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星球降落(六)
第六章 古有兩軍對陣聞鼓而動的傳統,一鼓進,二鼓戰,三鼓遂逐。頭鼓盛,士氣之盈也。這個道理時至今日尤被奉為良訓。 網上有隨機采訪競技格斗賽場外觀眾的視頻,當被問到來看比賽的最初契機,有近四成的人回答“是被賽前發布會的嘴仗環節吸引”。更有博彩公司從業人員匿名解惑,“戰前示威”的效果不僅僅體現在提高節目的收視率上,一位懂得為自己造勢的選手,甚至可以通過夸張的言語和肢體動作吸引客戶下注,從而影響數據分析專家開出對己方有利的賠率。 無論是從波爾莫來的烏沙法,還是在吉麻街浸yin多年的場裁,顯然都對這一套“潛規則”熟稔于心。一個氣勢洶洶,不斷用口音濃重的西語挑動所有看客的神經;一個故作為難,身體斜成杠桿,裝模作樣抵住蠢蠢欲動的龐大身軀,余光始終關注計時器上的倒計時,只等場助點頭,立馬撤手原地立正。 二十點五十九分。 一聲哨響,全場俱寂。 克里坐在柏先生右手旁,見場裁吹完哨子便溜之大吉,緊張得有些無語倫次, “這是作甚么,沒有裁判、怎么他要去哪里?” 回答他的是內場擴聲器里冰冷的雙語電子播報音, “THE TITLE FIGHT!TENDER—USHAPHEA, CHAMP THE GREAT—JIANG WAN, 頭銜挑戰賽!挑戰者—烏沙法,全勝王—江萬。 ” 克里猛地撲向看臺,眼睛死死盯住八角籠中對立的兩人,屏幕上的紅色熒光數字從“59”跳到“00”的一瞬間,他顫抖地回過頭,聲音湮沒在人群沸騰燃燒的激情之中。 “YOU LIAR. YOU LIE TO ME?。氵@個騙子。你騙了我?。?/br> “IT’S A PLAYOFF!A STAND OR DIE!(這是場生死爭奪戰?。?/br> 他說完扭身就要往下沖,剛邁出一步,金云云早已站在貴賓區唯一的出口前,嶷然且禮貌地擋住去路。 克里屏住怒火,咬牙看向柏先生,“什么意思?!?/br> 后者目不轉睛,輕描淡寫回他一句話,“克里少爺是瞧不起我,還是不相信烏沙法?” “你!” 熟悉的句式堵得他啞口無言。 柏先生微笑著側過頭,抬手拍了拍空椅座,“來,先坐?!背赛S色的燈光掃在他那雙輕佻又隨意的眼睛上,總是彎成平易近人的弧度,讓人看不清瞳孔中暗藏的鋒機。 “比賽才開始。說什么喪氣話?!?/br> “WHAT ARE YOU LOOKING AT? YOUR T? (你在看誰?你的婊子?)” 江萬抬頭瞟了他眼,牙齒緊咬紗布的一端,在中節和近節指骨交接的關節上飛快系了一個結,左手依葫蘆畫瓢,熟練地重復這個動作。 “我聽不懂?!彼麖难澊统霰Wo器塞進嘴里正位,烏沙法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肥厚的兩片嘴唇在紅色的拳擊手套上飛快一吻,伴隨著第一聲鼓點落定,挑釁般地頂了頂江萬的額頭,低下腦袋湊近對他說道, “GOD LOVES KNOCKOUT. AND I LOVE MY T. (上帝愛K.O.。而我愛我的公婊子。)” 在泄洪般的喝彩聲中,兩人各據一角,擺出迎戰姿態。 “咚?!?/br> 三鼓奏響的剎那,烏沙法似一陣來勢洶洶的白色颶風,完全不受超重量級的身高和體重拖累,前步滑至臺中,揮出了第一記勢如破竹的直拳。 “嘭——”地一聲巨響,觀眾席的張梢甚至錯覺自己的心臟都能被這一擊的力道隔空爆穿,他反射性地閉上雙眼,等聽到隔壁的嘶聲驚嘆才敢緩緩睜開。 烏沙法一擊不中,剛猛的拳風幾乎是貼著江萬的右耳凄厲刮過,如隕石墜地,皮質的拳擊手套砸在兩扇鐵絲網之間的海綿立柱上摩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音律。 “嘿,”他獰笑著收回手,歪頭沖江萬吐出舌尖,不等觀眾沉下心來,迅速調轉方向,直面將雙臂舉在頭前抱架的對手,腳下步伐連續,欺身上前轟出一連串猛烈的擺拳強擊。 