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屋(第四章第一誡)
“......他使我棲息在碧綠的草地上;領我行于僻靜的溪流旁;他賜予我力量,引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為他之名帶去榮耀......” 神父蒼老低沉的聲音拖著長長的尾調,在這萬物初盛、薄光流照的春日午后,替前來吊唁的賓客們尋了一個不得不偷懶溜神的正當借口。 立在人群最前方的少女身姿纖細,黑色絲綢長裙給那含苞待放的青澀之美多添一分莊重與高貴;長長的、小羊羔一樣柔軟的卷發披落在背上,像極了一潑摻了金粉粼粼耀目的墨水瀑布;而那紫藤般的腰肢、柔美修長的脖頸和行走間不經意錯露的腳踝是那么不堪一握,就連最善妒的人看在眼里,也說不出半句挑剔的話來。 人們借拭淚的空隙打個哈欠,又或是歪著腦袋與同伴私語,樂此不疲地猜測著這個單薄的身影何時倒下——既是在這間葬禮上,又是在不久后的將來。 誰也看不見她藏在蕾絲面紗下飛快掠過的不屑冷笑。 “當最終的號角奏響,我們腐朽的身軀必將邁向永恒,我們凡人的rou體也將迎來不朽;待到那時,這經文終會應驗:死亡已被勝利取代......” “不要讓你的心囿于困擾。相信上帝,也要相信我......當一切就緒,我就會來迎接你,你將永遠與我同在?!?/br> 最后一個音節從神父口中落于塵埃,正式為這場冗長端莊的葬禮畫上句號。隨后有數名衣著整齊的男仆走上前來肩扶起棺木,穩穩朝著不遠處那幢紅磚黑門的大宅行去。 人群自發列隊,井然有序地向主人家致以最深切的悼念。 最先是東方來的尊貴使者,然后是一些幾乎沒有見過面的世交,由遠及近,生意伙伴、舊友、官員、醫生,一一不落。唯獨缺少了血緣相關的親屬。 不過這正是這個家族最大的特色。 當一位金發高挑的年輕人走到那位少女面前時,所有人的目光,連同不問世俗的神父也不例外,明里暗里集中在二人身上。 “是卡佩羅家的人......” “他來做什么?看笑話?” 人們眼睜睜見他展開雙臂擁抱了一席深衣,不約而同發出一聲“吁”地驚嘆。而那位小姐也未令人失望,她微微踮起腳,精巧深邃的臉蛋靠在青年頸側,使外人看去他們就像是一雙天造地設的好對象。 金發青年在她耳邊低笑,“茜,如果知道你出落得這樣美麗,我會多帶一份聘禮來?!?/br> “在你祖父的葬禮上——感謝他將你我牽絆?!?/br> 黑發少女迎著刺目的陽光,閉著眼睛在他懷中細語喃喃,“可憐的杰森,等到結束,不如隨我一起回到老宅,替你親愛的叔父看望一下他的仇人?真是可惜可嘆,正直深情的卡佩羅先生早早躺在地下,直到今日才迎接祖父的到來;而他惡貫滿盈的對手卻殘活到現在。趁著今日,也讓魔鬼做個了結,將他一同帶走贖罪去吧?!?/br> 杰森仿佛抱住了一根燒得通紅的烙鐵,他不自然地抽回手臂,在眾人意猶未盡的目光中結束了這個擁抱。 “你可真是殘忍?!彼掌鹨桓蓖嫘B度,想替她挽過耳邊碎發,抬手卻發現她兩鬢已別好做工考究的金色玫瑰發卡。 “不過這副模樣美得超出了我的預期。是結子么?” 他順著一波微漾的美目望向她身側一直被忽略的身影——蒼白,瘦挺,內斂,緘默寡言,如同藏在巖石壁角深處、不做聲息不奪風采的一截綠藤。 “管家?是叫Mori(森)?那他的父親......” “你的話太多了?!彼洳欢¢_口打斷。 仿佛那柔情蜜意的舉止口吻只是故意做出來逗弄外人的一場短暫假象,滿足了她惡劣的趣味后,便毫不留情面地拋棄這個道具,連眼神也不再施予,而是沖向排在后序不敢上前的賓客遙遙伸出手, “現在,滾到一邊去?!?/br> 葬禮結束后本該有一場筵賓的晚宴,可即便主人家肯放下身段請,也沒有幾個客人敢往那幢老宅里面去。