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106節
從前在婆羅山的時候,虞禾就喜歡看那些話本子,里面不乏有鬼神志怪的故事,謝衡之就曾給她講過奪舍。 在仙門之中,奪舍是公認的邪術。而且往往是活人奪舍,方法也是千奇百怪,有靠蠱毒有靠術法,只是過程無一不痛苦慘烈。 此法不僅摧人心志,最重要的是,被奪舍的身軀用不了多久,等脫離的時候,疼痛的程度與扒皮抽筋無異。 謝衡之為了讓虞禾復生,查過太多的典籍,仙法邪術來者不拒,只要能有用。唯獨這奪舍的法子,他從來不曾考慮過。 “為了誅魔做到這般地步,未免也……”虞禾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了。兩千年多年,如此漫長的光陰,不斷地更換軀體,甘心忍受著非人的痛楚,就為了鏟除天下所有的魔物,這也太執著了。 正當虞禾暗自咂舌的時候,謝衡之橫過手臂將她攔腰抱起。 地宮之中劍意凜然,劍風所到之處,墻壁盡數坍塌,灰塵砂石四散開來,模糊了人的視線。 斷流率先開路,劍風蕩開塵霧,露出一張陌生的臉。 “付須臾?!敝x衡之喊了他的名字。 又是新的皮囊,說話的時候,面部表情顯得格外僵硬?!熬谷贿B前輩也不叫了?!?/br> 謝衡之幾乎連談話的余地都不留給他,轉眼間破妄已經上手,一招接著一招殺向付須臾。 奪舍得來的身體,根基與修為都差了謝衡之一大截。 他們兩人本該毫無交集,只是在劍道上的天資出眾,讓他們時常被世人相提并論。 付須臾能看出,謝衡之刻意壓制了修為,不以根基碾壓,而是純粹地想在劍招上一試高低。 “呵?!彼麤鰶鲆恍??!爸x衡之?!?/br> 劍鋒相接的瞬間,碰撞出清越的劍鳴聲,在昏暗的地宮中嗡嗡回響。 同樣是曾立足頂峰,又是同樣自甘墮落,自我又偏執的天才。 “我欣賞你,也厭惡你?!备俄汈绱苏f道。 與自己太過相似的人,難免令人心中生厭。 “彼此彼此”謝衡之不以為意。 不遠處的顧微將一支箭架到麒麟骨上,催促曲流霞:“你倒是快些,趁謝衡之牽制住他,只要他中了這支一寸光陰,看到他的過往就知道如何解決了?!?/br> 曲流霞抿唇不語,瞇著眼緊盯著前方的戰局。 虞禾也正在暗處,專心致志打量著正宗的須臾劍法,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幾個的動靜。 柳汐音懷疑道:“能有用嗎?” 顧微忙說:“當然有用了!這可是我們玉虛境的法寶,威力可不是那些雕蟲小技的幻術可相比,只需一箭,便可令人回溯過往……” “回溯過往有什么稀奇的?”曲流霞渾不在意,壓制住一旁亂動個不停的姚娉婷。 “你懂什么,用了就知道了?!?/br> 滿目寒光飛射如箭,兩人的劍招凌厲又變化莫測。行光十三劍兇狠非常,劍招飄逸無定,難以捉摸,而須臾劍法快如流星,不斷拆招解招。 明晃晃的白光映在墻壁上,如同翩飛的蝶影。 最頂尖的劍者交鋒,即便只是旁觀,也讓人受益無窮。 虞禾與柳汐音各自屏息觀視,生怕錯過一招一式。 然而就在關鍵之時,曲流霞彎弓蓄力,玉白色的箭簇離弦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直朝著謝衡之的方位飛去。 虞禾注意到了動靜,立刻持劍上前,作勢就要擋下這一箭。 然而在她的劍氣面前,這支玉白的細箭卻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只聽遠處的三人一聲驚呼,細箭輕松穿過斷流,宛如一道無法被觸碰的影子,倏爾間刺入虞禾的身體。 細微的疼痛,像是針扎一般。 