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16節
在蕭停出聲之前,另有一人先走出來,是中毒被虞禾解救的人。 他羞愧到不敢看虞禾的目光,將頭壓得很低,彎腰對她拜了一禮,道:“對不住,是我胡亂揣測辜負了你的好意,還讓所有人誤會你,我真的知錯了?!?/br> 他說完之后,也有人陸陸續續出聲,輕飄飄地對虞禾說了幾句對不住,緊接著蕭停才垂頭喪氣地到她面前,語氣生硬道:“是我有錯誤會了你,對你出言不遜,還望你莫要與我一般計較?!?/br> 虞禾本來想抹眼淚的,手臂抬了一下才發現袖子上弄得都是血和泥,又悻悻地放了下去。一個花月宗弟子注意到,掏出一塊干凈的帕子遞給她。 “謝謝你?!?/br> 她擦著臉上的淚痕和血跡,不說原諒,但也沒有要追究的意思。畢竟方才最危難的時刻,依然有劍宗弟子出手救她,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想著把她交出去保命,連蕭停都沒有。 或許她跟蕭停是真的八字不合,每次遇上都沒好事。 賠禮道歉過后,同伴的尸身也收埋得差不多了。有人看著地上昏迷不醒的紫緋,猶豫道:“她殺了我們這么多人,真的要放了她嗎?” “她還有用處?!敝x衡之知曉有人怨恨難平,畢竟正確的事通常做起來都更為困難。 聽到回答,其余人也都不好再說,他們會感情用事,謝衡之不會,他總是能權衡利弊后做出最優解。 師清靈出聲安慰:“鎮元釘已經鎖住了她的靈脈,強行拔出不僅痛苦非常,還必定傷及功體讓她修為折損,日后總有機會再替死去的同門報仇?!?/br> “也罷,只能如此了?!?/br> 事情漸漸平息,虞禾被身邊花月道宗的弟子攙扶起來,她道了謝,還小聲說:“你的帕子好香?!?/br> 對方笑了起來,說:“我還有一堆,回去多送你幾張,別傷心了?!?/br> 她點了點頭,余光瞥到謝衡之將師清靈抱起來,于是又將臉壓低了一些,當做什么也看不見。 —— 荊城里有個大戶人家夫人有孕,就等著他們將這作祟的魔物抓住,于是給他們騰了好些房間招待他們。 或許是因為誤會虞禾,讓她受了委屈,一些平日沒什么交集的人也對她多加關照了起來。知曉虞禾有傷在身便給她送了藥,還從外帶了糕點當做賠罪。 或許是命劍護體的原因,虞禾腰腹的血洞恢復得很快,然而這疼痛依然難熬,讓她夜里忍不住爬起來翻找藥丹服下才勉強安睡。 她服藥后一覺睡了很久,睡醒才知道失蹤的嬰孩已經被送回了一半,最早被擄走的嬰孩已經喪命,只剩下殘存的尸骨。 傷重的人圍坐在院子里閑聊,等著另一些人處理完瑣事再啟程回棲云仙府,見到虞禾來了,紛紛給她騰出位子,好奇地盯著她,顯然是想要打探她跟謝衡之如何相識。 謝衡之性情孤傲,鮮少與人打交道,沒人敢大著膽子去過問他的私事,虞禾就不一樣了。 虞禾早就知道會有人問,在她難以入睡的時候已經編好了用來敷衍的故事。聲稱許久以前謝衡之受了傷,她與家人把謝衡之撿回去救了他,謝衡之無以為報就留了一枚血度母給她,同時還讓她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 虞禾足夠了解謝衡之,編的故事也很符合他的行事作風,血度母牽扯出的誤會讓她心情不好,滿足了好奇心過后他們也不再刨根問底,反而繼續說起烏山魔母的事。 在城中偷盜嬰孩的那只魔物,便是魔母玉玲瑯的飼育出來的兒子,因此被紫緋喚作弟弟。 玉玲瑯一族說是魔,實際上卻是人身,只不過世代以魔功邪法修行,與真正的魔族早已沒了差別。而她與先祖所修煉的功體也有一個特點,便是修為能夠通過一代傳一代,且血脈越濃越好,因此也讓他們多近親結合。然而只有女兒能夠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傳承,因為她們這一脈的男子都有一個特點,是天生適合修煉的好資質,輕易便能吸納靈氣并轉化存于體內,卻又難以將這浩蕩靈氣用于修煉功法,就像是神獸貔貅一樣只進不出。雖是修煉的廢材,卻是做爐鼎的寶玉。 玉玲瑯為人陰毒,生育后修為卻不減反增,用的便是將同族男子培養成爐鼎的方式,也包括她的親生兒子。養兒子如同養豬狗,那只三頭的魔物是她為了更好地培育丹元所做出的試驗品,每一個腦袋都是她的兒子。 “玉玲瑯把她的孩子改造成了這副模樣,難怪那只怪胎功力不高,體內卻有那么大一顆丹元,就這么還回去也太可惜了?!?