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115節
虞禾有些將信將疑,畢竟尚善之前可是惜命得很,哪里像是會覺得活夠了的魔。 但人家都這么說了,她還這樣將人往不好的方向猜,也是有點沒良心,無論如何尚善的確是救了她,萬一是真覺著魔生無趣,真情無價呢。 更何況尚善來得這樣及時,多半還是受了謝衡之掣肘。 謝衡之聽著并不言語,不動聲色地睨了尚善一眼,面上冷冷淡淡的,尋不見絲毫感激。 虞禾百感交集地嘆了口氣,又想到許多人和事來。 霽寒聲此刻是什么感受?還有鶴峰主和柳汐音他們,她的那些故人,是不是都在想辦法找到她,勸她接受這不公的天命。 “今日的夕陽很好?!?/br> 謝衡之的語氣,好似是在感慨什么,又像在安撫她亂糟糟的心緒。 虞禾散亂的發絲被他撥弄至腦后,重新挽了一個發髻。 他這樣不慌不忙,淡然到有點過分的態度,讓她也升起一種事到如今聽天由命的釋然。 虞禾朝著日落處看去。 夕陽的變幻總在瞬息間,原本刺目的金光已經泛起赤色,似是一片金海上蔓延著烈火。 謝衡之伸手將她扶起來,她站起身,睜大眼目視前方。 入眼是開闊的天地,蒼茫渾厚的山丘,亦或是川流不息的江河,都被余霞染上了一層耀眼的輝光。 那些霞光攀上他們的衣袍,隨著高處的狂風拂動他們的衣衫,仿佛熾盛的火焰在躍動。 虞禾就覺著,這片火焰仿佛燒進了她的胸口,讓她心底莫名也跟著發熱,一股落淚的沖動無端涌上來。 她有不久不曾好好地欣賞過日落了,許許多多的麻煩纏上來,再好的風景也是無暇顧及。 細想之下,在悔過峰的那段日子,雖說雜務令人疲倦,倒也沒消減她的閑情逸致,遇到了好看的風景,她還是會駐足靜靜地欣賞一會兒。 那個時候她還會想,不知相隔百里的暉陽劍宗,是否也有這樣的好風光。 謝衡之以前總陪著她看風景,天各一方后,他是否還會停下腳步,溫柔依舊地注視山川日月? 回憶到此處,虞禾情不自禁道:“你以前不喜歡看風景?!?/br> 謝衡之這樣的人,再驚心動魄的風光,于他而言,與劍宗山巔的云霧并沒有分別,不值得側目,更不會為此有絲毫留戀。 虞禾想,那個時候,她在謝衡之眼底,也是這些云霧一樣的。 他經過,將云霧攪亂,再毫不留戀地抽身離去。 當初耐著性子陪她去看那些無趣的湖光山色,只是落魄草的藥性暫時迷了他的心智。 “是我變了?!敝x衡之坦然承認。 很多他曾不以為意的東西,總是在后來與她分別后,才后知后覺地品味到其中滋味。 “日月變幻,萬物生息,從前只覺得乏味?!?/br> “后來看見什么,總是想到你,便又有趣了?!?/br> 謝衡之眉眼間浮起笑意,輕牽著虞禾的手,兩人的衣帶被風吹在一起,纏繞著像密不可分的藤蔓。 火海一般的夕陽,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燒灼,將他眼底冰涼與漠然盡數融化。 旁人不重要,九境也不重要,但因為有虞禾,這一切又可以很重要。 才經過一場惡戰,虞禾心事重重,看到好風景的心情不比往昔。 “這夕陽也有趣?” “有趣?!敝x衡之言簡意賅。 虞禾看著夕陽,目光卻無法忽視那道猙獰的天隙。 那道猩紅劃開了九境的天空,仿佛是對著萬千生靈張開的血盆大口。 此時此刻,想必塵世中也有許多人,正與他們一般在觀賞落日的美景。 她的余生,或許還有許多機會與謝衡之并肩欣賞風光。 而對于那些凡人來說,他們短暫的一生將于不久后終止,他們所能見到的余暉已經不多了。 到那個時候,她從人間走過,再看山川日月,心境還能如初嗎? —— 天際的云霞由紅轉淡,那點魚肚白染上紫云,最后一同沉入濃墨似的黑。 尚善越飛越低,落在一片荒野濕地中,隱匿了魔氣化為小蛇,作勢就要纏上虞禾的手臂,卻被謝衡之拽了下來,像條樹藤似的被丟在地上。 “自己走?!?/br> 他拋下一句簡短的話,拉著虞禾從尚善身上跨過去。 或許是被謝衡之壓制慣了,尚善敢怒不敢言,虞禾只聽他含糊不清地抱怨了幾句,口中碎碎叨叨地念:“虧我幫了你不少忙,好沒良心,人族當真是信不得……” 虞禾邊走邊問尚善近日的變動,從他口中得知仙門百家與妖族聯手,將魔域跑出來肆虐的妖魔朝著邽州與天墟趕回去了八成。 至于斬斷九境地脈,以及再度封印魔域的人選,似乎還有待商議。 虞禾心中也明白,她作為最關鍵的一環,沒有她身體中的法器阻止天火滅世。 封印了魔域又能如何,不過是徒勞無功,白白浪費了仙門大能的性命,仙門眾人爭執不下并不奇怪。 