來悼唁的人們尋出千奇百怪的理由,與亭亭玉立的少女見過禮后,一個個你推我趕地乘車離去。 到了除卻一群真情實意痛哭的仆人,就連神父也心不在焉,勉強陪在一旁走到大門前便借口家中有事,頭也不回行色匆忙。 把這一幕看在眼里,她甚至沒有過多言語,只是雙手搭在身前,沖他得意挑挑眉毛,像是無聲挑釁:怎么,你要不要進去? 杰森盯住她那抹惡意的笑,片刻后,緩緩作出投降的手勢,一腳后撤,皮鞋跟在打磨平滑的石板路上拖曳出一道白線,把自己與這鬼一樣的牢籠劃清界限。 “饒了我吧,茜。這里關了一個人盡皆知的瘋子,他恨不得把每一個卡佩羅剝皮拆rou;地窖里還有數不清的白骨腐尸,誰敢說今日之后我未必不會置身于此。躺在這樣不見天日的地方,來世都見不到光吧?!?/br> 見此情形,她脫下絲織手套,細若無骨的手撫在胸口笑得肆無忌憚。哪怕渾身上下除了肅穆的黑衣便是蒼冷的雪膚,沒有一點顏色點綴,也無法教人忽視生就濃烈驚人的美貌。 “你以為從這里出生的人,還會有來世?” 杰森移開視線,“那又何必折磨神父?” “規矩還是不能少,”她瞇起眼睛看向門把手上的雕像,哼道,“埋進這里?你想得美,先把身上的血流干凈,再去魔鬼面前求一求,讓他幫你投個好胎,” “說不定能從我的肚子里生出來?!?/br> 杰森臉色一變,仔細打量她的神色后長嘆了一口氣, “你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古怪。駿先生去世后,不知還有誰能壓得住你?!?/br> “我不是來與你逞強斗狠,也不是要翻前人舊賬。你今天也看到了,有多少人是借著吊唁的名義來探聽虛實??ㄅ辶_與你家曾世代交好,雖然那件事的結果是彼此極力回避的現實,但......在是非面前,我們還需拋卻私情,站在一起并肩向前看?!?/br> 他斟酌了半天的說辭,被她一番話堵得啞口無言。 “你是想說在利益面前吧。費埃里郡近來接連拍賣了三塊土地。怎么,是租子不好收,還是另起爐灶,想試試別的花樣?” 杰森偏過頭,“......你不能否認,時代不一樣了?!?/br> “是的,你說的沒錯?!彼吒邠P起脖頸,張開雙臂迎風立在一臺石階上,深吸著尚未被工業廢氣污染、來自山與田野的天然饋贈。 “二百多年前,人們還只會將礦鐵用以鑄造兵器;行車用牛馬,從博斯蒙特到費埃里,不花上半個月別想到達。戰爭帶來了貧窮,疾病和死亡,通貨短缺,金銀流失,人如草芥般被埋在積年彌漫的硝煙下。而你我的祖先最初靠著幾艘卡拉維爾船,有幸在季風和洋流肆虐的大海上生還,從那流著蜜與奶的應許之地帶回了谷物,香料,棉花和糖。他們用廉價的貨物換取了第一桶金,買下遠方的一座山,然后拿大塊大塊的金子,鋪出一條通往財富的道路?!?/br> “金屬,煤炭,礦石;戰爭,海洋,陸地。這些是我們如今能夠站在這里的理由。知識,身份和聲望,則是決定了我們今后能走多遠的動力。一個家族的權力地位正是建立在他們所擁有的領土及人民之上,沒有戰爭的社會迎來了人口激增,一百年前只能用以種植農作物的土地,隨著技術的革新和觀念的開放,各種紡織金屬加工廠在全國范圍內急遽擴張。那么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呢?每一代人都在迎接一個劃時代的浪潮的來臨??ㄅ辶_家的先祖在物價革命中用玉米和小麥換取了超過三萬頃的土地,阿弗雷德一世因此賜予你們這個造船廠場場主的后代與王權同生共死的榮譽。而你現在做的,又與那些將資產賤賣的貴族有什么區別?” 她回過頭,眼中的戲謔被平靜所取代。 “貨幣的價值就像潮汐,隨著一代代君權的更迭和對未知的探索從未停止過漲落。所有的一切都會改變,生死也只在眨眼的一瞬間。你或許認為我們擁有了很多,可你看看我的祖父,他在年輕的時候未必不會有著同樣的想法。