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101節
身體的劇痛之下,五臟六腑似乎都在被無形的力量擠壓。她喉間彌漫出血腥氣,隨后大口的鮮血從唇縫中流出。 自從來到這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她不想總是想著別人。 就算一時的魯莽,也好過永遠怯懦下去。 要是能保住謝衡之的魂識最好,實在保不住,跟他一同死在這陣法中,或許運氣好還能回到家去。要是運氣不好回不去,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 正在法陣即將消散的前一刻,虞禾只剩一口氣驅使破妄與斷流,雙劍終于將結界打碎一個缺口。 她也在此時徹底沒了動靜,同謝衡之一齊,像兩只死去的海鳥般朝著無妄海墜落。 姚娉婷目光一凝,立刻要前去撈回兩人的尸身,星流卻忽然橫在她身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緊接著,是衣袍與怒火翻飛,表情陰森的鶴道望。 他心情很不好,說話都是咬牙切齒的。 “今日之事,還請閣下給一個交代?!?/br> 話音才落,一個巨大的黑影破水而出,猛然間掀起滔天浪潮,在眾修士的驚呼聲拔劍聲中,一口便吞下了墜落的二人,隨后身形一轉,已經破開海面重新歸于無妄海中,連一點影子都看不見。 驚呼聲中,有人拍著胸口問:“陣法失敗了?這究竟什么意思?” “這不是謝衡之養的魔物嗎?” “謝衡之是死了吧?” “肯定死了,你看方才法陣都停轉了,在里面待上一遭,任他是神仙魂識也該散了?!?/br> “那姑娘據說是鶴道望的女兒,該不會他真的……” “正道千金癡戀魔頭,作孽啊……” 正當一幫人憂心忡忡,一幫人質問霽寒聲之時,平靜的海面忽然又翻騰起來,一波又一波的大浪比方才更要可怖。 而后天際轟隆幾聲巨響后,天幕仿佛被人硬生生撕開了一道裂縫,赫然多出一道赤紅色的紋路,將整片天都割裂開來。 姚娉婷緊繃的神色,終于在看到這一幕后有所松懈,連對著鶴道望的態度都扭轉了。 她的語氣難掩此刻的喜悅。 “鶴峰主,天火誅魔成功了,只需等待四十九日,九境魔族便可消失殆盡?!?/br> 而鶴道望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欣喜,他仰頭望著宛如被撕裂的天空,板著臉依舊沒個好顏色。 “陽關道殺害棲云仙府半數門人之事,不會輕易算了?!?/br> 姚娉婷激動的模樣甚至有點瘋瘋癲癲的,根本不在意他說了什么。 鶴道望瞥了一眼,放棄與她爭論,索性與同門先整理好余下的弟子,安撫好八寶法門的宗主后,決定帶人先回棲云仙府商量事宜。 臨走前,他朝著海面看了一眼,海面仍在動蕩,卻不見方才的黑蛟。 好一會兒,鶴道望扭過頭來,極輕地嘆了口氣。 說到底,是好是壞,至少都是虞禾自己的選擇。 他只是有些惋惜,倘若當初沒有謝衡之那一劍,他們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該走入這般田地。 想起謝衡之叛離棲云仙府那一日,滿身都是血,仍是不可一世的姿態,他提起陸萍香之時多有輕蔑,狂妄地說:“他輸了,而我會贏?!?/br> 事到如今,謝衡之還覺得自己是贏家嗎? 說到底,修士中的天才又如何,堪破了劍道頂峰,卻堪不破自己的心,像他這樣的人,走入極端是必然。 只是可惜了虞禾,許多年前,她死去以后,曾有罪牢里的囚犯提起過她,問那個脾氣好又傻樂的劍修去了哪兒。 那個時候,他竟也沒說她死了,只是說她外出游歷,很久都不會再回來。 也不知這一回,天道是否會眷顧她。 —— 時間過了七日,無妄海上依然沒有平靜下來,仍有眾多仙門試圖在海中尋找到謝衡之的軀體與命劍,好確認他是否真的身亡。 曲流霞也派出了不少手下,試圖能夠找到這兩人的消息,然而謝衡之的死訊與天火的消息傳開,本就生性偏執極端的魔族,如今更開始了一種報復性地屠殺,所到之處尸橫遍野。 且有一部分魔物又回到了天墟,無妄海又成了危險的地界,沒人敢再明目張膽出現在無妄海之上。 姑射山向八寶法門的宗主賠了不是后,霽寒聲被留在了棲云仙府受罰,在找到八寶避厄瓶并修復之前,不可重回姑射山。 雖然他是姑射山的仙尊,欠的卻是棲云仙府的人情,最后上了洗心臺受罰,鶴道望五十鞭打下去,打得他后背的白衣被血浸透。 好在霽寒聲還有修為傍身,養上一段時間便也無事了,比起在無妄海中撈出八寶避厄瓶,這些處罰也算不得什么。 他起身走下洗心臺的時候,仰頭朝天上望去,赤紅紋路仿佛也在不斷擴大。 鶴道望心情不佳,回到仙府后一直垮著張臉,所有人都知曉,他的愛女與謝衡之關系匪淺。如今他不僅丟了面子,還丟了一個才認回來的女兒。 整個仙府,除了八寶法門的宗主氣急了奚落他兩句,連靈獸與飛鳥見著他都要避著走。 等霽寒聲出現后,柳汐音已經帶著顧微等著了。 “前輩還好嗎?”她急忙上前關切,被鶴道望涼涼地掃了一眼。 他受了傷,語氣仍虛弱,開口的時候嗓音都是沙啞的。 “并無大礙,你們怎么來了?” 顧微應道:“我就說沒事,他可是姑射山的仙尊,怎么可能扛不???” 