里下人雖多,腦后都生了反骨,胡言亂語,盡會惹禍。豆蔻和流蘇原也不好,只因是我娘親手挑選的,一向在笠園服侍我,還算仔細勤勉,才敢送來給表妹使喚,沒想到得罪了親戚?!?/br> 流蘇見勢不好,忙躬身道,“奴婢辦事不力,還請王妃降罪!” 她在枕園好幾日,態度從未如此謙遜,這回才終于像個奴婢了,韋氏心里受用了,自然不跟她一般見識,只笑著搖手。 “小阿姐心急吃了熱豆腐,不妨事?!?/br> 瑟瑟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 “二姐在宮里不學女紅,她會的那些投壺、聯句,我跟三姐都不會,想一道玩嘛,不知道玩什么好?!?/br> 武崇訓怔了下,小女孩的抱怨太過具體瑣碎,并不需要如何回應,單是耐煩聽一聽,就能給她許多安慰。 “那四娘喜歡玩蹴鞠、捶丸、雙陸嗎?” 瑟瑟更局促了,喁喁細語,像燕子的呢喃。 “我也不會?!?/br> “這樣啊……”武崇訓有些納罕。 頭先聽豆蔻轉述,說瑟瑟能一語道破時局,他還當她聰明,這會子聽出她自尊心強,偏偏除了樣貌樣樣不如人,就有些心疼。 兩京貴女自有個圈子,三十年來,除了李家宗室變成武家宗室以外,世家、新貴優勝劣汰,只替換了不到三成,余下屹立不倒者,如弘農楊氏、京兆韋氏、河東裴氏……最看中女郎閨中教育。 認字、對詩、做文章、看賬本才剛剛入門,國策、政論都得侃侃而談,除此之外,區分金錠成色,通曉州府物產,乃至運河由南至北,一路的關隘難易,并絲綢糧食價格,樣樣都要拿得起來。 瑟瑟憂慮被貴女排斥,并非杞人憂天,李家女未必各個能嫁到武家,也說不定嫁進楊家、韋家,本就是前朝余孽的身份,夫君子孫在朝堂上萬難出頭,再如瑟瑟這般睜眼瞎,以后日子就更難過了。 “其實四娘不必太過拘謹?!?/br> 武崇訓下意識放慢語速,溫厚從容的態度很讓韋氏滿意。 奇怪……武崇訓忽然意識到自己上半身前傾,脖子往前勾,竟如武延基往日在李仙蕙跟前做派,實在不堪入目。 他忙坐直,從袖子里掏出折扇徐徐搖晃。 “你二姐與我,我大哥武延基,并武家二十來位兄弟姐妹,好比同窗,小時一處宮苑吃住,一個老師教導,細的你問她吧,早先我還幫她趕過功課呢?!?/br> “是嗎?那,那郡王的功課很好罷?” 瑟瑟語無倫次,言畢見他滿面莫名,只得尷尬地解釋。 “我瞧二姐什么都會,還要請你幫忙,你肯定更厲害呀?!?/br> 圣人規矩森嚴,尤其顏夫人親自督導,他們這些人的童子功說得過去的,武崇訓更是向來以學業自矜,因正色道。 “不好好念不行呀,文章默不出來,少一個字一板子,竹條抽斷了換笏板。你見過笏板沒?象牙的,這么長,有點弧度,嗖地抽上來,手板又疼又燙,都不是自己的?!?/br> 說完頓了頓,視線在她臉上輕輕掃過,軟毛刷子似的刺刺發癢。 “敢不敢跟我念書?” 瑟瑟心頭一跳,訥訥問,“郡王肯教我嗎? 邊問,仰面望著他,視線guntang。 日頭挪到半空,他穿件佛頭青的八達暈鎖紋圓領袍,領袖用元青絲線鑲滾,青里透著黑,穩重的色塊烘托出他異常深邃的眉眼,連眼皮的褶兒都好看。瑟瑟年紀小,不懂得掩飾對人的好感,看著他,唇角勾出弧度,一口銀牙細白,像他房里那架貝殼磨制的編鐘。 “是我阿耶不周到——” 武崇訓從肺腑涌起對她的歉意。 千嬌百媚的可人兒,若非武家僭越,怎會放逐山野,又怎會寄人籬下?