然而從今天起,除了能躺在一處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土地上,比起那些佃農們又多了些什么呢?” 杰森煩躁地撓了撓頭,幾縷金發狼狽地掛落在額前,將那股咄咄逼人的戾氣一掃而空,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這個年紀應有的鈍拙。 “我明白,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墒悄悴欢?,你真的不懂......” 方才那番心平氣和的勸道已經耗盡了全部耐性,她抄起雙臂,居高臨下反問, “我不懂?是不懂你為了那個爛賭鬼父親寧肯放棄五分之一的不動產?還是此番瞞著族人前來和一個有著血海深仇的敵人重修舊好?你把土地賣了出去,是連尊嚴也一起丟棄了么?” 杰森青白交加的臉上浮現出一副怪異的表情,他指著身后緊閉的黑色大門,咬牙切齒地低吼,“我的賭鬼父親?你呢?你的父親又有多高貴?一個瘋子!殺人犯!他還認不認識你是誰?”他拔步上前,貼在她耳邊嘰嘰咕咕地笑, “知道今天來的那些人在背后是怎么說你們的么?臟血,孽種,撒旦之子,自取滅亡?!?/br> “不是讓我換一身血么?也讓我看看啊,看看你們家族引以為傲的血脈,”他偏過頭與她四目相接,懷著無限惡意輕聲道, “luanlun的變態?!?/br> 他說完這句話,眼睛死死盯住那張無暇的臉蛋,近乎自虐地在心中默數著一二三。一直等到沖動帶來的快感在漸次冷靜的頭腦的運作下一點點消散,那只冰冷的手卻遲遲沒有落下清脆怒響。 兩人相距不過一拳,足矣讓他真真切切地看清她眼底的深淵。 傲慢,刻薄,無情,冷漠,自私。為何又是如此美麗,聰慧,敏捷,銳利,世事洞明? 這些被外人用來形容過這個家族的詞語,或褒或貶,都在她身上實現了完美的融合。 她看上去并未被杰森的口不擇言激怒,可眼角嘴角凝結的弧度卻泄露出此刻的情緒,不等他道歉,她開口搶先結束了這段走向并不完滿的對話。 “那你猜得出有多少人想娶我這個流著臟血的變態么?你以為他們只是來悼念一個快要爛在棺材里、幾乎沒有見過面的老頭?裝什么清高,你不也是一樣?” 舌尖俏皮地彈著上顎,蹦出幾個輕巧的字眼, “你們做夢?!?/br> 黑絲絨丁字扣小高跟在石板路上踩出倨傲的噠噠聲,她抬腳踏進門前,扭頭沖著一道僵硬的背影高聲諷笑, “你叔叔當年至少敢直立著走進來。你呢?你行么?!?/br> “廢物。孬種?!?/br> 烏漆厚重的宅門是從她背后生出的一雙巨大羽翼。完全展開的那一剎,將這外人看去陳舊可怖、與一切常識相悖的老宅和門外如齒輪有條不紊前進的現世分割開。 光暗扭轉,也將那藏在太陽般耀眼的美貌下近乎惡劣的個性盡情釋放。 她站在細砂石鋪成的車道上,除了身后的管事遍望不到一個人影。從他的角度看去,她貼在身側的雙手迸張出一根根凄厲的,像風箏一樣的骨線,捏成拳頭時仿佛能聽見指骨猙獰的吶喊。薄裁裁的一張背影則像極了燕尾蝶振翅的形態,雙肩緩慢聳動,正醞釀著一場風雨的到來。 幾乎是突如其來地,她憤怒地揚起手套,扯下面紗扔在石子路上,細伶伶的腳踝狠狠跺地,一下接著一下,圓柱形鞋跟鑿出了淺淺的土坑。 “媽的,卡佩羅?!?/br> “窮鬼也配這樣和我說話。他媽的......”小提琴般清亮明快的聲音變得嘶啞陰沉,怒氣從肚子里一路狂奔,所到處燎原遍野,舌頭和嗓子也跟著一起燒成灰燼。 她絲毫不在意還有人靜靜看著這一切,痛快大罵,惡毒地詛咒著今日葬禮上每一位別有用心的來賓。兩只手時而握拳,時而隨著悶頭踏步的動作和激烈的情緒舒張。