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41節
霽寒聲忍不住想到自己師尊說過,人生在世,有些話是一定要當面說的,否則心中總會有那么一個念頭怎么也忘不掉。雖然謝衡之是他的舅父,但他還是希望,虞禾往后不要再念著他了。 虞禾承認自己其實也那么想過,她與悔過峰的同門都道了別,連當初那位被她用血度母所救的修士,聽聞她要走,也愧疚萬分地來當面與她又說了一次抱歉,還送了幾塊靈石法器給她。甚至最后,她還跟昏迷不醒的鶴道望說了后會有期,唯獨與她糾葛最深的謝衡之,她只是遠遠地看上幾眼。 “我不、不希望你,留下遺憾?!彼吹接莺塘袅艘话鸹ǜ?,沒有拆開,也沒有送給任何人。 “我們明日,便要動身?!膘V寒聲猶豫著說。 他們已經離開太久,三秋競魁結束,也該回到山門去了。姑射山門規森嚴,虞禾作為新入門的弟子,再也無法輕易出山,或許這是他們最后一面。 虞禾似乎有一點被他說動了,然而也僅僅只有一點。 謝筠為她買了那么多次桂花糕,她卻沒有什么能給他的。臨走前,她也托人將這包桂花糕送給他好了。至于說了再見,反而是讓謝衡之釋懷得更快。她倒也不是那么大度的人,或許她一聲不吭地走了,還能讓他心底難受一陣兒。 虞禾想了一會兒,點頭道:“那我就去給他送包桂花糕,送完我就回來?!?/br> “我等你?!?/br> 她說著好,起身拍拍灰便朝著蒼云山的方向去了。 —— 星河流轉,夜幕低垂。 陸萍香在高臺之上,遠遠也能望見綻放的焰火。在不知多少年前,他也曾奪得一次魁首,與心上人在望仙臺共看一場焰火。 相同的夜色,仍是一群來自天南地北的修士,為了一場盛會聚集在一起,在短暫的相識中盡情歡笑流淚。 時間已經過去太久,陸萍香的記憶卻沒有模糊,反而在此刻更加清晰。往事就像這些煙花般,一個又一個升騰在他腦海中,不斷地綻放、炸響,讓他情不自禁地顫栗起來。 世上該死的人那樣多,他們卻都能好好活著。 唯獨月娘,唯獨他的月娘! 陸萍香的呼吸急促,蒼白的臉襯得他眼神更冷。 他緊盯著那些火樹銀花,眼瞳中的光點忽而亮起,又忽而熄滅。 最后一道焰火飛上天際,短暫將夜空撕裂,很快棲云仙府隱沒在了黑暗中。 陸萍香整個人緊繃到了極致,竟又慢慢地放松了下來。 時機已經要到了,很快一切便會結束。 一個又一個的法陣將如同蛛網般籠罩棲云仙府,數之不盡的尸骨后,他的月娘…… 這個名字,在陸萍香的舌尖反復輾轉,讓他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物是人非的多年后,再想起這個名字,他的臉上還是會露出一種少年人陷入愛戀后的表情。 陸萍香緊盯著眼前這片漆黑,指腹焦躁地摩挲著輪椅的邊緣。 一下又一下,像是他逐漸加快的心跳。 原本寂靜冷清的夜色中,也在他的注視下,忽然間狂風大作,卷著滿山林木嘩啦作響,像是萬千生靈一齊哀嚎。 一道道符文同時從地心升起,眨眼間已達蒼穹,震蕩的靈氣直接鋪滿了整個仙府。 霎時間翻滾的烏云被攪碎,連同陸萍香的發絲也被疾風吹亂,更添他此刻的瘋狂。 “月娘……”他終于喚出了這個名字。 已經很多年了,即便只是想起,他便會感受到凌遲般的痛苦。 陸萍香大睜著眼,露出一種殘忍又堅決的笑。 今日過后,他罪無可赦,再無回頭的機會,但是他一點都不后悔,只要…… 不對! 陸萍香的笑意陡然僵住,再一次渾身緊繃。 這不是…… “這不是你要的陣法?!?/br> 身后冷不丁響起一道人聲。 薄而鋒利的劍鋒貼在頸上,像是一抹冷到令人發抖的冰雪。 陸萍香閉了閉眼,一瞬之間,憤怒、怨恨、不解的情緒涌上心頭,撕扯著他的心臟,讓他一貫如沐春風的笑意變得扭曲,他咬牙切齒,幾欲嘔血。 “又是你,為何總是你?” 取代邪陣的,是一道巨大的結界,足以將整個望仙臺,乃至蒼云山納入其中。此時此刻,已經有人動身搶法器了,無論是誰,今夜都無法打破結界全身而退。 謝衡之平靜道:“除了曲流霞,還有誰在背后助你?” 陸萍香的確天資出眾,然而借花之陣失傳已久,并非他的殘軀可以修復,而他也付不起第二次發動借花之陣的代價。 三秋競魁結束后,謝衡之命人暗中上交法器,此事除了持有法器的各宗主事,便只透露給了陸萍香。為了顯得逼真,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名為上交法器,實為引出藏在各大仙門之中的叛徒。 