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4節
各宗的內門弟子為了搶人吵得熱火朝天,還有當場辟出一塊地比試的,周圍站滿了看熱鬧拱火的人。像虞禾這樣沒人搶的,一般就要先在名冊上填好名字,等著被分配到各個山門。運氣好些的會分去做各宗外門弟子,也有運氣不好的被分到棲云仙府各類掌事的手底下,通常是吃力不討好,干得多學得少還被其他宗的人瞧不上。 虞禾就只能乖乖地填好名冊,嘆口氣準備從人群中穿過去,等著一會兒分配的結果出來。 在老老實實等人叫名的半個時辰里,她已經見到各宗的人打了好幾個來回,術法武器在場地上亂飛,被誤傷的長老罵罵咧咧地上前揍人,然后沒安分多久就又有人打起來了。還有離家出走的王孫公子,被家中派來的一幫壯丁當場五花大綁給扛走了。 虞禾坐在樹蔭下,杵著腦袋看著望仙臺上的人和事,消磨等候的無聊時光。 她在這兒坐了好半天也沒人領走,像謝衡之資質那么好,走進山門應該就有好多人為了搶他而大打出手。 世上天才這么多,怎么就不能有她一個。 連著嘆了好幾次氣,虞禾終于聽到登記名冊的道者念她的名字。她跑過去接了木牌,就聽見道者說:“去那邊找悔過峰的弟子?!?/br> 話一說完他就跑去湊熱鬧了,虞禾還沒看清他指的是哪兒,只好自己先去附近找找。 為了看劍宗和八寶法門的人打架,看戲的人把一大塊地都圍了起來。虞禾繞過道,邊走邊打量手里的木牌子,上面刻著悔過峰三個字。她在路上就聽見別人說了,悔過峰的差事很不好做,那里關押的都是窮兇極惡之徒,數千名邪魔歪道在洗心臺喪命,臟活累活多到干不完,每年都有悔過峰門徒鬧著要叛出棲云仙府。 虞禾本來還有些悻悻然,然而想起陸萍香的話,又覺著受到了鼓舞,對這樣的結果很快又欣然接受了。 正當她心情好轉之時,忽然一股巨大的沖力猛地撞過來,直接將她整個人掀飛在地上滾了兩圈。 “我靠出事了!” “壞了壞了,趕緊救人!” 虞禾被撞得頭昏眼花,就聽見周圍叫嚷的聲音,剛要撐起身就疼得叫出聲,眼淚也不由自主往外冒。才被人扶起來,鼻腔又是一股溫熱,抬手一摸,手上一片猩紅。 虞禾愣住了,抬頭往前看過去,兩個男子蹲在她面前,頗為心虛地望著她。 “實在對不住,方才把人踹出來撞你身上了。我實在是沒想到他功力這么差,我就輕輕一下他能被踹出五丈遠?!币粋€劍修打扮的清俊少年面色愧疚地道歉,話里卻還在跟人爭鋒較勁。 另一位八寶法門的弟子冷笑三聲,譏諷道:“劍宗之人果真毫無教養,闖出事端還不知悔改,仍是牙尖嘴利,絲毫不見羞愧?!?/br> “你說什么?你敢再說一遍?” “你讓我說我就說,你算什么東西?” 蕭停怒上眉梢,對方同樣不甘示弱,兩人一言不合又想出手再戰,忽然一道清脆的少女嬌叱聲傳來,將兩人的爭執打斷。 “蕭停!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嗎?你看你又惹禍了?!狈廴股倥嬷?,居高臨下地望著虞禾,說道:“人家剛入門就被你們傷成這樣,還不趕緊送人去治傷?!?/br> 虞禾感覺自己胳膊好像斷了,疼得話都不想說,身前兩個人吵得她腦子嗡嗡響,卻是一股火無處發作。終于來了一個人將兩人打斷,提起要送她去治傷,她有點感激地仰起頭,想要看看這位人美心善的師姐。 少女逆著光,面容有些模糊,虞禾瞇起眼想要看得清楚點,正好此時蕭停站起身走到她背后,虞禾終于看清了那張美艷嬌俏的臉,正在心底為這美貌驚嘆時,蕭停忽然開口:“清靈師妹,你方才也都看見了,若師父罰我……” 那些嘈雜的聲音似乎在此刻忽然間遠去了,虞禾感覺腦子里就像是撞鐘發出了沉悶的一聲響,她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忽然間喘不過氣,嗓子又干又疼。 