虞禾甚至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她低頭看自己的胸口,沒有看到任何傷痕,衣料與斷流一樣完好無損。 這是怎么回事?什么東西這么古怪? “虞禾!” 她聽到身后的謝衡之語氣慌亂,正想回頭說自己沒事,一個轉身,卻發現她已經身處另一片天地。 四周仍是黑夜,地上的泥水混著血,虞禾幾乎能感覺到一股腥臭難聞的氣息。 然而這只是錯覺,她發現自己什么也聞不到,分明她方才還在地宮,現在突然來到了其他地方,顯然是那支箭有問題,讓她中了什么幻術。 虞禾試圖抬起手給自己一劍,看看能否從幻境中出去,卻驚訝的發現,這一次的幻像與從前都不同。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也無法有任何感受,只能透過這雙眼去旁觀。 “仙子,外頭的魔族太多了,這可怎么是好啊,其他仙人什么時候才到,再不來,我們這么多人,都要活活餓死在城里了!” 虞禾順著視線往上看,在高大的城墻上看到了朱雀城三個字。 朱雀城都廢棄多少年前了,現在居然還有百姓,除非她看到的是兩千年前的場景。 “還請眾位再等等,我師弟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只要我活著,魔族休想進城?!?/br> “仙子可以不吃不喝,可我們都是凡人,哪里撐得???” 虞禾聽著這些陌生的對話,忍不住有些發愁,她現在應該是在做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醒過來。 等百姓走了,一個修士走過來,愁眉苦臉道:“付音,再這么下去,城中的百姓就要餓到吃人了?!?/br> 他說完后,注意到付音的佩劍,蹙眉道:“斷流去哪兒了?” 付音笑了笑,無奈道:“前幾日鎮壓一只魔蛟的時候,手上沒有稱手的法寶做陣眼,暫且用斷流替代,等過些時日我再取回來?!?/br> 對方嘆了口氣,幽幽道:“拿斷流做陣眼,等你師弟回來,必定要跟你計較?!?/br> 聽到斷流以后,虞禾才逐漸反應過來,這的確是兩千年前,尚未將兩境封印成魔域的時候,此時的邽州尚有人族居住。 她原本以為是中了什么幻像,但這樣看來,更像是回溯到了兩千年前的人身上,看到了過去的畫面。 從他們的對話中也能聽出,付音就是付須臾的師姐,那位指導他創造出須臾劍法的斷流主人。 第97章 虞禾只覺得莫名, 也不知曲流霞那一箭有何效用,竟讓她稀里糊涂到了付音的身上。 又為何偏偏是付音,她除卻繼承了斷流, 與付音實在也沒什么干系。更何況現在正有要緊事,也不知她何時才能從幻像中醒來,這種被困在旁人體內, 只能旁觀不能言語不能動作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虞禾只能盼著從幻境中有所收獲,亦或是曲流霞能快一點將她喚醒。 兩千年前的朱雀城, 雖然不比后世的城鎮繁華, 卻也稱得上是車水馬龍。即便魔禍當前,街巷上依然有來來往往的行人, 只是這些還算平和的日子沒有多久便結束了。 以付音為首的仙門修士阻擋在城門前, 撐起了巨大的結界保護整個城池,以免魔族入侵殘殺百姓。然而本就是入冬的時節,沒有新出的作物, 家家戶戶余糧挨不住長久的守城。 有魔修在水源中投了毒,百姓們患上了疫病,城中沒有足夠的藥救人, 每日都有渾身潰爛的人被板車拖走。 死尸堆積在一起, 腥臭的血水蜿蜒著流到街道上,付音與同門一把火點燃那些尸身。 虞禾看著逐漸在火光中變得焦黑的血rou, 想移開目光都不行,仿佛能聞到人rou被燒焦的臭味兒。 她這個時候反而回想起來,當初蕭停這個混蛋也把她給燒了。 