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3節
瑟瑟皺眉,回身扯了她一把,嫌棄地數落。 “你快下去,別耽擱了我!這么笨,教你也記不??!” 女皇噗嗤一笑,李真真忙不迭點頭。 “對對,阿娘的正經事向來是交代四娘的,您問她吧!我……” 她余光看向女皇,見她并未動怒,反是張易之目光灼灼,等著拿她錯處。 她心里忐忑,脖子都紅透了,忽然外頭人影閃動,張易之喝了聲。 “是誰呀?” 李真真如蒙大赦,連忙挪到李仙蕙身后。 內侍進來,遷延著不回話,女皇和聲道,“都去罷,過幾日再進來?!?/br> 又看李仙蕙,“你也家去?!?/br> 李仙蕙大喜過望,忙一手一個牽了她們走出殿外。 仿佛轉眼的功夫,太初宮恢弘的殿宇和筆直的御街就消失在了暮色里,各處點起羊角大燈,一盞盞猶如珍珠串成長鏈,劃出橫平豎直的秩序井然。 李真真重重呼氣,連拍胸脯。 “嚇死我了!二姐,方才可嚇死我了!” 李仙蕙也慌亂,可是宮里盡多眼目,她只能柔聲安慰。 “圣人乃是彌勒佛轉世投生,自有圣光萬丈,你小孩子家家的,魂靈還沒長全,初次面圣,嚇著了也是有的,家去多上幾炷香,心神就穩了?!?/br> 她思親心切,想著多走半里路,轉出宮門就能見到爺娘,直恨不得插翅飛過去,可也心疼meimei,舍不得催促,便掏出手帕給李真真擦汗,湊在她耳邊問。 “阿娘真沒提過這事兒?” “什么事?說阿耶斷送江山嗎?” 李真真只覺宮中動用之物果然精細無比,這絲絹輕薄冰涼,淡綠底色上繡著兩叢高低錯落的佩蘭,拿來擦汗太靡費,做個蒙面紗才合適。 她稀罕地五指撐開帕子,舉高對著羊角燈細細甄別繡工。 “這不用阿娘說,天使每月都來家里訓誡,全家跪著聽講,圣人如何諄諄教導,阿耶又是如何色令智昏……從小聽到大,瑟瑟三歲就會背了?!?/br> 將正妻與夫君的恩愛貶低為色令智昏,李仙蕙愕然,又見李真真并不以之為恥,不由蹙眉道。 “家里整日說這些,阿娘在妾侍們跟前如何立得住顏面?” 李真真小心翼翼用帕子擦了擦額頭細汗,又清爽又帶著絲絲雅致的香氣,真是喜歡極了,看二姐沒有討還的意思,笑嘻嘻掖進手鐲里。 “妾侍奴婢還用阿娘專門立顏面?阿娘不尋她們的晦氣就不錯了。不過這也不相干,這回進京,那幾個都在房州打發了,一個也沒帶回來?!?/br> “——???” 李仙蕙狐疑,“不是生了幾個弟弟嗎?” “再多都是阿娘教養的,給他們把刀子也不敢抬眼看阿娘?!?/br> 李仙蕙仔細查考兩人神情,見瑟瑟也無異議,才松了口氣。 “難怪圣人不喜歡阿娘,哪個婆婆喜歡能轄制郎君的兒媳???” 瑟瑟正把李仙蕙的衣帶繞在手腕上,又貼在臉上,覺得這個二姐好溫柔好親切,熏得香也妥帖,聞言嗤鼻道。 “阿娘才不稀罕轄制誰,回回天使一來,阿耶就上吊,掛在梁上不肯將息,板掙來板掙去,扭得吱吱嘎嘎,大家飯也不得安生吃!最后還不是只有阿娘走去放他下來?離了阿耶另攀高枝,她們樂著呢?!?/br> 瑟瑟正在桃李吐芳意的好年紀,閑閑說起至親尋死,神態卻如此輕佻。 李仙蕙一時潸然,忙旋身掩住面孔。 瑟瑟猶道,“況且阿耶心軟,身契給到個人,有那出身好的,阿娘親去官府寫文書,奴婢便立了客戶,又著牙婆尋了好去處,做繼室正房的,添嫁妝銀子,跟娘家兄弟開鋪子做買賣的,給了本錢,這怎么不好?走時磕頭感恩,都說下輩子報答吶?!?/br> ******** 集仙殿。 女皇精神不濟,與孩子們說了半日閑話,就累的頭暈目眩,老人家慣常是這樣,三日好,五日歹,要說到底什么病,倒也沒有。瓊枝叫宮人進養生湯,偏張易之轉出去,叮囑大年下闔宮賞賜并節禮安排等瑣事。 她昏昏欲睡,強撐眼皮等了許久,終于聽見珠簾聲響。 “五郎——” 張易之趨身靠近,摘了女皇頭上的寶冠花簪,遞給宮人,整整齊齊排進首飾匣,再解開雪白長發,放她舒坦躺下,兩根修長冰涼的手指替她輕按太陽xue。 女皇依依牽著他的衣襟,發出滿足地嘆息。 第一眼便覺得他高大,又斯文,比世人都靠得住。 她的兒子從一排到四,旁人生的自然不配與皇后血脈相提并論,所以宮廷里沒有五郎、六郎,直到來了他和張昌宗,才占了這尊貴的序齒。 這一二年,女皇離了張易之就愛胡思亂想,諸般煩難涌上心頭,明知樣樣棘手,處置不了,還是沉浸在里頭。 她心事重重地訴苦。 “召阿顯回來,狄仁杰又要啰嗦,朕不想見他?!?/br> “不怕?!?/br> 張易之慣常含著雞舌香,吐氣如蘭,手指摩挲女皇頭皮,牽牽絆絆的微痛爽快得她嘶嘶出聲。 “圣人忘了?突厥南下sao擾,劫掠河北道百姓萬余人不算,還鬧得數萬流離在外,五日前您任命相爺做河北道安撫大使,今日一早他已經出京了?!?/br> “哦——你這個機靈鬼!倒會掐縫子,難怪非要今日召見她們?!?/br> 女皇滿意的不得了,復又嘆息。 “朕與狄仁杰年歲相當,俱是cao勞國事多年,到如今,朕已是膩煩極了,他怎的還不嫌累!不過突厥人向來搶完就走,耽誤不了幾天?!?/br> “眼看就要開春了?!?/br> 張易之很善于化解女皇焦躁的情緒,細細論給她聽。 “河北農田拋荒,國庫就要欠賬,不把那數萬精壯人口找回來,相爺絕不能放心回京,早著吶,臣估摸,二三月才得了局,那時,京里諸事都落定了?!?/br> “好好好!” 聽到狄仁杰長久不在,女皇的頭痛頓時緩解,高興地翻身壓住張易之手掌,便聞到一股清辣刺激的腦油氣息。 他總是通身冰涼,要她再三溫暖,才能有點熱乎氣兒。 “跟朕說說,武延基看上誰了?” “您猜?” 他笑起來,一縷發絲垂到她下頜線,仿佛添了筆胡子。 人都說女皇女生男相,所以殺伐決斷,狠毒勝過老虎,硬生生從李家手上奪走了錦繡河山,就連外頭的反叛畫像污蔑她,也不忘添上半張臉的絡腮胡。 其實女人都是屬貓的,捧著攆著給她好意兒,偏不要,非得拿根狗尾巴草逗弄著,給一點不給一點的,才上心。張易之十來歲就在jiejie堆里打滾,那時也俊朗,嘴也甜,卻不及如今酣暢老練,逢迎起這‘老jiejie’來,無招勝有招。 等待許久的宮人得了張易之眼色,捧著金盤從帷幄后頭轉出來。 并排的三份卷軸,展開來交摞著鋪排,被高高舉過頭頂。都是美人圖,工筆細繪,全無瑕疵,獨面上那張被人一指頭點了墨汁在眉心,恰似花黃。 女皇掃了眼,輕笑搖頭。 “這畫只得七分像,未見神韻哪?!?/br> 第3章 “二娘剛強,三娘怯懦,獨四娘柔艷可人,南陽郡王隨了魏王,眼饞肚癆,自然是挑相貌?!?/br> 張易之指著畫上美人逐一點評,女皇抿唇淺笑,深以為然。 “他好打發,崇訓怎么說?” “高陽郡王那個性子嘛……臣不敢斷言?!?/br> 張易之清了清嗓子。 “相爺說動圣人還政李家,原是大大好事,了卻最后這樁麻煩,再命太子監國,圣人便好卸下千斤重擔,與臣搬去三陽宮長住,俗話說無事小神仙,做皇帝再好,能好過做神仙?” 女皇心動,向往又領情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最難得是你,樣樣為朕想得周到?!?/br> 張易之俯身與她鬢發相接,貓狗樣親密地廝混。 “臣盼望這一天長久了??墒ト饲澳_答應,后腳就睡不安穩了,怕李家上臺對武家趕盡殺絕……” 女皇狠狠地呸了聲。 “李家那些人,你還不知道么?前年你好心好意,想把侄女給阿旦做兒媳,他是怎么應你的?” “他唾了臣滿臉口水?!?/br> 張易之毫無怨言,見女皇鼓著腮幫子生氣,還反過來開解。 “畢竟坐過李家的龍椅……” “獨他坐過嗎?我們家誰沒坐過?阿顯也坐過!” 這樣比較太粗率了,張易之搖頭。 “廬陵王是也坐過,可他是個實心面團子,不似皇嗣的性情格外尖銳嘛。不然,為何圣人只貶廬陵王出京,卻把皇嗣拘押在長安呢?” 陳年舊事,張易之不曾參與,女皇也不曾提起,可是事過境遷,他卻總能一語道破她當初處事的手段,女皇滿意地笑了笑。 張易之繼續軟聲安慰。 “皇嗣就算俯身改了姓武,心里也斷斷沒有服氣,別說臣的侄女既非名門之后,又非官宦之家,確是不匹配,便是去歲梁王的獨女滿十歲,想定給臨淄王,他也不肯哪?!?/br> 李家的李隆基,武家的武崇訓,一個非嫡,一個非長,卻都自命不凡,難纏得很,女皇想起來就頭疼,揮手了斷話題。 “罷了罷了,他不肯,就繼續關著罷。幸而朕生的多,還有阿顯聽話懂事,你去與他分說清楚,只要韋氏不插手,朕瞧幾個丫頭都不錯?!?/br> 話說到這里,她陡然想起來。 “哎呀,朕忘了,重潤在哪?” 張易之微妙地笑了,湊在耳畔徐徐提醒。 “稟圣人,從廬陵王被貶,太孫已關在上陽宮十四年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