師清靈斥責了蕭停兩句,發現地上的人一直悶不吭聲,便走近幾步俯身去看。腰間的銀鈴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撞擊聲,粉白的衣袖與裙帶也飄動了起來,彎腰的時候好似花枝低垂。 她語氣關切道:“你還好嗎?” 虞禾在地上滾了兩圈,頭發亂了不說,衣服也灰撲撲的,衣襟上還落著星星點點的血漬。一張臉又是血又是眼淚,此刻被人扶坐在地上,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她抬起眼望著師清靈,卻沒有應聲。 她只是忍不住在想,原來這就是那位劍宗白月光,讓謝衡之愛到瘋癲癡狂,寧愿走上歧路也要復活的心上人。 當真是般配極了。 第5章 謝衡之闔眼躺在草地上,日光透過重疊的枝葉,在他的衣袍上落下點點碎金,風一吹動,滿樹花枝輕輕搖晃,地上的斑駁光影也跟著輕顫。 他似是無知無覺,卻又能感受到有冰涼的發絲滑過臉頰,于是緩緩睜眼,對上一雙亮盈盈的眸子。 虞禾撐著上半身,低著頭跟他四目相對,散落的頭發像古樹垂落的根枝將他網住。 她忽然湊近,在他唇上飛快地親了一下。 謝衡之就像一個平靜的旁觀者,對眼前的發生的一切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阿筠,你快起來,你說今晚去看游花燈”。 他的目光越過虞禾的臉,去看她頭頂那一樹繁茂的婆羅曇。 他不由自主開口,回答她:“沒有花燈了?!?/br> 忽然間,有什么冰涼濕潤的東西落在了他脖頸上,隨后一樹白花都像轟然炸開的雪堆般飄散開。坍塌的天地中,最后一眼,他看到了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夢醒的時候已經是午后了。 謝衡之睜開眼,仍舊身處在他略顯樸素的屋舍中。沒有什么婆羅曇,自然也不會有夢里的人。 落魄草在他身上種了十年,到底還是余毒難清。 —— 蒼云山是掌門文尹君修行的洞府所在,主峰上有一殿室,文尹君偶爾會在此處接見有要事的道友。 謝衡之前去的時候,文尹君正在與劍宗宗主師無墨議事。 他須發皆白,手執拂塵靜站在一座巨大的渾天儀前,寬大的蒼灰色道袍長至拖地,遠遠看去就像一只巨大的灰鳥。 “衡之,你來得正好,你師父正提起你?!蔽囊聪蛑x衡之,朝他一頷首,示意他走近。 “見過掌門,師尊?!?/br> 師無墨點了個頭,隨即說道:“你來此有何事?” “前幾日清靈來見過我,提起完婚一事,料想師尊與長老并非將我與人結親一事告知她,我知曉二位師長是好意,只是如此對她未免有失公允,我便擅自說了實話,相信此事師尊已經知曉了?!?/br> 師無墨聽完他的話,面色陰沉道:“你中蠱后神志不清,鑄下大錯也情有可原,我們憐惜你的遭遇,不曾多加責罰,難道你荒廢了十年修行,還當真對那庸碌無為的日子有了留戀不成?還是說,你道心動搖,仍舊撇不去那可笑的私情?” 師無墨知曉謝衡之的品性,他并不擔憂師清靈會被辜負,以謝衡之的性子,若能與師清靈結為道侶,定能護佑她一生平安無憂,她的修行也能有最大的進益。 而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謝衡之修道路上遇到頑石擋路,薛琨的話他都聽說過了,一介平凡村婦,靠著謝衡之才勉強碰到了修行的邊兒。