/br> “烏山一脈與十二樓不合,想必謝衡之不出手是為了牽制樓疏雨,就是可憐那些孩子?!?/br> 虞禾聽著他們的對話,想到了原書中謝衡之的惡名遠在十二樓之上,無論是樓疏雨還是玉玲瑯都成了過去式,兩個昔日仇敵聯手對付謝衡之,那時候的他也可以稱得上是仇滿天下了,無論是仙門百家,亦或是妖魔邪道,對他都是避之不及。 虞禾怎么也想不通,這樣一個風光無限,清醒到了極致的人,究竟是有多疼愛他的師妹,才會為了她不惜走上一條與此刻截然相反的道路。 她其實也不太愿意想得太深,想得越多心里就越難過,像是整個人都泡在了酸苦的水里。一個與她相伴十年的丈夫,后來突然跟別人愛得轟轟烈烈舉世皆知,怎么都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 “對了,虞師妹,我記得你好像是劍修,你的劍去哪兒了?” 虞禾慚愧道:“遇上那魔物的時候把劍插在崖壁上,一直沒時間取回來,今日就要去取來著……” “你傷勢未愈,要不我陪你去吧?” “是啊,我也陪你去?!?/br> 經歷過誤會后,虞禾突然感受到了很多善意,她反而有點受寵若驚?!安槐亓?,只是些小事,我很快就回來?!?/br> 那天眾人對著虞禾你一言我一語的畫面還歷歷在目,被虞禾拒絕后也都不好再堅持。 山崖就在城外十里,虞禾白日里再去的時候,發現崖上還留著幾塊干涸的血跡,如今已經泛著褐色,也不知道是她的血還是師清靈的。 風過山谷,一直吹上高崖。虞禾這一回再往下看,才發現這山崖真是高得可怕,當天夜里但凡她反應慢了一瞬,渾身骨頭都會被摔得粉碎。 她嘗試召劍后半晌也不見響動,只怕是不等閑有損,索性自己小心點,爬下去拔了劍再回來,省得用她那不靠譜的御風之術。 虞禾順著凸起的山石與峭壁上的草木往下,將不等閑找到后又喘著氣爬回去。等她好不容易觸到崖頂后,抬起頭卻發現大片的雪白衣袂與高束的墨發被風高高揚起。 謝衡之投下的陰影將她罩在其中,他站在崖頂,衣袍在狂風中獵獵作響,縹緲得像一團飄懸的白云,隨時能消逝不見。 虞禾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會在這兒看見謝衡之。而后她還是咬著牙艱難地爬了上去,謝衡之就站在那處冷眼看著,完全沒有要搭把手的意思。 不等她發問,他卻突然開口:“想變強嗎?” 虞禾好不容易站起身,拍著身上的灰一臉懵地點頭。 只聽一聲“凝神”,她還未反應過來,謝衡之便伸出手將她猛地推了出去。 霎時間天地倒懸,失重感襲上全身,眼前景物飛馳而過,狂風呼嘯的聲音在此刻愈發清晰。虞禾哆嗦著咬牙,渾身不受控制,巨大的恐懼之下求生的意志超過了一切。 逼命瞬間,虞禾孤注一擲運使劍訣。 不等閑陡然出鞘,寒光乍現的瞬間,一股沛然劍氣化作無形巨網托住她下落的速度,虞禾握住劍柄,身體似乎隨之變得輕盈,而后她強催周身靈氣,御風而上,穩穩落在崖頂。 腳踩在實地的一瞬間,虞禾便腿軟地癱坐在地,心臟狂跳如擂鼓般震耳欲聾。她被嚇得臉色蒼白,握著劍的手還在微微發抖,一言不發地平復呼吸,似乎還沒有緩過神來。 謝衡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同樣沒有出聲,好一會兒了才聽到她艱澀地開口:“我要是摔死了怎么辦?” “你不會死?!敝x衡之說的是實話,就算虞禾當真無法自救,今日死的也不會是她。 虞禾臉上冰涼,她伸手去摸,才發現自己沒出息的被嚇哭了。明知情有可原,她還是忍不住惱火?!暗視?,我摔下去會粉身碎骨?!?/br> 謝衡之似乎不懂她的怒氣從何而來,只輕描淡寫道:“這不是沒事嗎?” 虞禾知道自己很惜命,她不僅珍惜自己的命,也珍惜謝衡之的命,所以任何要用命去賭的事她都不會輕易去做。想,顯然謝衡之是以逼命的方式試煉她的心志,讓她突破自己的潛質,她明明能想通,卻還是會氣憤。 “心志對于修煉而言至關重要,更何況你靈氣太弱,疏于應變?!?/br> 虞禾抱著劍起身,壓下心底不滿,問他:“你是特意來幫我嗎?” 她冷著臉,想讓自己看上去很灑脫,做出一點都不在意前塵往事的模樣。 “是幫我自己?!敝x衡之答道。 顯而易見,虞禾實在太弱,多次連累謝衡之,已經到他忍不下去的程度了。 虞禾抿著唇徹底不說話了,裝灑脫果然比不上真無情。 