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3節
武崇訓穿月白緞子的圓領長袍,革帶上掛素白銀刀和青玉帶板,銀裝素裹,勾勒出一筆流暢的寬肩窄腰,光看身條,實在是令人賞心悅目。 不知長隨稟告什么,他笑笑轉身朝向室內,邊說話,抬手松開衣領,那袖子上掐的密密銀線在燈下閃爍,愈發顯得他輪廓溫柔。 瑟瑟很滿意,上次在集仙殿沒看清楚,這次剛巧看個痛快。 他想來是不能喝酒,區區幾杯,脖子都紅了,卻還直板板地端著架子,混在東倒西歪的人堆里簡直不合時宜。 ——大男人,量這么淺。 她對他一笑,自覺真誠無比。 可是對面人仿佛被蛇信子撩了一下,猛地閃身皺眉,又立即站穩,動作快的瑟瑟以為是自己酒酣眼花。 這下子她沒耐心逗他了。 恰李真真要避席,瑟瑟跟著起身離開,轉身之際回眸掃了他一眼,就是這一眼,她看出武崇訓這人的溫潤底下藏著尖銳的棱角:滿室散淡快活,亦有李重福急于表現,獨他憂心忡忡盯著武三思,根本沒留意李家任何人。 瑟瑟笑著走到廊上,伸手接晶瑩的雪花,心里忽冷忽熱翻騰不已。 兩家本不相干,圣人偏要指婚,李家如臨大敵,不惜紆尊降貴,從個小小的主簿嘴里套問底細,武家卻隨隨便便允諾他們搬進來,仿佛不知道這里頭推波助瀾的是控鶴府,上位者果然自在隨性,反正隨時可以翻盤否認。 哼,圣人也是老糊涂了,養肥兩座偌大王府,撒出許多郡王縣主,真以為匹配幾樁婚事就能彌合兩姓么? 瑟瑟心里燥,手心更燙,雪花入掌即化,正要甩掉,一道男聲響在身后。 “四娘怎的這樣伶伶俐俐的就出來了,當心著涼……” “你干嘛?” 李真真擋在瑟瑟身后,滿臉戒備。 那人才預備來一手憐香惜玉,解開大氅要脫,見狀忙退了半步,看李真真還是板著臉,只得再退半步,幾乎站到長廊外頭去了。 “這位是三娘?我不是壞人?!?/br> 來人頭戴赤金進賢冠,穿件正經宴客的赤紅圓領袍衫,袖子上重重刺繡,不是郡王便是郡公,不過明明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卻有種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氣質,自家大概也知道,為沖破這短板,特意留了一簇齊茬茬,非得每日修剪的短胡須,反而更顯油膩。 李真真蹙眉,嫌棄地指邊上,“嘿,壞人才說這話呢,你再站開些!” 他不動,李真真眉頭一擰,扭頭就要喊人。 “誒——” 他兩手舉起來解釋。 “三娘且慢!我也是你們的表哥呀!我叫武延基,是魏王長子,南陽郡王,武崇訓叫我大哥!當真見過的!那日你們在樓上,我和三郎在外頭,你們那窗叉子還敲了我一下?!?/br> 李真真背著手,懷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 一般是郡王,屋里那個,凜然不可侵犯,這個嘛,皮頭耷臉,誰都能在他耳朵上擰兩把。 武延基嘴上喊得親熱,其實也認不出李真真。 那日他們兄弟在一樓看畫,李家姐妹在二樓旁聽,并未直接對面,后來隔著窗子,他看到瑟瑟半張面孔便驚為天人,哪里顧得其他?但今晚與她們大眼瞪小眼,倒放開眼光品評了一番:三娘的畫略有美化,四娘卻是大大不如本人。 ——就這一個尚可。 武延基心里暗暗贊嘆。 那日當著府監的面兒他也是這么說,還突發奇想,沾墨汁在瑟瑟畫像的額頭上點了一點。當時府監大贊他有識人之能,提起畫紙迎風抖摟,不想那點墨汁順著她的鼻梁緩緩流下,拖出漫長的尾跡。 好端端一張美人面,仿似被人劈面劃了一刀。 “哎喲,這可不好!” 當時武延基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話沒過腦子,出了口才暗咬后槽牙。 御賜的畫像出了岔子,可大可小,不過都是控鶴府的麻煩,何必多嘴?倒顯得他們武家兄弟多想招攬李家姑娘似的。 可是怕什么來什么,他聽見府監慢悠悠的聲調。 “誒,時也運也,四娘這個運數啊,果然是不如兩個jiejie?!?/br> 張易之很是遺憾,屈指彈了彈染墨的畫紙,無可奈何道,“這時候,畫師都出了光政門了罷,圣人說話就起身,現去喊也來不及?!?/br> 武延基不明白他賣什么關子,沒有答話。張易之頓了下,挑眉特意多等了等這位糊涂郡王,才轉頭問武崇訓。 “敢問高陽郡王,能否伸伸手,補救一二,救下官于水火???” 武崇訓從頭到尾都沒把目光著落在畫像上,只盯著鼻尖聽他們磨牙,聞言很是意外地抬起頭來反問。 “府監說笑了,小王是能畫兩筆人物花鳥,可人還沒見過,從何補救?” 張易之的笑容更和煦了,背著手緩步繞著他轉了半圈,長出了一口氣。 “照貓畫虎,有三分像就得了,反正圣人看了畫兒,還是要見本人的?!?/br> 這就不好拒絕了。 武崇訓想了想,沒再開聲,向宮女要來筆墨,接著便是提筆凝眸,仔仔細細捋了一遍先前畫師的思路,然后靜下神來,一揮而就。 武崇訓作畫時,武延基就抱著胳膊在邊上看,他的筆鋒猶如寶劍橫掃,力運千鈞,果斷又點到即止,竟是一點猶豫都沒有。 張易之看了不由發笑。 “下官也沒見過李四娘面目,可是瞧高陽郡王這筆力,倒像心里藏著個一顰一笑極之熟悉的大活人,才能這般胸有成竹啊?!?/br> 一語未了,筆桿忽地脫手,擦著張易之耳垂飛出去。 武延基嚇了一跳,抬眼先看見張易之震驚的臉,眼里戾色忽閃,隱隱有威脅之意,他忙笑嘻嘻地打圓場。 “沒事兒,畫壞了再畫一張唄!反正三郎手快?!?/br> 可張易之沒理會,冷冷審視武崇訓,與他凌然對峙,等他目光再挪回案臺上時,更是皺緊了眉。 照理說,李四娘還未成人,嫣然少女,五官再明艷出挑些,神情總該一覽無余,頭先畫師所畫便很嬌憨,可是武崇訓筆下的她,卻有股超脫年齡的復雜。 事出反常,很應該再問兩句,可是瓊枝已經在外催促,張易之沒再啰嗦,捉住武延基的食指,照樣在眉心點下墨漬,著意小心吹干,便揚手叫人收起來,匆匆去向女皇復命。 “白璧不舍微瑕??!” 武延基想起那日情形,喃喃自語。 眼前的李四娘,少了令他印象深刻的那點墨黑,就少了一股風味。 他重新打量她—— 蝦子青斗紋錦上添花樣的羊皮大襖,rou紅衫子石榴裙,那種帶灰度的青白襯得她膚色發冷,繡帶上鳥雀銜櫻桃的紋樣玲瓏可愛,陳海兒在風里顫巍巍的抖,極招人疼。 “郡王安好?!?/br> 美人行事也周到,望著武延基怔忪了一瞬,屈膝柔聲納福,嗓音酥柔,像酪汁里點了蜜,全不似集仙殿那回夾槍帶棒,纖長濃密的眼睫覆下來,仿佛一尊琉璃觀音像。 