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說著，他直起身，伸手，示意男人看向自己身側。

    那正是奧森納的尸體。

    尸體。

    隱約想到了什么，男人神情微動：“你是想說……”

    “當然?！?/br>
    握住手中草叉，伊恩平靜地回答。

    此刻，白發的男孩仰起頭，看向頭頂星空，他淡淡說道：“實不相瞞，我剛剛殺了我的人渣舅父，他吸黑菇，還企圖殺我，賣掉我弟弟給土著當祭品?！?/br>
    “我想了個辦法解決掉他，但這只能解決短時間的危機，殺了他引起的各種麻煩對我而言同樣危險?！?/br>
    低下頭，伊恩青色的眼眸凝視著蒼老的男人。

    “先生，我看得出來，依您的穿著打扮和氣質，您正在隱姓埋名?！?/br>
    他認真道：“您是通緝犯？再好不過。我猜，您現在正需要一個新身份……”

    “而我需要一個新舅父?！?/br>
    “雖然先生你可能覺得有點突兀，但實際上，你我都很清楚，這就是對我們都好的選擇?！?/br>
    ——邀請一位帝國通緝犯，來偽裝成被自己殺死的舅父？

    若是三十年前，聽見這種話，老騎士肯定會哈哈一笑。

    并非是嘲笑。而是感慨與欣賞伊恩的爽朗和直接，以及這個選擇背后的堅韌，冷靜，敢于嘗試的勇氣。

    他定然會欣然允諾，并期待對方長大后，和他好好喝一杯的情景。

    但現在，男人卻并沒有過去那份自由與隨意。

    他之所以被通緝流浪許多年后，卻仍然回到自己數度來到又離開的哈里森港，是因為未來即將出現的‘異變’。

    無論是帝國還是土著，他們都不理解這場異變真正的本質，所以只是慌亂地申請援軍，展開祭祀。

    但男人卻知曉，八年前的那場突兀的大風暴，以及風暴前諸多海獸的sao動，正是未來真正‘異變’的前奏，亦或是說，初步泄露的余波。

    側過頭，老騎士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森林，他看向南方的大海。男人雙眸中浮現出碧綠色的海水，以及海洋之下，那漆黑的陰影。

    陰影方正無比，有著人造的痕跡，古老又巍峨，宛如海中的山脈。

    那就是哈里森港最初建設在此地的目的……只是一切都已過去，幾十年的時光飛逝，知曉這秘密的人都已經死去，而他們的后裔也渾然忘記自己所有的責任。

    “除了我?！?/br>
    男人有著自己的使命。

    他并不想被任何人發現自己呆在此地的事實，即便是幫助其他人也是如此，這是對自己安全的不負責，也是對知曉他存在者安全的不負責，緊隨而來的帝國獵犬會不由分說地撕咬所有人，直到他們得到滿意的答案。

    但倘若是偽裝潛伏……

    “……好主意?！?/br>
    注視微笑著的伊恩，沉默許久，蒼老的騎士才緩緩點頭。

    他長嘆一口氣：“的確是個好主意?！?/br>
    是。

    偽裝成這個孩子的舅父……雖然有許多麻煩的要點需要解決，但相較于之前躲躲藏藏，時刻警惕追兵，不能暴露絲毫身份的生活，這已經算是非常劃算的代價。

    他固然是一個帝國通緝犯，無論做出什么選擇，都有絕大的風險。

    但眼前的孩子，難道就沒有將自己置身于危險中嗎？

    自己于伊恩而言，也是陌生人，自己不過是要警惕對方將自己的身份暴露，而對方可是要憂慮自己的性命是否還能握在自己掌中。

    說到底，即便伊恩手持神兵利器，又天生覺醒靈能，但歸根結底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生命源種沒有激活，靈能也沒有抵達直接影響現實的地步，怎么可能貫穿他的皮膚？

    他站著讓這孩子用融靈武裝隨便砍，能破他皮就算他白活一輩子。

    “多年的躲藏，果然令我軟弱?！?/br>
    自我審視?，F在，他已經下定決心：“雙贏的計劃中，誰冒的風險更大，太清楚不過——就連孩子都有勇氣，向我問詢，我怎能不回應？”

    一無所有，何懼之有？

    懷著這樣的念頭，他嘴角翹起。

    老騎士微微對著男孩點頭：“伊恩，代表永恒。好名字，你的父母肯定很愛你?！?/br>
    說這話時，老騎士表情平靜，似乎對伊恩的提議不置可否：“我將你的提議視作一次交易，但暫時不給出答復?！?/br>
    “不要著急，現在，去做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吧?！?/br>
    他認真地說道：“既然我剛才出手幫助了你，那么接下來我都會幫助你，直到你回到哈里森港?！?/br>
    第15章 剖析

    “非常感謝?！?/br>
    另一側，雖然沒有等到肯定的答復，但伊恩并不以為意：“勞煩您費心?！?/br>
    與之相反，他心中甚至可以說放下一塊大石，輕松了不少。

