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星球降落(十一)
第十一章 周西什么也沒說,兩人在商業中心廣場短暫分開,她去書店找輔導資料 ,江萬回工作的甜品店告假。那里的老板把江萬奉為財神爺,一聽要請整整一周的假,立刻先自省有無苛刻他的薪資待遇,眼巴巴把人癡望著,生怕這位脾氣好事少的招牌被高人點化,也鯉魚躍龍門地投身進娛樂圈發光發熱。 “私事,算我提前休年假?!?/br> 老板松下口氣,散出去的神魂歸位泰半,又變得耳聰目明起來。一雙賊眼四下溜動,拽過江萬捅了捅他的腰窩,語氣揶揄, “瞧瞧你的明星效應?!?/br> 他這間甜品店位置算不得上佳,里面的蛋糕咖啡品類也是平平,不夸張地講,若不是半年前來了一個江萬,硬是靠著一張臉從大小姑娘口袋里搶錢拉業績,能不能再撐三個月都是問題。更令人驚喜交加的是這位吉麻街出身的帥哥不僅沒有半點驕奢yin逸的壞架子,勤勞踏實還頗有天資,給蛋糕裱花給牛奶打泡,一學就上手,老板后來干脆把手機備注里江萬的名字改成“菩薩”。 菩薩顯然沒有要受人景仰的自覺,仗著休工不上班,不肯散半點營業的功德,見又有人舉著手機假裝自拍,連忙摁低帽檐背轉過身,活像個舊時代的黃花閨女。 老板直嘆暴殄天物,拉著他躲進茶杯柜后,剛要開口勸年輕人不要活得那么保守,就看他從褲兜里掏出那只古董翻蓋手機,一肚子的話卡在喉嚨口,不知該先表哪一頭。 一通電話打了還不到三十秒,從頭到尾只聽一句“嗯,好”,老板瞄了眼,屏幕上赫然立著“房東”二字,他笑起來打趣, “來催房租的?”話一出口,他恨不得打自己的嘴,生怕江萬嫌棄工資少,漲薪還是小事,萬一真為生活所迫,區區甜品店絕對留不住這尊大佛。 他惴惴去瞧江萬表情,見他當真若有所思,立即嚇得六神無主,手心捏了一泡冷汗。 結果他沉默半晌,卻是開口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你上過大學么?” 老板一聽,這怎么還后知后覺考核起雇主的學歷來了?當下拍著胸脯道,“當然,我可是溫布倫工業......” 結果江萬剛聽見第一個字便明顯沒了興趣,眼睛沉沉落向一旁,不知在盤算什么。 老板被他這副無聲嫌棄的態度撅了個悶虧,想罵連高中學歷都沒有的人憑什么挑揀自己,然而目光一觸到他挺秀的面部線條,怒意在嘴邊轉個彎,軟成一口氣嘆了出來。 “你要是想上大學......” “去帝國政經,得什么水平?” 老板腦瓜里警鐘一響,狐疑問道,“不是你要去吧?” 江萬搖頭,“一個朋友?!?/br> 警報解除。老板心下有了數便不再患得患失,掏出手機輸入“十校聯盟”,盡心給這位與社會脫節的失學青年科普高校鄙視鏈。 “......總而言之,帝國政經就是貴族里的下原家——人上人上人,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政客和經濟學者出身于此,可以說是帝國政壇的后花園不為過?;旧现灰苓M,就相當于半只腳邁入那個圈子。這種學校已經不是單用師資或者學術水平來衡量價值的了,出來混最重要的是什么?人脈??!網上有句話,如果在帝國政經的校慶儀式上空投一枚炸彈,整個國家的中樞系統都得癱瘓三十年。你那是什么朋友?心太高了吧?;始依砉ず褪ガ旣愇睦硪膊徊畹??!?/br> 他說了這么多,不知道江萬聽進去多少。這小子的嘴巴就跟個活蚌似的,非得自己吐,強撬只能白累一頭汗。 “推薦信,是只有十校聯盟的人出具才有效力么?” 老板聽到這里,明白他那位朋友是打算搏一搏前程的,有些羨慕地嘬嘬嘴,語氣也變得不那么篤定,“應該是,最好還得是知名校友,這就跟企業內推一樣,資源只在自己人手里流動。帝國政經每年的分數線說白了就是個擺設,我高中那屆有人被錄取,現在紅頭照片還在宣傳欄掛著呢,我聽說他家里有長輩是知名教授,上過電視出過書?!?