剛剛那一拳若是擊中,普通人絕對倒地失去再戰的能力。他相信自己的近距離直拳,兩米三的超長臂展,即使放在巨人扎堆的籃球界也能數得上名,而出拳的時機和速度更是一流,不熟悉他的打法的新人要么被K.O下場,要么勉強躲過卻身心防線垮塌,但凡下一步的位置踏錯,等待他們的將是更加殘酷的后手直拳或著反手肘擊。 可江萬不一樣。他觀察他的表情,哪怕是那巨錘一樣的拳頭沖著面門砸下,他的眼神始終波瀾不驚,看不出恐懼,也分析不出意圖。然而卻能卡在那零點一秒的空隙蹲身搖閃,舉起右臂揮擋,讓直拳的路線偏離原定軌跡。 說得更直白點,他那本該成為“KNOCKOUT OF THE NIGHT(最佳K.O)”的開門紅,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迫揮空了。 烏沙法心頭火起,以極具壓迫的氣勢連續出拳,小山一樣的體型逼迫江萬不停后退,他目測間距將人再次擠進角落,重心壓低,自下而上打出一記低位上勾拳后,右腿出其不意橫掃下盤,使出了上下夾攻的踢擊組合。 江萬偏頭閃過那能將人下頜砸碎的力量,想要后撤出他小腿的攻擊半徑,卻意外低估了身高差距帶來的劣勢——他已被牢牢鎖在鐵絲網和烏沙法的四肢圍合而成的牢籠之中。 江萬心一沉,幾乎是在電光石火間作出了權衡——他順勢矮身,把本該落在腰部的攻擊強行轉移到肩臂,隨后一腳原地旋位,一腳蹬出,借著被擊中的力量側身飛摔了出去,后背滑蹭在鐵絲網上撞出一陣響亮的金屬顫音。 “嗚呼——” 開場三十秒,事前誰也沒曾料想過比賽能精彩如斯。一秒不落的攻擊,一秒不停的壓迫。每一個人的心都像是綁在烏沙法的拳套上,隨著他每一次的出拳而高頻率地跳動。 “我不行了——”張梢捂著胸口跌落在椅子上,兩手四處亂摸,也不知是誰的水,抓到手里便猛灌一通。 VIP看臺上的克里露出釋然一笑,他終于能從緊繃的狀態松弛下來,學著柏先生的模樣翹起腳,兩手搭在扶椅上,得意道, “江選手確實有些本事?!?/br> 場上沒有裁判干預讀秒,這就意味著不用顧忌犯規補拳,也不用在意道德和良知那種無用的枷鎖,給予勝者絕對的高位權力,用以殘忍而無情地碾壓敗者。 “cao他媽的砸死他——” 已經有觀眾熱血上頭,從座位上跳起來揮舞雙臂,厲聲嘶吼道。 “打——打——打死他個狗娘養的,我日,爽飛天了??!” “媽的,江萬死定了......” 張梢驚懼未定,又陷入現場陡然轉向的殘酷氣氛當中。他嘴上功夫厲害,此時也顧不得和人扯頭花,兩手合攏舉在嘴前,深吸一口氣, “江萬——江萬,站起來!打回去??!” 氣場雖足,不過勢單力薄,用盡全身力氣的大喊也僅是泥牛入海。他環視一周,竟從那些火上澆油的起哄聲中辨認出幾個眼熟的面孔,當下氣得手都捏不住拳,恨恨一腳踢在圍欄上。 明知道吉麻街是什么樣的地方,明知道吉麻街里都是什么樣的人??勺屗郾牨牽粗饺绽锊良缍^的身影被活活打死在面前,還要爭當兵不血刃、落井下石的幫兇,是為了錢?還是為了那虛偽又懦弱、沒有膽量也無需負擔的下流快感?一想到這,他的眼眶都快濕了。 “喂!”他扭頭叉腰,沖愣在原地,臉上已經開始顯現出虧錢的落敗感的己方觀眾們叫道,“起來喊??!他是江萬,他可是全勝王!” 坐在他身邊的金主顧客手插在褲兜里來回摩挲那張蓋了紅方印章的票據,忍不住喜滋滋潑他冷水,“算了吧,”指了指場中不斷逼近目標的白色巨塔,“挨那一腳還能起來?背都爛了吧?!?/br> 張梢大吼,“閉你媽的爛菊嘴!” 那人被罵得一臉五彩繽紛色,剛要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回贈一出全方位掃射的族譜攻擊,就聽周圍高亢激憤的喝倒彩聲齊齊降了分貝,像坐過山車似的,交織出律感強烈的波形圖譜。 他也不由得看向賽臺,融入場上那揪心肝的生死節奏中。 江萬沒能站起身。 他捂著左邊肩膀側躺在地上,眼睛斜向上望著烏沙法大踏步朝自己走來。也許是聚光燈的光線太刺眼,幾乎讓人生出繚亂的錯覺,這一幕,這一角度,還有那一身叫人無法忽視的白rou,都令他不由得想起與周西的相遇。 