眼前的一幕讓虞禾聯想到自己, 她不禁又是一陣惡寒。 付音轉身離開, 那些黑灰就像飄落的雪花一樣,洋洋灑灑地落滿了視野, 也落到她的肩發上。 她嘆口氣,腳步卻不停。 外面的魔族進不來,城中的百姓也出不去,就這么僵持著,饑病交加中,百姓的恐慌逐漸轉化為怨氣,甚至成了憤怒,有人叫囂著要出城,開始對阻攔的修士惡言相向,更有甚者認為只是修士怕死。 百姓出城還有一線生機,守在城中遲早都得死,他們更愿意相信魔族是沖著仙門修士來的。 付音與同門每日攔截魔族,時不時一身傷回到城中,守城的同門有些漸漸靈力不支,死在了與魔族的交手中。 虞禾在付音的視角與她一同經歷這些,情緒也不禁變得沉重起來。 每日都不得停歇地守城,一身是傷還要面對城中百姓的誤解,至于前來支援的同門也遲遲未有音訊,不止是遇難了還是旁的什么,實在令人不得不絕望。 虞禾忍不住有些佩服起付音,即便在這樣艱難的處境下,也不見她頹喪懈怠,更沒有因此對百姓發火,始終保持著溫和耐心,然而在與魔族交手中,又是干脆利落,劍法超絕。 付音的性格很好,虞禾原本還以為,付須臾的師姐應當是個穩重又不茍言笑的人,誰知卻正好相反。即便陷入困境,她還有心思和同門說笑,被百姓罵完了也會唉聲嘆息,憋著火去踢路邊的石頭撒氣。 但她還是相信付須臾會帶人趕到,她能護好城中的百姓,一直到逼退魔族。 每次提到付須臾,她的語氣中滿是驕傲,一點也沒有怨懟。 只是沒過多久,城中的修士越來越少,只剩下三人,即便付音劍法高超,也無力抵抗城外的魔族,更阻擋不住接連試圖出城的百姓。 “師姐,城里的百姓鬧著要出去,還拿石頭砸我們,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再撐下去,不止是這些百姓,連我們都要搭進去?!?/br> 付音的同修實在撐不下去,忍不住出言勸告,想要放棄守城,去仙門尋求援手。 “更何況付須臾一直沒有音信,莫不是也出了事,這幫凡人簡直是不識好歹,也不看看城外的是什么人,一旦放魔族進城,他們連骨頭渣滓都不?!?/br> 有怨氣的不止是城中百姓,與魔族殊死搏斗保護朱雀城百姓的修士同樣心中憤懣。 虞禾也替付音感到憋屈,但轉念一想,凡人不就是這樣嗎? 他們恐慌愚昧,既是因為無知,也是由于弱小,天下蒼生,清醒的往往是少數。 付音依然只是拒絕,作為鎮守朱雀城的修士中資歷最長的那一位,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知曉魔族的jian詐殘暴。 “危難當頭,我不能拋下他們孤身離去,城中的百姓不是惡人,他們只是太害怕了,你們若想走,我會替你們爭取一線生機,但我不能離開?!?/br> “師姐這又是何必,要是擋不住魔族,到頭來他們還要怨恨你?!?/br> “怨恨與否,是百姓的選擇,與我無關?!?/br> 在小事上付音和善好說話,大事面前又堅持自己的決心,不被任何人所撼動。 虞禾看得越多,便越是忍不住敬佩起這位前輩,也難怪連尚善這么難纏的魔物都能鎮壓,不僅修為高深,心性也比旁人更加堅韌。 朱雀城上空盤旋的煞鬼越來越多,結界也在魔族的攻擊下逐漸變得薄弱。 付音為數不多的幾位同修試圖出城,然而他們靈力消耗太過,最后仍是抵不過城外虎視眈眈的魔族。 虞禾僅僅是通過回憶認識這些前輩,卻也在看著他們消亡后忍不住心中難過。 守城的修士只剩下了重傷的付音,虞禾的意識困在她的軀體中,在這樣絕望的處境中,也不禁感到挫敗。 倘若她在現場,或許早就崩潰了,能當付須臾的師姐,果真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