柳汐音瞪了他一眼,他立即噤聲。 鶴道望面無表情道:“拿了什么東西?” 顧微手上提著一個籮筐,上面蓋了一層麻布。他將麻布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黃紙,說:“汐音想要給她的師父師娘燒些紙錢,鶴峰主……” 他想起前些時日的傳聞,看鶴道望的表情便復雜了許多,猶豫著要不要說句節哀順變,又怕鶴道望這副棺材臉將他臭罵一頓。 反倒是柳汐音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直言道:“師娘她……當真是峰主的女兒嗎?” “哈?!柄Q道望冷笑一聲。 即便人已經不在了,他的回答依舊不減刻薄?!疤热粑艺嬗羞@種女兒,斷子絕孫也算是祝福?!?/br> 他的回答,讓在場的人都沉默了。柳汐音看向霽寒聲,似乎在用眼神詢問,要不要為虞禾燒上幾沓紙錢。 霽寒聲垂下眼,溫聲說:“不用了?!?/br> 他相信虞禾能化險為夷,即便不能,他也更愿意相信,她是回到了那個令她心心念念的世界。 姑射山的教導說,人死后,rou身與魂識都會逐漸消散,化為靈氣重新滋養九境。 善惡功過不能相抵,作惡就是作惡,再多的善行也無法彌補。謝衡之有今日,只怪他太過偏執,沒什么好替他傷心難過的。 許久以前,他還是個劍道新秀,第一次來到棲云仙府,早在之前便聽過許許多多關于這位舅父的傳聞。 那個時候,他當謝衡之是世間唯一的親人,也是最令他敬仰的前輩,即便知曉心上人與他有舊,也只當做是他們二人緣薄,怎料到后來發生這樣多的事。 如今想來,壓在心頭多年的厭恨,就像大石一般滾落,壓在了那些令人生憎的往事上,只剩下無盡的悵然。 “前輩知曉師娘為何要這么做嗎?”柳汐音忽然問了一句。 霽寒聲沉吟片刻,說:“或許,是她想走另一條路?!?/br> 柳汐音沒再問了,她從前向鶴道望詢問過謝衡之,得到的是同樣的回答。再后來,遇上離家出走的顧微,又是類似的話。 顧微晃了晃她的手,“走了,天都快黑了?!?/br> 鶴道望出言提醒:“燒了悔過峰任何一棵樹,我就送你們兩個下去陪她?!?/br> 顧微翻了個白眼,說“知道了,鶴峰主?!?/br> —— 天墟的海岸常年被海水沖刷,礁石上都是凹凸不平的痕跡。 臨海的崖邊有一處又深又大的洞xue,微弱的光線透過縫隙照進去一點光亮,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尚善窩在水里,只探出一個腦袋。 虞禾已經勉強恢復了靈氣,正在發愁如何修復八寶避厄瓶。謝衡之像塊礁石,坐在她身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你準備什么時候把他帶走?”尚善忍不住問。 “他現在都這樣了,我能帶到哪兒去?”虞禾嘆息道。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落入無妄海,她與謝衡之靈氣耗盡,虛弱到險些沒命。若不是生生不息能夠吸納靈氣,暫且吊住了謝衡之一條命,他早就是死人了。 但奇跡的是,也不知是不是八寶避厄瓶起了作用,她的魂識被死死鎖在了身體中。 而謝衡之更離奇,他在借花之陣中待了那樣久,不僅魂識完整,連根基都沒有被毀去,只要有生生不息在體內,假以時日,他的修為仍能恢復。 只是自從他前兩日醒來后,腦子便出了點問題,一句話都不會說,像個傻子一樣,只知道盯著她的方向看,一開始她還覺得毛骨悚然,現在已經習慣了。 反而是尚善靠近她一旦超過三尺,破妄劍便會立刻刺過來。 虞禾本來以為謝衡之又是騙人,直到尚善用石頭砸了他兩次,將他的腦袋都砸流血了,也不見他動一下,這才確定,是真的傻了。 此時此刻,虞禾焦慮的問題更多了,她對天火誅魔始終不大相信,至今為止,陽關道給她的印象就是極端□□。 里面沒一個正常人,不是陸萍香就是曲流霞,或者說姚娉婷蕭停這樣的,怎么看都不像是除魔衛道一心救世的組織。 尚善暴躁道:“現在可怎么辦,這個破陣法一出來,我就要死了,你快想想辦法,我們不是朋友嗎?我幫了你,你也要救我才行?!?/br> 他現在只要一出去,看到天上那道紅色的縫隙,心情就會很崩潰。 虞禾對此毫無頭緒,哪兒想得到什么辦法,只能安慰他:“我會找辦法幫你,你先別著急……” 尚善看到謝衡之的臉就氣惱不已:“我要是必死無疑,謝衡之也別想活著,我死前第一個吃了他,再去吃那什么陽關道的修士……” “我要先離開,托人將法寶送回去,否則八寶法門不會對霽寒聲善罷甘休……你先看著謝衡之,等我找到辦法幫你立刻趕回來?!?/br> 虞禾說完后,轉身去看依舊沒有反應的謝衡之?!拔蚁茸吡?,你好好待在此處?!?/br> 他還是沒什么反應,像是聽不到她的話一般。 臨走前,虞禾又提醒尚善:“他現在修為盡失無力自保,你莫要過火了,若是我回來發現他死了殘了……” 尚善冷哼一聲,問:“你想找人恢復他的神智?” 虞禾頓了一下,說:“你不覺得他這樣也挺好的嗎?” 安安靜靜,不鬧事不發瘋,實在是省心太多了。 是否能恢復還是隨緣吧,她現在沒有這個精力顧著謝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