陸萍香望著這道結界,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絕望,他猛地開始咳嗽起來,本就蒼白單薄的身軀,在風中就像一張劇烈抖動的樹葉。 他嗬嗬地喘著氣,攥在輪椅的把手上的指節用力到青白,聲線因憤怒變得顫抖。 “謝衡之……你算計我,你算計所有人……” 無論是陸萍香,還是其他叛逆,都沒有道理無端相助魔族。謝衡之取了文尹君留下的一縷魂絲,從中看到了天火大陣背后的隱患,他清楚魔域若被開啟,背后的隱患不止是卷土重來的魔族。 陸萍香與魔族仇深似海,不會與樓疏雨合作。 “天道不可逆,死而復生并非渺茫,而是絕無可能?!敝x衡之的語氣太平靜,顯得涼薄和事不關己,一下次刺痛了陸萍香。 溫潤和善的表皮被這道狂風撕開,露出陰暗腐爛的內里。他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在狂風中變得凄惶,比哭還要難聽。 猛然間,一柄橫刀朝著謝衡之砍去,被他錯身避開。 原本呆滯的白芝芝,忽然動作敏捷。 橫刀氣勢洶洶,蘊藏著無限威力,一招一式,都是陸萍香曾經的絕學。 “你什么都不懂!” 陸萍香雙目充血,神態癲狂。 “他能做到,月娘也能!” —— 虞禾走到蒼云山附近,腦子里想著一會兒見到了守山的弟子,該說點什么讓人幫忙轉交的話。 要是糕點也不收,她就拿去給尚善算了,正好明日還得去向尚善道別。 她正出神,忽聽轟隆一聲巨響,前方一道火龍盤旋而起,熱浪直接點燃了四周的林木,霎時間將黑夜照亮。 虞禾被這一場景嚇得愣住,連忙拔劍退后幾步,還沒搞清楚是什么狀況,一道劍風猛地劈開火焰朝她攻來。 好在她反應迅速,連忙起劍去擋,被擊出十幾丈遠才勉強站住。 一位手持銅锏的女子從火光中現身,陰森著臉盯著虞禾。 虞禾認出對方是三秋競魁上的前輩,不明所以道:“前輩你打我作什么?” 她話音未落,不等對方答話,有兇猛氣勁從四面八方襲來。前輩越過虞禾,銅锏向前拋去,在空中旋了一個來回,將攻勢盡數擋下。 “何故來此?”前輩冷著臉質問。 虞禾忙道:“我就是送個東西?!?/br> 這兒不是蒼云山嗎 誰敢在謝衡之的地盤打架? 她來錯地方了? 虞禾正一頭霧水,只見林中一陣刀光劍影,靈氣劇烈動蕩之下,幾個人影紛紛現身。 其中一人看到虞禾,驚訝道:“是你?” 薛琨唇角還有血跡,他緊皺著眉走到虞禾身邊,還沒等問出什么,一道剛猛至極的氣勁從天而落,逼得他們不得不立刻聚力擋下。 兩方招式相接之下,迸發出的靈氣瞬間蕩平了十里林木,連周圍的地面都出現了裂縫。 三人齊齊被這氣勁震傷臟腑,齊齊嘔出一口血來。虞禾修為低,傷勢也最重,用劍撐著才勉強沒有倒下去。 “這是來搶奪法器的叛徒?!毖︾娪莺桃荒樏H?,顯然是不慎闖入,好心為她解釋。 被稱作“叛徒”的心宗宗主,崎山掌門等帶著弟子現身,與此同時,其他幾位護送法器的修士也被逼殺到了此處,棲云仙府附近的弟子察覺到動靜,紛紛趕來馳援。 “貴仙府的掌門在何處?”手持銅锏的前輩抹去唇邊血跡,臉色陰沉得能滴水。她倒是想知道,他們在蒼云山遇襲,謝衡之跑到哪兒去了? “你我皆是為了除魔衛道,何謂叛徒?謝衡之資歷尚淺,擔不起這重任?!?/br> 崎山的掌門說完,手下弟子再次起陣逼殺。 “可笑!” 虞禾被那一招震傷,腦子里仍在嗡嗡作響,聽東西都不大清楚。就見眼前一陣刀光劍影,三秋競魁上還交好的前輩們,此刻莫名打得你死我活。 薛琨正想帶著人以神行之法離開,然而就在此時,天際轟隆作響,巨大的結界升騰而起,如同一個牢籠般將他們目之所及的地域通通封住。 這么大一個的結界,可不是頃刻間便能設下的。 一瞬間所有人都反應了過來。 難怪打了半天,謝衡之還沒見個人影! 原來是把他們當魚餌了! 一時之間,無論是來搶法器的叛徒,還是忙著護住法器的各仙門主事,臉色黑得都很統一。 薛琨雖然惱火,但到底能理解謝衡之的做法。雖然被迫陷入陷阱,至少棲云仙府中還有眾多弟子,很快便能前來馳援。然而其他人未必如他一般能夠理解,無不是咬牙切齒,等著事畢后找謝衡之算賬。 虞禾正咳著血,就聽薛琨壓低聲說:“你留在此處礙事,稍后朝著西面跑?!?/br> 她強撐著點了點頭。 搶法器的叛徒意識到后路被封,只能拼盡全力殊死一搏,攻勢比起方才更要兇悍。 虞禾趁著薛琨他們打出一條路,迅速找到機會逃離了風波中心。 好在她一個沒什么修為的外門,也沒人分神來管她。然而跑到半路,又是一道劍氣飛來,虞禾立刻迎劍擋下,被這道猝不及防劍氣震得手臂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