他們精心培養謝衡之多年,若是他因為這紅塵俗流道心不堅,對整個劍道,乃至是棲云仙府的未來都是一個巨大的損失,他決不能容忍這種事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謝衡之輕皺了下眉,答道:“師尊多想了,此事非我本愿,不過一場荒誕夢境,何來留戀之說?!?/br> 他的話雖只有寥寥幾句,卻令師無墨安心了不少。謝衡之為人清傲,他既然說出這樣的話,必定是不屑摻假。師無墨也相信,若他回想起這些虛度光陰的十年,比起心存私情,更該是心感屈辱。 “師宗主何必動氣,衡之向來堅守道心,世上浮華如過眼云煙,從不曾動搖他分毫。這十年便當做是歷練,親自體會過小愛,往后才能對世人報以大愛,未必是件壞事?!?/br> 文尹君話才說完,侍奉他的弟子忽然前來通報。 “師宗主,有人來報,說是劍宗弟子蕭停等人在望仙臺斗毆,打傷了其他宗的門徒的新入門的弟子?!?/br> 師無墨方才才緩和的臉色立刻又陰沉了下來,強忍著沒有發作,扭頭看向謝衡之,說道:“清靈那邊是小事,我自會勸解,你的意思我知曉,清靈善解人意,不久便會想通,但你與她的婚約不可作廢?!?/br> 謝衡之只是微皺了下眉,應道:“一切依師尊的意思?!?/br> “我還有要務要處理,告辭?!睅煙o墨說完快步走出大殿,身形化為一道劍光迅速消失不見。 文尹君見謝衡之還未離開,問她:“可是還有事?” “我打算靜心閉關一段時日,落魄草一事,勞煩掌門了?!?/br> “你放心去吧,此事我會替你查清?!?/br> —— 濟元藥宗里的人來來往往,不是在煉藥治傷就是在跟人吵架,蕭停擋在門口顯得頗為礙眼,路過的醫修不耐地斜了他一眼,說:“別擋道,沒事干就回你的劍宗?!?/br> 蕭停不滿地“嘖”了一聲,奈何正事要緊,藥宗的人最不能得罪,他也只好暫且按捺住火氣,指了一下虞禾的方向,好聲好氣地詢問:“那個悔過峰的弟子沒出大事吧?” 他路上一直都在擔心,清靈師妹跟這姑娘說話的時候,她就抬起頭傻愣愣地看著清靈,一個字也不說,臉上又是血又是眼淚的,看著就不大靈光,嚇得他直接把人拽到背上給送過來醫治了。斷手斷腳都好說,要是把人摔成傻子了,他師父必定把他送到悔過峰去扒下一層皮。 “手已經接上了,剩下的都是些磕磕碰碰的小傷,還能有什么事兒?” 蕭停將信將疑地走到虞禾身邊,正逢虞禾抬起頭,兩個人面面相覷。 “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送我過來?!彼鲃娱_口,好讓這氣氛不那么尷尬。但她剛才一直很生氣來著,這人一點也不顧及她的傷勢,把她送過來的時候猛拽了一把,差點把她疼昏過去。 見她言行正常,不像是摔壞了腦子,蕭停這才松了口氣,抱怨道:“你剛才怎么一直不吭聲,又不是啞巴,還以為腦子摔壞了,差點沒把我嚇死?!?/br> 虞禾少有見到這么沒禮貌的人,皺起眉正要回話,門口就有人喊道:“蕭停!劍宗的人讓你回去,說是你們宗主怒氣沖沖要找你算賬?!?/br> 那人話里難掩幸災樂禍之意,蕭停話都沒聽完,也顧不得虞禾,急忙就往外跑。 蕭停才離開,又有一人找到此處,望見虞禾就沖她招了招手?!澳莻€新來的,我是悔過峰的人,你跟我走吧?!?/br> 她站起身,攥著木牌跟上去。 去往悔過峰的路上,帶領她的周師兄向她說了許多。除了悔過峰的規矩外,就是有關于峰主的事。