    ——不要著急？他當然不急，無論這個建議能不能成，至少自己接下來的安全就有保障！

    要知道，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在深夜的湖林非常危險……有這樣一位看上去就不弱，還散發著金光的老騎士保護，實在是預料之外的大好事。

    此刻，伊恩轉過頭，他掏出繩子，將林豹和土著的尸體綁在自家舅父上，然后試了試重量，覺得還在承受范圍內后，便邁步，繼續拖拽尸體前進。

    無論是林豹還是土著的襲擊，都不過是一場預料之內的插曲，他的目的地，仍然是湖林的邊緣。

    而老騎士停留在原地，他并沒有第一時間跟在伊恩的身后，而是閉眼沉思。

    “伊恩?！?/br>
    心中重復伊恩的名字，男人心中思慮：“哈里森港的白之民嗎……”

    鯨歌崖以東，飛焰地以南的拜森山脈，無數紅杉巨木成長的狹長海岸線周邊，皆是熱帶雨林氣候。一百多年前的開拓者將此地確定為帝國領土，而數十年前的帝國移民在這里建設了幾個港口小城，哈里森港正是其中最大的那一個。

    人類的腳步，因此舉擴展至大陸最南方的海域沿岸，但除卻這幾座城外，更多的應該是原始叢林區。

    男人很清楚旁邊就是哈里森港，而哈里森港最初的移民，便是幾支從帝都亦或是從邊疆處貶謫下來，發配放逐至這個世界邊緣的罪民家族。

    里面，確實有一支是白之民。

    那樣的家族中，出現一位孩童時期就覺醒靈能的天選者，并非不可能。

    白之民是千年前天墜之災后出現，對靈能和輻射適應性較好的那一批人類，一般會居住在輻射最濃的城鎮能源爐心周邊，遠離最干凈的森林——自然環境反而會令他們出現排異反應，新生兒出現各類畸變。

    “但就算是白之民，這么小的年齡就覺醒靈能，而且如此聰慧冷靜……”

    喃喃自語，老騎士語氣復雜：“上一次遇到如此驚艷的年輕人……是什么時候？”

    那大概是五十多年前。

    那個帝國餓殍遍野，偌大國度即將崩潰的時候。

    “我的使命……”

    睜開眼，男人不再回憶過去。

    老騎士能感應到，伊恩已經走遠，步履從未停下。

    嘆氣，然后又輕笑一聲，跟著痕跡，男人繼續跟隨在男孩身后。

    ——不管怎么說，那些使命和照顧一個孩子并不沖突。

    林中潮濕，滿是苔蘚與藤蔓，足下腐土與若隱若現的樹根，令熟練的獵人都會覺得棘手。

    但看上去只是一個疲憊老人的灰發騎士卻如履平地，他踩踏朽葉枯枝，宛如幽靈一般在林中掠過，不發出半點聲音，甚至可以不驚動一聲蟲鳴。

    聽前方的腳步聲和痕跡，老騎士知曉，男孩已經停下，看來伊恩已經找到一個不錯的地方處理尸體。

    只是突然，風中又有熟悉的味道傳來。

    “血？”

    感到困惑，老騎士喃喃自語：“為何？”

    “難道又遇到了敵人？但我卻沒有任何感應……”

    在騎士的感應范圍內，并沒有任何稱得上是危險，能對伊恩造成威脅的生物存在。

    不過，數秒后，就在不遠處，切割血rou的聲音隱隱在樹林間響起，這登時令他明悟，但又感到不解：“是在切割尸體？”

    ——既然已經來到城外樹林，又何必分尸掩埋？

    血腥味這么大，就算湖林中沒有多少野獸，也會將它們從遠方引來。

    即便得到自己保護的承諾，也不應該做這種多余的舉措。

    老騎士覺得，那個冷靜的孩子不會做出這樣頗為無稽的舉動——伊恩肯定有其想法和目的。

    所以，他決定靠近去看看。

    緊接著，跟著痕跡向前，于空闊地眺望湖畔的男人便看見，一幕即便是他也異常震撼的場景。

    月光之下，粼粼銀波蕩漾，風起微瀾拍打湖巖，令淡薄的水霧升騰。

    就在這湖畔夜景中，白發的男孩正坐在湖巖上歇息，疲憊地喘息著，灰褐色的襤褸袍子遮不住皮膚，破洞間露出遠比常人白皙的小腿。

    此刻，他靜靜地仰頭，凝望著頭頂的星空。

    纖細的男孩雙眸如明星，倒映天上的月輝。

    雖然黯淡的天幕之上已經沒有幾顆星辰，僅存的幾顆也愈發黯淡，但那雙淡青的水色眼瞳仍然凝望著。

    這是短暫地休息。休息結束，伊恩低下頭，開始繼續自己之前的作業。

    宛如精靈一般的孩子掏出刀，對平放在湖巖上的尸體揮動，切下。一切矛盾又充滿反差。

    他凝視尸體的目光平靜，認真，就像是普通人凝視著石頭，又像是研究人員注視自己的研究材料，甚至帶著些許虔誠。

    血rou切割聲響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