虞禾感到無言,只苦笑一聲便不再說話。 濕地長著大片的蘆葦,空氣中能聞到水草的清香。此起彼伏的蟲蛙鳴叫聲,此刻非但不令人煩躁,反而只覺得心中平靜。 夜深了,沼地漸漸升起薄霧,有星星點點的流螢飛舞而來,讓荒涼的濕地多了幾分夢幻。 虞禾扯了扯謝衡之的衣帶,小聲道:“有螢火蟲,你看?!?/br> “嗯,看到了?!?/br> 說完也跟著她停下腳步。 這些螢火蟲就像是被什么吸引,不約而同飛來,匯聚如一條起伏的星河。 虞禾忍不住問:“你是不是用了術法,想要討我開心?” 謝衡之正欲開口,一支飛劍寒光陡現,劍氣撥開沉寂夜色,將匯聚的螢火驚散,直直朝著他的眉心刺去。 謝衡之略一蹙眉,卻并沒有及時出手。 虞禾有些意外,急忙起劍將鋒芒打開。 直到背后一聲劍器被擋下的嗡鳴聲,虞禾回首去看,才發現他不何時用墨火擋下了另一只長劍。 那只劍悄無聲息,沒有帶起絲毫氣浪,也沒有鋒銳的劍意,以至于虞禾一時間沒有察覺。 一劍在前,以劍招分散注意,令一劍藏匿在后,伺機而動取人性命。 “悲風泣月?!敝x衡之眉梢輕挑了一下,評價道:“你那位好友的劍法精進不少?!?/br> 說完,雙劍倏爾間飛遠,無聲隱入黑暗。 虞禾沒想到連泣月都來追殺她了,幽幽地嘆息一聲,說:“是,竟能將劍意隱藏得這樣好,我方才險些沒有察覺出來?!?/br> 她倒是想說,她方才正在走神,謝衡之什么時候反應那樣慢了,那只細劍都快刺入眉心了也不見他擋招,好在她及時擋下,只差一點,他就成了泣月揚名天下的踏腳石。 “沖我來的,想必是有話與你說?!?/br> 謝衡之說完,薄霧之中果然漸漸出現了幾個身影。 “泣月,還有……”虞禾的臉色微變,驚訝道:“柳汐音?” 泣月面上還帶著歉意,背著兩只劍就要上前,又被身后的琴無暇給拉住了。他下半張臉被面紗遮住,額前系著一塊麻布似的抹額。 他警惕地盯著謝衡之,而后對泣月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上前。 柳汐音與顧微卻一直走到他們面前才停下。 “師父,虞前輩?!?/br> 謝衡之朝著霧氣沉沉的夜色輕瞥了一眼,意味不明道:“沒有旁人了嗎?” 柳汐音愣了一下,搖頭道:“沒有了?!?/br> 問完他便不再說話。 虞禾站著不動,斷流也收了回去,她有些苦澀地開口:“是來抓我的嗎?” 他們是書里的主角,是正道的棟梁,比她勇敢也比她心懷大義。 看到自己尊敬的前輩,在蒼生陷入危難,本該毅然決然站出來之時,她選擇了退縮,自私自利地保全自己,柳汐音也好,泣月也好,應當都為此感到失望吧。 “她不是,我是?!薄÷氏乳_口的卻是顧微。 顧微眸光熠熠,在黑夜中宛如一雙寒星。 “玉虛境上下為了平息魔亂已經戰死一半修士,我父親也葬身邽州。已經死了太多人,我不能讓他們白死。前輩無辜,天下眾生同樣無辜,我沒有其他選擇?!?/br> 顧微說完,卻遲遲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換做今日,送死的人換成柳汐音,你又會如何?”謝衡之問他?!澳阋矔绱藙袼ニ??” 他說著,指尖隱約有流火閃爍,如果顧微的回答他不滿意,下一刻墨火便會撲過去。 “她不想死,我會護她到最后,她選擇犧牲,我亦不讓她孤身一人?!?/br> 顧微說完,謝衡之指尖微弱的火光也隨之不見。 說盡了,只是立場不同,哪有什么誰對誰錯。 那些人要殺她是應該,她想保全自己也是應該,到了最后,誰贏了誰就是對的。 “師父……”柳汐音張了張口,又不知還能說些什么?!疤热簟热粲萸拜呅囊庖褯Q,你又何必為難她?!?/br> 一直到此刻,她還是更愿意相信,虞前輩是想要犧牲自我,只是苦于被謝衡之困在身邊,不能做出自己的選擇。 “為難?”他笑了一聲,顯然明白了柳汐音的意思?!拔覟殡y她時,你愿意替她說情,倘若天下人來為難她,你會如何?” 柳汐音抿唇不語,謝衡之涼涼道:“天下人用大義逼迫她是應該,我用私情為難便是不該,原來如此?!?/br> 顧微雖說得義正辭嚴,到底是心中有愧,被說得面色發白,僵持著遲遲不肯拔刀。 柳汐音似乎是有話想說,卻被謝衡之三言兩句壓下。羞愧與傷心一起涌上來,眼眸泛起盈盈水光,話也不知該如何出口了。 那邊的泣月看了半晌,終于忍不住甩開琴無暇的手,朝著虞禾跑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