他握住她的腳踝時,她在想什么。 想這個人為什么這么奇怪。想這個人危不危險。想這個人到底從哪兒來。 從哪兒來。 “茲茲——” 剎那,他的頭,他的腦,他的感知以及一切接收外界信息的神經系統被這個念頭觸發,如同一臺因電流短路而被迫強制斷電的機器,在敵人兵臨城下的危機關頭,發出了只有他一人能夠聽見的低頻噪音。 烏沙法滿意地看著蜷縮在自己魁梧陰影下的身軀。他有點不想這么快結束比賽,一腳踏下去,或是掐著他的脖子來上一通地面砸拳興許很痛快,但簡單直接的虐殺獵物實在缺乏觀賞性。波爾莫的戰場從來不用清掃,因為當廝殺的雙方進入到最原始也是最激烈的纏斗環節時,那日積月累早已深深浸透賽臺的血腥味能夠刺激求生本能,從而迸發出這世上最恐怖強大的潛力。 人們崇拜這類虛無縹緲的神秘力量。作為被文明馴化的生物,他們早已忘了撕咬和搏殺帶來的快感。這快感超脫出rou體,與靈魂合二為一,輕飄飄地翻山越嶺,踩著星星,乘著月亮,在短短的須臾之間,和宇宙深處傳來的信號達成共鳴。 烏沙法扛起他的兩條腿,在一聲聲錯落的尖叫聲中重重把人砸向地面。 “轟——” 地面上揚起的細小灰塵像極了碰撞坍塌后游離擴散的恒星碎片,燃燒著紅的藍的火焰,慢慢聚集成一片玻璃裂紋般璀璨的云團,在他的眼前徐徐展開—— 他用力盯住一顆浮在半空中的紅色粒子,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運行的軌跡毫無規律可尋。他跟著它在浩如煙海的粒子群中徜徉,精神空前地快活,仿佛能跟隨在這rou眼可不見的物質上,跳出時間的桎梏,成為那永恒、廣袤而偉大的宇宙的一名虔誠信徒。 它飛得慢了。初始的加速度漸漸消失,在經歷了一段漫無目的的減速運動后,依靠慣性藏在了一處漆黑之地。 他的心也隨之落下,等待一個冥冥之中的指引到來。 “J......JI......JIANG......” 灼熱的痛感自后背蔓延,像是被神送給人類的那把著火的劍沿著脊椎劈開一道深淵?;鹬丝局粩財嗟纳窠浤┥液退毫训钠ou碎屑,貼著他的骨頭將這痛感傳送至四肢百骸。 “......呃啊......” 他痛得呻吟,靈魂宛如被困在蛹中亟待破繭,奮力地鼓動翅膀,想要掙扎逃離這俗世的煎熬??墒遣恍?,還不夠。他的腦中突然跳出一個空靈的嗓音。 “......想起來......想起來......J,自由的咒語......想起來......” 信號朝著無垠的空間發送了一遍又一遍,他心急如焚,幾欲放棄希望。 就在這時—— “I WILL CRUSH YOUR BONES INTO DUST. (我要碾碎你的骨頭)” 囂張的笑聲截斷了思考。他怔怔縮在原處,因這突如其來的茫然空白不知所措。 “I WILL CRUSH YOUR BONES...” “I WILL CRUSH YOU...” “...CRUSH...” “...CRASH...” CRASH. “嘀——”地一聲長鳴。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那顆在暗處游弋的狡猾的紅色粒子。它暴躁地在手心四處亂撞,每跳一下,斷了線的電源便會重新接起一根。當所有的大腦神經聯結完畢,信號聚集在端口,他的靈魂承附其上,被一股永動的單向推進力遠遠地拋射至空中。 那一刻,無數散落的恒星或相互碰撞、或坍縮爆炸,它們從這一過程中瘋狂地汲取對方的能量作為生命延續的動力。在那一閃一閃的,象征著初生的全新光芒里,遲遲傳來宇宙的回音—— “...THE UNIVERSE IS ALL...(宇宙即萬物)” “...ALL IS ONE...(萬物歸一)” “...YOU ARE THE ONE.(你即是一)” 他緩緩睜開眼,咬緊的牙關里溢出一句無聲的嘆息, “FA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