/br> 感慨完不忘八卦一把,“是你那個勵中的鄰居?” 江萬老實點頭,“房東?!?/br> 老板想起剛剛那個言簡意賅的電話,眼珠子瞪溜圓,怪叫起來,“女高中生房東?”叫完覺出不對勁,這兩個名詞單獨分開來看一點問題沒有,偏偏合在一起就變成了“重金求子少婦”一類的電線桿騙局。老板很是寶貴江萬的臉,愛屋及烏,連帶寶貴他的人身安全,上下其手摸頭揩腰,生怕他被吉麻街那種虎狼之地騙走清白和內臟。 “萬萬,你見的是真人嗎?不要稀里糊涂上壞人的當?!?/br> 江萬掙脫開男人黏黏糊糊的關切,看了眼手機短信,抬頭望向門口柱子旁的死角,“當然。我們住一起?!彼麖谋窭锬贸鲆缓兴纳R卡龍,把紙幣拍在玻璃桌上,壓低帽檐匆匆離去。 一點余光都沒留給被雷劈在原地瞠目結舌的老板。 江萬拆了封盒上的綢帶蝴蝶結,塑料叉子叉出一枚抹茶味遞給她,“吃么?!?/br> 周西餓急了一口吞下。她兩手提包裝袋,齁得喉干舌燥,話都說不圓,“水、水水水......”江萬趕忙從她背包里掏杯子。非是周西懶,出門前灌了溫水的玻璃杯蓋是江萬擰上的,她幾次走在路上熱得口渴,都只能望杯生津,這才急急買完書難得上門找人。 就著他的手猛喝兩口,周西緩過神,從柱子后面探頭往里看,看到半屋子花枝招展,缺德笑道,“你住陸里弄,還真住對了?!?/br> 江萬不和她計較,兩人都沒用早飯,約定去吃小鍋米線,他已經在想往碗里加什么料。 卻見周西遲遲不回頭,指著靠窗一桌女生,面色不虞問他,“她們經常來?” 江萬只看一眼便收回視線,“化了妝,我記不住臉。不過確實有你的校服?!?/br> 周西對他奇怪的“選擇性臉盲癥”抱持懷疑,他總推說不認人,又不是鳥的腦袋魚的記憶,怎么可能只有幾kb的內存。男人還能靠聲音體型分辨,女人只要一化妝,他好似人種都分不清了。 周西拿熟人試探過幾回,像張梢、董光明這類天天見又有著明顯的外貌特征,他能不經大腦搜索引擎說出名字,就連柏先生,也要思慮半天,才慢吞吞回答一句“穿花花西裝的男人?!苯數铝崭挥锰?,在他的人像匹配數據庫里,只有“隔壁的紅嘴唇”作定語,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描述一只鳥。 可是一問到自己,他的反應又交由另一套系統單獨處理。她的聲音、氣味、一雙眼睛一張嘴,他都能飛快從人群中精準捕獲。張梢總笑她身上被江萬偷偷植入了定位芯片,問他是個什么原理,他只說, “我睜開眼,看到的就是你?!?/br> 這句話不可謂不浪漫,如果換個對象,無論男女都是一柄大殺器。然而不管是說話的人還是聽話的人,仿佛出場便沒有設置與羅曼蒂克對接的終端,這類情感對他們繁雜忙碌的人生而言就像拿高射炮從地面往太空單向轟炸小行星——達不到目的,又會造成無辜傷亡。 住在同一間屋檐下,睡在同一張床上,擁抱,親吻,zuoai,像所有情人一樣活在現下??伤麄兘K究是兩顆在茫茫宇宙猝然相遇的星球,誰也不會主動發出信號,彼此沉默著,不談過去,也不問將來。 江萬注意到她在其中一個拿紅色手機殼的女生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不問,周西更懶得解答,從那副懨懨的模樣就能猜出大概。 周西對絕大多數人——這個范圍囊括了吉麻街內外,都秉持著可有可無的漠視態度,且危險地徘徊在厭惡邊緣。但凡她從一個人身上發現“蠢勁兒”的苗頭,便會立刻將他(她)拒之門外。余下僅剩的賦予了色彩的感情也吝嗇一分為二,憎惡留給裝腔作勢的教徒,寬容更是窄得螞蟻都得側身進入。 等兩人吹著空調吃上熱氣騰騰的骨湯米線,她恨恨咬一口蘿卜干,嚼得咯吱響, “虛偽的莊幼岐?!?/br> 她恨到一半,突然想起對面的江萬,從自己碗里夾了一塊排骨給他,壓低聲音好奇問,“我不敬你的神,你怎么從來不懲戒我?” 