武延基深深地望了又望。 羊角大燈柔和的暖光,給美人圖添上一層模糊的毛茸茸的筆觸。 他驟然間想起武崇訓說過,好畫師應當懂得,美存在于像與不像之間,最要緊的是氛圍。 李真真面上一冷。 “郡王來了就進去罷,擋著我們干什么?” 武延基忙道不敢擋,叉手行了一禮,依依不舍地推門進去了。 姐妹倆走到二門上,叫個婆子領路回枕園,李真真附在瑟瑟耳邊抱怨。 “剛才那個人真是討厭,幸虧咱們沒住在他府上,不然早也見晚也見,他哈喇子都要掉下來?!?/br> 越說越氣,索性呸了一聲。 瑟瑟想到魏王丑行,厭屋及烏,也很鄙夷,卻道,“多見見也好,才能知道他的脾性?!?/br> “他能有什么脾性?你問他喜歡漂亮的還是溫柔的?那自然要又漂亮又溫柔,最好還別約束他!” 李真真取笑,“你就是面照妖鏡,兩下子就照出男人虛實來了?!?/br> 瑟瑟也笑,絲毫不謙虛,牽了三姐毛茸茸綴了兔子皮的大袖蓋在臉上。 李真真忙道,“給他耽誤半天,瞧你冷的,咱們走快些?!?/br> “他是長子嫡孫嘛,這個名頭不小,老人家最看重了?!?/br> 第13章 武延基進了中堂,看武三思正侃侃而談,說的是武周這幾年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舉措。他口才不錯,滔滔若懸河,一個梗都不帶打,明里稱贊女皇,實則巧妙的強調自己,仿佛七八年來武周的一切進展,都是因為他拿捏妥當。 實則武三思身為春官尚書,掌管禮儀祭享之政,遠不如天官、夏官重要,可是談到精彩處,他卻意氣風發,不獨韋氏聽得陶陶然面帶微醺,眼角都是紅的,李家幾個兒子也全灼灼盯著武三思,欽佩向往,像一群被捏住脖子的鴨子。 武三思瞄見人來,忙起身讓出首位,挪到梁王妃留下的空缺。他一動,主人家這邊一溜都得動,順位往下挪。 驪珠枕著軟墊半睡半醒,忽然被琴熏抱起來,迷迷瞪瞪問。 “干嘛呀?!?/br> 張峨眉笑道,“你大哥來了,還不問他討金瓜子?” “延基!來來,將好見見表叔?!?/br> 武延基搖手,“二叔坐,我怎能越過你去?!?/br> “你倒學乖了!” 武三思作勢踹他,武延基腳底一滑便溜開了去,武三思笑道。 “安生坐罷!展眼上元節,百事更新,興許你的喜信兒就來了,到時候誰敢不敬你?上官已在起詔令了?!?/br> 舉座靜了一瞬,立儲多么機密,武三思就敢這么直白地說出來! 李顯若有所思地舉杯照向紅燭,半日未動,韋氏抿著唇,晶亮的眼睛里藏不住艷羨,她不自覺地望向武延基,這樣年輕的兒郎,忽然之間就擁有了一切,十五年前的李顯也是這樣,一夜之間問鼎至尊…… “要樂也是阿耶先樂著,關我什么事?!?/br> 武延基心不在焉地應了句。 武三思呵呵笑了兩聲,轉頭沖李家的長子李重福道。 “方才我們說到哪兒了?哦對了,圣人愛才,二圣臨朝時,便舉薦過不少寒門入仕,登基后,更是派遣存撫使到各地搜羅人才。這二三年,年年都開特科,每年來神都應制者過萬萬人,皆是圣人親臨南門考察,其中成績優異者,不拘資格,破格錄用,無不許以要職?!?/br> 李重福聽得心旌蕩漾,見韋氏沒留意,李顯還趴著,遂大著膽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