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血，那時居然也是紅的。

    他想起來了。伊恩默默回憶，體會，咀嚼這些‘自己的過去’。

    他感到罪惡爬上了他的脊梁。

    ……

    “我變軟弱了，是因為朋友嗎？”

    許久，許久，直到海嘯平復，直到雷霆熄滅，伊恩有些疲憊地坐回了懸崖，海鷗又一次來到他身旁，與他一同注視著大海的盡頭，那無盡的海平線。

    “為什么呢？”他喃喃自語：“明明對他們也是好事，對我也是好事……他們可以得到一個更加完美，手上血腥與錯誤更少的朋友，而我也能得到一個更好的自己，更好的開局，更美好，完美，沒有遺憾的未來……”

    “無論怎么想都是好事，我明明都準備向前邁步了?！?/br>
    “為什么……卻無法前進？”

    伊恩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他只有沉默。

    乃至于，詰問自己的心。

    ——究竟有什么，是永恒不滅，超越時空的存在？

    是以太？是靈魂？是不朽性？是執著的信念？

    或許……或許……或許更加簡單一點吧。

    星神將覺醒靈能的方法設置為激烈的情感和渴望，而心光體與不朽性都是堅定的信念與愿望……或許，在這個以太宇宙，真正可以被稱之為是永恒不滅與超越時空的事物，并非是什么實體。

    而是感情和記憶吧。

    對于伊恩來說，對于反復輪回了無數次的伊恩來說，除卻他自己的感情外，即便是整個宇宙都毫無意義。

    他隨時可以離開，可以選擇輪回，可以前往‘另一個宇宙’。

    就和打游戲存檔讀檔和開新檔一樣，一切都是只要重新開始，下一次就會從頭再來，所有的命運，關系，力量，陣營乃至于未來的走向，世界的結局，都會從頭開始，甚至消失不見。

    比游戲都還虛幻，比夢都要朦朧迷離。

    相對于‘超越時空的伊恩’而言，就算是一整個無限大宇宙，都是毫無意義的‘虛無之夢’，沒了就沒了，大不了換一個。

    唯有‘超越時空的伊恩’心中的感情和記憶，他的堅信與夢想才是真實的。

    那么，為什么‘超越時空的伊恩’，會選擇刪除自己的諸多記憶，每一世都讓自己重新開始，重新探索呢？

    明明可以留下一些更加關鍵的信息，而不是若有若無的引導，每次都重新開始，不是嗎？

    伊恩原本有些搞不明白‘上一個自己’為何這么做，但現在，他卻隱約有些明白了。

    是為了真實。

    是為了讓‘超越時空，永恒不滅的伊恩’將這個宇宙視作真實，將他的人生，信念與夢想都視作真實。

    如若就連伊恩都不認可宇宙的真實，那么宇宙就會變得毫無意義，被他隨意拋棄，隨意玩弄，隨意施行邪惡的事，又隨意施行善意的事。

    因為，‘永恒的伊恩’和其他并非永恒的個體，是絕對不可能平等相待的階級，就像是游戲的玩家絕無可能將游戲的角色視作真實不虛，現實中的人物那樣……哪怕他喜愛對方，憎恨對方，愛慕對方，厭惡對方，只要下一次輪回開始，一切都將從頭再來。

    而所有人都會被重置。

    如果不將每一次的人生都視作真實，而是都視作游戲和輪回的過程，一切都將淪為毫無意義的虛無。

    到那時，伊恩作出最為邪惡殘忍的選擇，恐怕也就和游戲里面為了收集全cg，全成就獎杯的玩家那樣，嘴巴說著對不起和抱歉，實際上心中毫無波動，甚至心中還帶有欣喜吧。

    ——從未觸及過的地方，從未抵達過的未來，我觸及，抵達了。

    就像是屠殺線的伊恩那樣，那是一種近乎完全扭曲，難以用人類來形容的心智，每殺死一個熟悉的人，一個‘真心’愛著的友人，心中除卻無比的悲痛外，還有一種漠然到近乎于不可思議的欣喜。

    ——原來，殺死他，殺死他們……我會如此傷心，如此后悔，如此悲哀到心臟停跳，淚流滿面，甚至想要殺死自己，放棄一切，重新來過。

    ——這就是我從未體會過的‘未知’。這就是連死亡過無數次的‘我’，都從未知曉過的‘感情’。

    ——我全新的‘極限’。

    流著淚，也大笑著。真心地悲傷，也真心地喜悅。

    ‘那個伊恩’，將自己也送入了永動機，留下了一個孤獨寂寞，被猩紅血海環繞的泰拉，開始了下一次的輪回。

    這種‘無止境的好奇心’，或許，會將自己帶上一條不歸路，一條幾近于怪物的道路。

    ‘過去的伊恩’，就是為了避免這一點，所以才刪除了絕大部分會影響這部分看法的記憶，讓伊恩可以從頭開始，將一切都視作真實。

    【所以你明白了嗎？】

    有聲音。

    有一個偉大的聲音響起。

    伊恩抬起頭，不知何時起，那漫天陰云已經消去大半，錯落的云層中已經能看見天上無盡的群星，而一道光輝自無盡遙遠彼端亮起，令諸天星光搖曳轉動，引動亙古永存的氣息。

    “大概有點明白了?！?/br>
    伊恩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誰，是負責接引‘新生星神’的星神還是大以太環流的看守者，亦或是‘伊恩們’對自己此刻止步的問詢。