江萬吃了她給的rou,語氣十分平常,“大概我也不是什么好信徒。我只在需要的時候才想起他?!?/br> 周西咬著筷子得意笑,“我們能住在陸里弄,或許真是神的意志?!?/br> 再回到醫院,距離取片還有十多分鐘。小林郁從半小時前就等在前臺,一見兩人走進門,馬上迎上去。周西離開的這段時間他想得很清楚,她說到“朋友”時面色如常,為雙方作介紹時也不躲閃避諱,顯然和這位“朋友”的關系并不值得隱瞞。他在腦中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自我攻略,得出的結論就是——他仍是有希望的。 周西有多受歡迎連她自己都想不到。西區十四所高中,勵中是佼佼者,雖然設施和環境比不上私立教會學校,但升學率穩居第一。能考進來是本事,能名列前茅更是頭腦聰明的最佳佐證。誠然她的出身在老師們看來是明珠蒙塵,可對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來說,吉麻街是伊甸園的禁果,有著和性一樣強烈的吸引力。從禁地走出的漂亮女生,身后是霧一般迷暗的法外之地,沒有莉莉絲邪惡,也沒有莎樂美放蕩,是游走在觸不可及的黑夜與現實之間雪白雪白的一個冷漠的旁觀者。 當男生不敢在同齡女性面前賣弄兩性學問時,他會不自覺將自己放在低一等的位置上,脫離了性的壓制,情感才能被提純升華為更高層級的敬仰和愛慕。 周西從不主動與男生們交談,也極少出現在女生們的圈子里。久而久之,便好像忘記了她也穿著同樣的校服,聽著同樣的課,“勵中的周西”變成了和“勵中的ABCD”一樣的學園象征。 小林郁今日邁出了探索的第一步,正為拔得頭籌沾沾自喜。 “我幫你問過了醫生,一會兒拿著片子直接去三樓?!毖壑樾⌒囊硪碓诙酥g游移,他斟酌措辭,“還有一刻鐘,你是想去會客室......” “謝謝。請問有空的病房么?”她禮貌打斷,“也不用病房,空房間就好?!敝噶酥附f,“出門一趟包扎好的傷口有些滲血,天氣熱,怕感染?!?/br> 小林郁看向眼前這位沉默“朋友”,想到他的來歷,又想到他今日為何而來。 “有的、有的!”他搓著手,獻寶似的介紹他們去會客室。院長的孫子親自帶路,一路喋喋不休,走到門前一拍腦袋,“要不要叫個護士來?” 說著要去撥內線電話,被周西連忙攔下,“不用麻煩,很簡單,我來就好?!?/br> 見他腳步扎根沒有回避的意思,周西不好明著趕人,只能婉轉勸離,“能幫我去藥房買瓶消毒水么?剛忘記了,錢等下補給你?!?/br> 小林郁被指使得心甘情愿,“不用,不用!我去護士站幫你要,酒精碘伏都有?!?/br> 他行動起來像一陣風,眼見房門被帶上,周西轉過頭變了臉,一掌拍在江萬肩頭,豪邁命令道,“脫!” 江萬這才知道她不是借口找地方和男生說悄悄話,是真的要重新包扎。他撈起后背衣服,瞇眼回憶傷口是何時撕裂的。 “啊......公交車?!?/br> “豬腦子?!?/br> 周西估算小林郁上下樓的速度,飛快拆解紗布,掏出一瓶碘伏棉球,用指尖捏著小心在綻開的裂口上點抹。 “換下來回去洗,”她手腳麻利抖落一件干凈短袖給他,把臟的迭好放進塑料袋里,頗有些未卜先知的自得,“我真是太聰明?!?/br> 江萬在她的幫忙下抬手脫衣服,“你的聰明建立在我的痛苦上?” 周西伸指頭戳了戳他完好的皮rou,“怪我嗎?是我讓你受的傷?” ...... 小林郁輕手輕腳合上門,靠在墻上深呼吸,無聲平復胸口涌起的波瀾。 他手里緊緊握著一瓶透明醫用酒精,腦子里翻來覆去回放不小心看到的觸目驚心的一幕——不是變了一個人的周西,而是與她熟稔相處的英俊男人。 他赤裸的上半身,有一幅橫縱整個背部、由兩道筆直的rou紅色舊傷疤交迭而成的,滲血十字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