一思及此,讀書云云都是末節,倒是哄她開心最要緊,因又起了個話頭。 “四娘年紀小,正是貪玩的時候。枕園是我阿娘病中親自繪圖設計的,之后建成,也是按她生前的喜好布置,花草都取清雅潔白那一路,冬天是有些冷清,難怪四娘嫌悶,該添些秋千、暖房,養些兔子鴛鴦?!?/br> 他說的委婉,但瑟瑟聽懂了,他阿娘最后的辰光就在此處渡過,池邊一草一木,于他而言皆可寄托哀思。 她歉然輕聲,目光軟軟的,生怕刺痛了他,“原來這是你阿娘的房子,那怎么好讓我們住???” 武崇訓勾起傷心往事,澀然側過頭。 “房子如何都是死物,我只愿阿耶心意盡到,自家能放下就好了。四娘安心住,或是想添什么,叫豆蔻來說一聲?!?/br> 他頓了頓,額外強調。 “你叫我一聲表哥,我自然要照應你?!?/br> 武崇訓起身告辭,韋氏叫瑟瑟去送,她倚住扶手搖頭不語,韋氏只得親自去了,回來見瑟瑟還坐著,遂打發了里外侍女,坐在她面前咦了聲道。 “方才他說家里沒有趁手的侍女,這話就怪了,偌大一座親王府邸,梁王妃那么大一個當家主母,瞧著很是端莊能干,人前敷衍的齊齊整整,竟連這么點子小事都辦不成嗎?他是梁王的嫡長子,往后要襲爵的,邊關但有變動,還要出門打仗去,怎能cao持這些子內宅瑣事?” 李仙蕙和李真真從屏風后頭轉出來,一左一右傍著瑟瑟。 李仙蕙道,“他沒撒謊,我從前聽他一句半句漏出來,仿佛梁王與頭先那位原配情分甚深,偏她死的早,要不是后來妾室生了女兒,恐怕沒人教養,是不會續弦的。而且這幾年,集仙殿的掌事姑姑瓊枝與梁王來往甚多,宮里人都說,等她年滿出宮,必是要著落在梁王府了?!?/br> “他這人倒有些意思?!?/br> 韋氏聽了更加納罕。 “要說深情吧,至今惦記舊人,造這么大個院子,連花草還供奉舊主,也算深情了??勺笠粋€右一個,牽牽絆絆,又讓死了的那個怎么想?” 李顯聽了別有慨嘆。 “要是當初軟禁在京的是我,圣人誅殺的是娘子,我也會親手在庭院挖一方小小的池塘,種一大叢明黃的香雪蘭,讓娘子最愛的香氣伴我入眠?!?/br> 中年夫婦打情罵俏甚是rou麻,李真真聽慣了,李仙蕙卻是滿臉驚愕。 概因韋氏出京多年,滿以為這輩子就是這樣了,荒村野地,也不必再端世家貴女的架子,只管兩夫妻熱心腸往一塊兒貼,難免在女兒面前失了威嚴尊重。萬沒想到人過中年還能重入宮闕,平白多了老大一個端莊穩重的好女兒,瞠目結舌瞪視爺娘,活像遭了雷劈。 韋氏忙唾了口笑罵李顯。 “別惡心人了,就你,五谷不分四體不勤,挖的動泥塘?引得來活水?” 李顯撓頭,“一日挖不動嘛,就多挖幾日?!?/br> “喂,你這病西施,人都走了,還裝呢?” 李真真推發愣的瑟瑟,想拉她去塘邊看魚,冷不防被她一甩手,連臂膀上十幾枚細金環一起嘩啦啦作響。 “煩死了!下次不準他坐這么近,渾身都是味道!” 第15章 眾人一愣,轟地都笑出聲來。 韋氏笑得尤其長久,哈哈半晌才停,拿帕子抹著眼角道,“哎喲祖宗!方才見你端著,我就替你累得慌,你幾時坐這么正來?嚶嚶嗡嗡……” 她學瑟瑟勾著手指在胸前,“像個耗子精!” “阿娘還笑?” 瑟瑟噘著嘴咬著牙,氣哼哼地。 “你瞧他撇清,叫他一聲表哥,一世只能叫表哥了……” 韋氏兩手交疊在膝蓋上,滿意地來回端詳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 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模樣又是這樣的芳菲甜凈,乖巧可人,任是誰家長輩見了,都恨不得摟進懷抱里去揉搓,所以再怎么在婚事上打主意,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為她們挑揀個襯得上的小郎君。 兀自笑了一陣才開解她。 “本來就是假表哥,八竿子打不著,平白叫幾聲,叫不成真的。再說,張娘子來的早,住處更近笠園,分明也是沖著他呀?!?/br> 提起張峨眉,瑟瑟頗為不齒。 “我當她是誰,鬧了半天,原來就是府監的侄女,呸,可見他的婚事也是拿來做文章的,這比婚前先養愛妾還不如,比我又清高到哪里去?” 李真真看著軟慫,實則蔫兒壞,最能說風涼話,嗓門兒又大。 “這個不好不要緊,表哥還有四五個,照我推算,另外那個馬上就來?!?/br> 李仙蕙在旁哭笑不得。 她始終不贊成瑟瑟聯姻的主意,因頭先女皇也是如此安排她與武延基,但兩下里無意,魏王更是老大的不情愿,拖來拖去就拖黃了。 再者,她與顏夫人母女親近,輾轉得知不少太平公主府秘聞,公主與武攸暨被迫成婚,彼此怨懟,夫妻關系十分惡劣,卻又不得不忍耐,與其說是夫妻,倒不如說是粉飾武周盛世的活招牌。 貴為女皇掌珠尚且如此,瑟瑟嫁到武家,定然也要重蹈覆轍。 不過這段時間下來,見她們三個都樂在其中,尤其瑟瑟,并不是勉強為之的樣子,更多的,倒是初入神都,看什么都新鮮,想在武家兒郎身上試試手段。 因此李仙蕙也放下心事,湊趣兒道。 “圣人不催我回宮,我也瞧瞧你能釣上哪條大魚?!?/br> 瑟瑟重重哼了聲,從韋氏身后掏出個笸籮,里頭頂針、麻線、錐子、繡片一大堆,還有半副沒收口的暖袖。 李仙蕙定睛一看,愈發笑了。 “這不是豆蔻的么?你一時技癢,連人家的活計都做???” 瑟瑟嗯了聲,拿針在鬢角擦了下,不服氣道,“你們等著瞧罷?!?/br> 韋氏笑著拈起花樣子在手里摩挲。 三個孩子都好,瑟瑟更是一心向著家里,尋常女孩子把婚事看的比天大,甚至為攀高枝兒,踩著娘家人出嫁的也有,她明明每回見了武崇訓便渾身不自在,偏要裝出一副可憐可疼的嬌氣小姐模樣兒,喬張做致,不過是借武家一點庇蔭,保住不成器的阿耶罷了。 “我們住在梁王府不走,便是服從了圣人的意思,梁王也做一樣打算,所以殷殷挽留,絕口不提廬陵王府的建設進度??墒请x上元節只有十日了,倘若圣人當真冊立阿耶,那咱們昂著頭搬進東宮,從前種種,全不作數,倘若還是立魏王……” 瑟瑟十指翻飛,暖袖上變出一朵六芒雪花,頓了頓,從容再走一針。 “武延基好辦!我就嫌他蠢的來?!?/br> 李仙蕙哦了聲,道這卻不妨。 “武家香煙鼎盛著呢,武延基是長房長孫,嫁他自然最好,但你若實在看不上,底下還有兩個小的,魏王尤其不喜幼子武延秀,嫌他脂粉氣重,他性子也著實烈些,十五歲就搬出去單住了,中間還有一個武延壽,三月正當加冠,到時候請梁王帶咱們去觀禮,你就知道了?!?/br> 李顯默默聽了半晌,轉頭去看南窗外的院子,妻子女兒各有主意,商量的有來有去,并沒人想起問他意見,他也沒有什么話能插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