兩個人相對無言,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虞禾爬上來的時候被石頭劃傷了小臂,低頭才發現有血跡,她掏出一塊帕子想去擦,奈何風大沒抓緊,帕子脫手而出朝著謝衡之的臉飛去。 “哎!” 她一出聲,帕子忽然間被撕裂成碎片,雪花似的飄散在風中,眨眼便不見蹤影。 謝衡之依舊神色淡然,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第20章 虞禾欲言又止, 有點氣悶,又什么也沒說。 就是一塊帕子,抓住不就行了, 有必要給劃爛嗎?看她不順眼也不至于這樣吧,連塊帕子都不讓人用了。 “走吧?!?/br> 做完這種事,謝衡之也沒有一點歉意, 非常自然地吐出兩個字,而后自顧自地轉身就走。 虞禾站在原地沒有動, 片刻后才抬步跟上去。兩人一前一后隔著段距離, 謝衡之沒有回過頭,更沒有放慢腳步, 虞禾也不想著走快些靠近他, 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走著,再無一句多余的交談。 對虞禾而言,這實在是一個很陌生的體驗。 她與謝筠相伴出行的那么多年里, 從來沒有一次走在他身后,無論什么時刻回過頭,總是能一眼看到他。這些往事說遠也不遠, 歷歷在目宛如昨日, 又不真切到像是上輩子的事。 虞禾在心底想,按理說她忽然出現在棲云仙府, 謝衡之應該有所疑問才對,至少也該問一句為什么,問她什么時候來, 有什么目的, 再或者問點別的什么。她昨夜就在想謝衡之可能會說的話,心中也反復琢磨出了好幾種回答, 怎料今日他什么都不問。 路上她盯著謝衡之的背影,又漸漸想通了。 不過問,無非是不好奇。 因為不在意,所以不好奇。 虞禾將腳步放得更慢,想要與謝衡之一前一后錯開回去,以免再惹出什么不必要的誤會。從前裝作不認識便罷了,如今人都知曉他們曾經是舊識,她若再湊上前,難免會被揣測心思不純。謝衡之與師清靈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只要繼續微不足道下去,等到三秋競魁過后拜入姑射山,再多的心有不甘也抵不過光陰消磨。 以謝衡之的修為,便是不回頭也能在人流中辨析出熟悉的腳步。他察覺到虞禾的意圖,心中并無多少感想,畢竟她這番舉動,對誰都算是好事。 荊城走丟的嬰孩被找回,既然知曉了罪魁禍首,也就知道下一次該找誰算賬。謝衡之讓紫緋給玉玲瑯帶了密信,讓她不得不收手。 謝衡之輕易不出手,比起劍法,他的智識同樣令人贊絕。當今烏山一脈與十二樓的紛爭正是由他挑起,才導致多年來十二樓始終被牽制,直到他失蹤的十年間再起風波。 暫時平息了魔禍,其余瑣事該由瑯山的人自己去處理,當日一行人便動身回棲云仙府。 在場眾人除了謝衡之與蕭停,其余人的修為都不足以讓他們一日趕回仙府,加上他們大多負傷,為了避免再生事端,謝衡之還是選擇與他們同行。 時近除夕,凡間的城鎮張燈結彩,處處都是熱鬧。一行人邊走邊游玩,在荊城的不快很快被拋之腦后。 師清靈的傷勢好得很快,沒幾日便與謝衡之形影相伴,身后還跟著一個背后靈似的蕭停。 虞禾多數時間都以傷重未愈的理由,少出現在他們面前。她抱著劍譜鉆研,苦心修習劍法,直到除夕那一日礙于同伴的邀請,才終于跟著他們一同游樂。 他們到了一個繁華的城鎮,街市上車水馬龍,看雜耍的人圍了一大圈,震耳欲聾的叫好聲卻蓋不過賣貨郎的吆喝。 虞禾走在其中,總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師清靈停在一個賣儺面的攤子前,拿起一個青面獠牙的面具戴在臉上,問謝衡之:“這個好不好?” 這種小事,謝衡之向來不會說什么不好。這是這一次,他難得神情怔了一下,緊接著抬手將她的面具輕輕掀開?!斑@個不好看?!?/br> 師清靈不解道:“儺面哪有好看的?我看好多人都戴這個,為什么不好?!?/br> “他們都選了同一種?!敝x衡之將一個赤面鬼的儺面扣在她臉上。 師清靈在面具下眨著杏眼,笑道:“說的也是,我才不要跟他們都一樣,萬一走散了師兄認不出我來怎么辦?!?/br> 謝衡之笑了一下,答道:“不會?!?/br> 蕭停也插嘴:“你這身衣裙整個九境再找不出第二件,當然不會認錯了,師兄說的是這個意思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