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45節
不是說好把他當朋友了嗎? 人族果然最會騙人,看起來老實的也不例外。 尚善心中怨氣翻涌,卻忍不住每日都浮上暗河,探個腦袋看一看。 終于有一日,他等到了一個人影。 來人卻不是虞禾或小結巴,而是他最討厭的那個劍修。 “你在等她?!?/br> 尚善有些激動地喊:“她人去哪兒了?是不是你不讓她來找我!” 謝衡之的瞳孔微微晃動,好一會兒,他嗓音滯澀,緩慢開口。 “我殺了她?!?/br> 第48章 或許是早有預感, 當記憶隨著已經洶涌的情意,如同回潮的巨浪拍回來的時候,謝衡之的反應出奇的平靜。 也是在那一刻, 他終于理解了陸萍香所說的“我可憐你”。 從前總覺得,虞禾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似乎無論如何, 做什么都是來得及。 若要修成大道,有情便是無情, 無情卻是有情。 聚散得失都該坦然面對,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行事態度。 無論是什么人,他都該一視同仁的對待。虞禾要殺死師清靈, 他出手阻止是理所應當, 或者說當日無論是任何一人,他都會去救,也都該毫不猶豫地出劍。 可……再重來一次, 殺了虞禾,他真的能做到嗎? 他自以為道心堅定,又為何, 會在想起一切之時疼痛如催。 不是可以不被私情所擾嗎? 不是一視同仁, 永不后悔嗎? 可為什么,他握劍的手會抖, 會不可抑制地想起她倒地的悶響聲。 虞禾又怕疼又怕死,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在閉關之時, 給她下了一層又一層的護身咒符, 若有旁人損毀任何一層咒符,他都會立刻知曉, 也能及時出關相救。 但最后,是他親手,將破妄刺入她心口。 咒符是他所布下,因此危難之際,便如同薄冰一般被他輕易擊碎。 從前,謝衡之曾于沉沉夜色里,有意無意地途徑悔過峰的峰頂,短暫停駐,垂眼看竹林中劍影飛舞。 虞禾的須臾劍法沒有練到第九式,他一直都知曉,但是后來,他將此事忘了。 他忘了太多,只剩下超理性的冷靜。 于是那個被他從山溝里背出去,牽著手看山川湖海,相愛相伴十余年的小姑娘,就這樣無辜地死在了他劍下。 —— 尚善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這個地方那么安靜,謝衡之的咬字緩慢卻清晰,他怎么會聽錯呢? “你是說笑的嗎?” 尚善有些不確定地問。 可謝衡之也不是個愛說笑的人,尤其不會拿虞禾的事說笑。 尚善只聽他問:“虞禾之前,可曾與你說過些什么?” 尚善這時候才漸漸相信,虞禾是真的死了。他覺得不可置信,并沒有回答謝衡之的問題,他覺得不可思議,明明上一次見,他倆還姿態親密,一副要死一起死的姿態。 怎么轉眼間,謝衡之就殺了虞禾呢? “但你不是喜歡她嗎?你怎么會殺她?”謝衡之連他都放過了,又怎么可能會殺虞禾。 謝衡之從來都是個敢做敢認的人,因此在意識到他對虞禾動了真情,即便令他難以接受,仍是會坦然承認。世上似乎沒有什么能讓他心生逃避,可當尚善問到此事的時候,他竟覺得難以開口。 幾乎只是想起,便感到有什么撕扯著他的心臟。 尚善沒有等到回答,于是他沉到了水底,也不理會謝衡之的問題。 他已經活了很多年,修士凡人亦或是魔族,他見過的多到數不清,死在他手上的也太多了。虞禾在他的生命里,只占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他原諒虞禾的失約,等他再睡一覺,也許就能把這個弱小的人族也給忘掉。 謝衡之在禁地邊緣站了許久,暗河里已經沒了動靜。 死在棲云仙府中的修士,有各轄地的宗門負責收埋,再通知所屬師門,最后決定如何處置。 虞禾只是一介外門弟子,死得悄無聲息,悔過峰并沒有收到她死去的消息,因此她的尸身落在何處,她的同修并不知曉。 謝衡之沒有找到她的尸身,甚至與她相關的一切,都像是一縷青煙似地消逝不見。 劍宗各峰,一如往日云霧飄渺。 少了師清靈跑上跑下的歡笑聲,偶爾弟子們會有些不適應。 