    他只是坐在懸崖上，平靜地看著遠方：“‘伊恩’不是完美的，我在過去做了許多事情，甚至走上了岔路。我毫不猶豫作出邪惡的事情，也毫無理由的做出善良的事情，因為我是超越時空的，我會為了‘這個宇宙之外的事情’去行動，有些人會受我偏愛，有些人會受我憎恨?！?/br>
    “就像是一個游戲，在開始劇情之前，就已經有角色因為長相，臺詞，聲優，技能設計和其他亂七八糟的原因被人喜愛和厭惡?！?/br>
    “但，是誰在愛？是誰在憎恨？游戲外的我還是游戲內的‘我’？宇宙外的我還是宇宙內的‘我’？”

    “過去的我嗎？還是現在的我？一切因果都已經消失，我有必要在新的宇宙，繼承原本的愛與憎嗎？”

    “我究竟是要改變一切，得到我想要的未來，完成我的‘夢想’，還是僅僅滿足我個人的喜好，隨心所欲地行動？”

    “我真正渴求的……究竟是何物？”

    “我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我才刪除了自己的絕大部分記憶，從頭開始。真實不虛地……成為這個宇宙的一員?！?/br>
    “然后才能開始真實的愛憎，擁有真實的夢想，最后……”

    伊恩如此說著，拍了拍身側的海鷗，讓它飛離，飛向海平線與地平線的盡頭，而自己也再一次地站立起身：“真實不虛地，完成我真實的愿望?！?/br>
    伊恩想要星空。比誰都要想。比任何人都要想。他要無限大的宇宙，他要無盡的未知，他愛的就是無窮盡的遠方——無論是誰也不能否定，無論是什么危難險阻也不能阻攔。

    但這不是他的愿望。

    他的目的不是‘無窮的遠方’。

    或者說，他的愿望并非是‘目的’

    伊恩真正的愿望……是‘過程’。

    他想要，用自己的心去感受探索，去解開謎題，去見證從未見過的事物，去欣賞無限大宇宙中的一切美景，一切丑惡，一切歡樂與悲傷，一切的愛憎。

    “我是‘伊恩’?！彼?，伊恩平靜且嚴肅地說道：“我去探索，是因為我‘愛’探索。我愛探索，也愛那些愿意與我同行的人。我可以孤身，但我也愿意結伴而行?！?/br>
    “我是伊恩，一個熱愛探索未知，心懷好奇心的‘人類’?！?/br>
    “而不是為了探索未知，不惜一切代價的‘機器’?！?/br>
    “我不需要去犧牲。因為我不介意失敗，因為失敗的探索也是探索?！?/br>
    “我不需要‘不惜一切代價’，因為我付出的代價，那些與我同行的人，就是我的‘夢想’的一部分?！?/br>
    “我搞錯了，我搞錯了我的夢想。我之前所謂的‘犧牲’，犧牲的都不是應該犧牲的東西，雖然的確找到了答案，但走的……卻是繞了更遠的‘捷徑’?！?/br>
    “是啊，犧牲是捷徑?！比绱苏f著，伊恩笑了起來，自來到這個心靈世界后，他第一次笑了起來，明媚如同星辰：“如若要犧牲，犧牲的應該是我?！?/br>
    “應當是我這個‘先驅’才對?！?/br>
    【所以，這一次，你要‘犧牲自己’】

    那個聲音似乎是在問詢，又似乎是陳述：【居然作出這樣巨大的改變。你之前明明已經下定了決心】

    “是啊。我要犧牲自己。不，或許，這算不上犧牲?！?/br>
    閉上眼睛，伊恩微笑著感受著風，那越來越大，越來越凜冽，掀起他衣角，令他長發飄飛的海風：“是我已經決定好了要這么走，這就是我要走的路，即便是死也無所謂?！?/br>
    “我要去做我應該要做的事情，不思考最優，不思考極限，不思考未來結局?！?/br>
    “因為一切都是未知，我所做的任何行為都是探索，無論是什么選擇我都甘之若飴，所以我要選擇……我最愛的那一個選項?！?/br>
    ——因為我愛他們，不忍他們（后來的伊恩）承受這苦。

    ——因為我愛他們，不忍他們（之前的伊恩）再履輪回。

    ——因為我愛他們（所有人），即便自己步入死境，也怡然無懼。

    狂風咆哮著，雷霆炸響，劃過一道蒼白的閃電。

    一切的表象都被剝離。

    一切光芒，一切表面的真實都被粉碎。

    海洋不再是海洋，而是翻騰不休的血潮與淚海，而自己身下的山崖不再是山崖，而是無數尸體。

    ‘伊恩’的尸體。

    一個伊恩平平無奇。

    一個伊恩身披戰鎧，渾身是傷。

    一個伊恩蒼老無比，戴著學者帽。

    一個伊恩非常年幼。

    一個伊恩是女性。

    一個伊恩渾身沐血，手持長劍，神情半悲半喜。

    一個伊恩背著魯特琴，似乎之前在彈奏歌謠。

    伊恩（aeon）。永恒。永久。永遠。

    無數個伊恩。

    永恒的伊恩。

    無限的結局，無垠的旅途。

    無限的伊恩堆積成了這座島嶼，而他們自己流出的，自己造就的血與淚，便是這片無限的海洋。

    【探索遠方，需要無限的犧牲】

    那聲音道：【這一切都如你所愿，只是為了走向更遠方嗎？】

    祂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