峰主鶴道望,人稱鶴峰主,是棲云仙府的掌罰長老?;谶^峰的差事不好做,一個原因是臟活累活多,里頭關押的邪魔外道腦子多少帶點毛病,交流起來能把人逼瘋。另一個原因便是鶴峰主行事風格太招人恨,我行我素從不在乎旁人眼光,給人判罰總是心狠手毒不留情面,然而更毒的還是他那一張嘴。 說到一半的時候,周師兄搖頭嘆氣?!傲T了,以后你就知曉了,總之能避則避,若無事切莫到峰主眼前晃悠。何況峰主不喜外出,你又是外門弟子,應該碰不上幾回?!?/br> 周師兄拍拍虞禾的肩膀,說道:“無論內門外門,我們都是同舟共濟的師兄妹,往后再叫人欺負了,找我們給你討公道。峰主雖然嚴格,卻最不容旁人欺辱他座下弟子,今日他聽聞此事,立刻就去找劍宗的麻煩了?!?/br> “多謝師兄教誨,我記住了?!庇莺陶驹诓换诜宓氖A上,說完話,朝著另一個方向望過去。 “虞師妹,你在看什么呢?” “周師兄,我想問……劍宗離悔過峰遠嗎?” 周師兄想著虞禾剛入門就叫劍宗的人打傷,估計是有點嚇著了,遂安慰道:“你放心,打傷你的劍修有人會處罰,他不會來找你麻煩。何況他們遠著呢,若無要事,應當是見不著幾回?!?/br> 她垂下眼,小聲道:“那就好?!?/br> —— 虞禾的傷好得很快,除了濟元藥宗的醫治,還有謝衡之曾留下的藥丹幫助。外門弟子住在山腰的居室,三人一屋,她去的第一天,人人都知曉了她就是那個在望仙臺被砸進藥宗的倒霉蛋。同屋的兩個弟子,一位想去幻音宗,一位想去八寶法門,無奈都是根骨不佳,被發配到悔過峰打雜。 拜入悔過峰一個月,虞禾也沒有見過傳聞中的鶴峰主。除了每日有幾位師兄帶著修煉以外,就是有各種雜活要干。從掃院子到搬雜物,甚至還要修葺年久失修的洞府。由于不少人還未辟谷,虞禾還因為做飯的師姐被氣出山門,去廚房幫忙洗了十天的菜。 雖然荒謬,但是無可奈何。有師兄理解新來的弟子心中不滿,只能勸誡道:“修士本就是逆天而行,莫說走火入魔,死在路上也是再尋常不過,如今連一些小小的磨煉都受不住,如此心智,尋仙問道不過空談。何況在飛升成仙以前,你我都是rou體凡胎,rou身不夠強健,術法高超也只是無根之木……” 旁人都當做是師兄用來應付他們的說辭,只有虞禾真正聽進去了,只因她記得謝筠從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她知曉自己資質不好,和天才不能比,她唯有比別人花更多的時間,更專注修煉,才能朝回家的路更近一步。 悔過峰一眾弟子的怨氣比牢里關押的妖魔鬼怪還重,卻鮮少有人說過虞禾什么不是。她脾氣好,總是笑盈盈的,又從不惹事端,總是到處找人請教,為此她常常給人幫忙,不是跑腿就是替人干活,白天累得像狗一樣,晚上還要修煉。 如她一般的外門弟子修為大多低下,莫說是縮地成寸,連御風一小段都耗費極大靈氣,出門基本靠雙腿。她幫著師兄去濟元藥宗取藥,等她取藥歸來的時候已經是子時。 夜里虞禾又累又困,還是爬起來到院子里打坐,勉強回想起師兄教過的修煉心決。煉氣要引動天地靈氣入體,使得氣通小周天,化經絡之氣遍行全身,煉化靈氣為己用。然而她的靈氣每次都像是被堵住了一樣,能感受到的靈氣微乎其微。連續許久都是如此,修為上難有寸進,她不免有幾分沮喪,抬頭望著月亮嘆氣。 早知今日,當初有九境的高考狀元謝衡之在身邊,她肯定不會一味地貪圖享樂。 然而,太努力也未必都是好的。 第二日,管事的師兄就通知虞禾,讓她一同去罪牢監守被關押在那處的邪魔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