師無墨從前只是嚴厲古板,自三秋競魁結束后,整日臉色陰沉,宛如被悔過峰的鶴道望奪舍。 他們也不清楚師清靈究竟犯了什么錯,竟然重到動用黜邪鞭,以至于師無墨都沒有去看她。但多少都能猜到,是跟棲云仙府的內務有關,以至于這樣大的事卻沒有在各宗告示碑上說明。 謝衡之成了掌門后,一直沒怎么回過劍宗。 忽然回去了一趟,一眾弟子如眾星捧月似地擁上去。 他們無不是眼神崇敬,艷羨又仰慕地瞧著這位宗門驕傲。 “大師兄回來了!” “掌門來看清靈師姐嗎?” “師兄!你上次指點的我已經參懂了……” 謝衡之的表情一如從前淡漠,目光從他們身上略一掃過,輕輕頷首,說:“我來找宗主?!?/br> 師無墨在內殿教訓一個弟子,忽聽有人來報,說是謝衡之回了劍宗,身體忽地僵了一瞬。 謝衡之為人心細如發,在他身上動手腳,再如何小心,也只能瞞過一時。 遲遲不曾理會,不過是因為無關緊要,影響不到他的正途。 縱使謝衡之心性淡薄,到底曾與人有過一段姻緣。如今虞禾死在了他的劍下,總不至于無動于衷。 師無墨對師清靈不聞不問,又將她送去后山禁足,便是料到了會有這么一日。 師無墨遣退所有弟子,默默在堂前等著謝衡之。 他相信以謝衡之的性子,此事雖不能輕易揭過,卻也不至于是什么無法收場的局面。到底師徒一場,一個無名女子,不會成為他們之間的隔閡。 謝衡之走得很慢,在見到師無墨的那一刻,他面上沒有怒,也沒有恨,眼底只剩一片寂冷。 他什么都不問,一柄長劍漸漸幻化在手。 “弟子請師父賜教?!?/br> 師無墨未等回答,劍招已逼至眼前,不得已只能起招相迎。 有師弟轉告蕭停,謝衡之讓他去宗門主殿,他立刻放下手上的事,腳步輕快地趕了過去。 然而等他離主殿近了,卻看到劍影繚亂,幾乎拆了半個主殿。 蕭停不明所以,連忙加快了腳步。 不等他進去,破妄的鋒芒隨之而至,直將他嚇得得連忙后退,面上仍是一疼。 蕭停伸手一抹,手上染了一片紅。他頓時氣惱,出聲道:“師兄,你劍氣怎么也不收著點兒?” 謝衡之沒有回答,他不滿地跑進去要向師無墨告狀,等走進卻愣在了原地。 主殿的大堂仿佛一片狼藉,磚石碎裂,地面像是被砸出了幾個大坑。幾棵百年古松都削碎了不說,梁柱也倒了。 石階上坐著一個人影,正佝僂著咳血,見他來了,抬起臉掃了他一眼,那張幾百年沒變過的臉像是忽然間老了二十歲。 “師父……”蕭停呆滯地望著眼前的一切,隨后看向謝衡之,立刻明了一切。 頓時憤怒不解一齊涌上心頭,讓他頭一次對著敬重的謝衡之厲聲質問:“師兄為什么要這么做!無論發生了何事,師父都是為了你著想!” 他氣得嗓音顫抖:“你怎么能跟師父動手,這是大逆不道!” 謝衡之一直很守規矩,劍宗門規眾多,他一條戒律不曾犯過。是最克己慎行,不可能忤逆師長的人。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怎么能失心瘋做出這種事。 蕭停無法忍受,呼吸都急促了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反觀對面的謝衡之,側過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此處什么都不曾發生過,唯有狂亂的劍氣能看出他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靜。 “切磋罷了?!敝x衡之涼涼道。 蕭停被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激怒,拔劍便要朝他攻去。 謝衡之的目光卻落在他持劍的手上。 他的手在抖。 就在不久前,這把劍上沾了虞禾的血。 虞禾死在了他的劍下。 意識到這一點,謝衡之猛地收了劍。 一瞬間,目光更加凌厲,靈氣凝結于掌心,赤手空拳便迎上蕭停。 見謝衡之連劍都不用,蕭停感受到了一種輕蔑,一時間怒氣更甚。 劍修交手,怎能連劍都不用? “師兄這是什么意思?”蕭停再次質問他。 謝衡之沉默著避開劍鋒,只憑借對劍法的熟悉,輕而易舉便將他制住,指尖靈光一晃,封住各處xue道。 隨后他一聲不吭,抓著蕭停的頭發朝下砸,一下又一下,在磚石上砸出沉悶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