到后來,她干脆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支在下巴上,兩排貝齒咯吱吱咬磨著大拇指,齒縫中時不時溢出一兩句臟話來。 “我要把那三塊地買下來,買下來,讓那群卡佩羅滾回大海上去喂螃蟹......” “還有德魯比,丑得像只比目魚,竟敢用那種眼神看我......” 她說著說著,被自己的比喻逗樂,仰頭笑出聲,胸腔里發出蜂鳴般的震動。 這樣喜怒無常、捉摸不定的情緒波動莫說是她這等身份高貴的淑女,但凡自恃讀過書、識得字的體面人都不會輕易展露在人前。 可是她不在乎。她就是如此任性地、不加掩飾地將自己坦白,熱衷于撕裂那張紅梅白雪的面具,向他展示內里噴薄出的一灘腥臭的、浸泡在墨汁里的魚類內臟。 那才是她的本質。而她引以為傲。 發泄完一整個上午的郁悶,她甩甩頭,重重一腳將碾進泥土里的蕾絲手套踢開,醇黑眼珠四下一掃,歪著腦袋陰沉沉落在老宅一扇扇整齊排列的窗戶上。 “喂,森?!彼锲鸺t潤的嘴唇,指著那里毫不客氣說道, “我得見他,我想我得見他。見見我的瘋子父親?!?/br> 這間令人聞風喪膽的屋子坐落在三樓走廊最北向的盡頭,連接閣樓,有一座寶塔般直通屋頂的雙開大門。 她推開右側門上一扇巴掌大的四方小窗,一只眼睛貼近了往里看。 好像是在圍觀籠子里的畜生。 腦子里剛閃過一句話,她立刻縮回手,轉而按在褪色的金紅色絲絨布上,用力推開了門。 正對著的一整面威尼斯玻璃墻上掛著兩大片密不透風、從半圓形穹頂直泄而下的簇絨窗簾,掃在橡木地板上沉甸甸的流蘇裝飾宛如墜掛在它身上的鎖鏈,風吹不起,光透不進。 踩上鋪滿房間的長毛地毯,鞋底頓時陷入柔軟的色彩海洋,粗重的鞋跟無法得意示威,她于是背著手沿著墻壁走過一條弧線,手指在壁飾的金燭臺上一一點過。黃色的火焰像摻進了雜質的橙汁,和這充斥著杜松子酒、沙棘糖漿以及一層層脫落的皮膚碎屑味道的屋子一樣渾濁窒息。 穿卡其色雙排扣馬甲的醫生站在中央一架四柱黑檀木床前,手臂上纏著一條寬領結,領口的扣子解到頸下,一手持注射器,驚訝地嘆出聲。 “真是稀客啊?!?/br> 她悄無聲息走到他身邊,看也不看躺在床上那具與干尸無異的軀體,伸頭去瞧透明針管里的溶液。 “這是什么?嗎啡?” “是的,嗎啡?!闭f著將針頭推進一只針眼累累的柴臂。 “他明明睡著?!彼哪抗獗淮差^柜上一列排開的各式藥瓶吸引,指尖在葫蘆形狀的瓶塞上跳來跳去,拈起一個手指高的寬口瓶晃了晃, “鴉片?” 醫生挑挑他褐色的眉毛,大而深邃的綠色眼睛含笑,“您真是博學。這是du鴉片,從莫沃斯次大陸傳過來的稀罕物?!?/br> “不是chalán,更不是那種摻了煙草的便宜貨,”他豎起一只手側在嘴邊,比出一副說悄悄話的口吻噓聲道,“威利斯頓出產,專供上流社會的貴族老爺,連國王陛下也為這精純度贊嘆不已。聽說他家控制了整個戈拉夫灣的航道,在靠近南部的地方雇人種植了一萬頃的罌粟。一萬頃!金幣能足足填滿一條河?!?/br> 她聽在耳中,不以為意地搖著小腦袋,“你想去淘金?我可以寫給你推薦信。不過他家聲名可不好,兒子是個文盲,聽別人談論The Prince,立刻大聲吹噓起自己見過的Princess。女兒的品味糟糕得令人害怕,還有他家的夫人,聲音高亢,粗魯,像頭野驢?!?/br> 她懷插雙臂,好整以暇與他對視,“你或許可以成為他們家的THE PRICELESS?!?/br> 艾倫醫生忍不住笑出聲,他解下手臂上的領結系在脖子上,一邊整理托盤中的藥品,一邊壓低嗓音,“我先前還擔心您情緒低落,現在看來都是庸人自擾?!?/br> 他輕輕抬起那只手臂放進被子,數著細弱均勻的呼吸聲,碧色眼睛落在形容枯槁的臉上,不經意擦過她蒼白的面頰,他把這兩張一樣清瘦分明的輪廓看在眼里,聲音染上一絲愴然, “您是所有年輕一代的榜樣?!?/br> 她對這句長者口吻的夸贊充耳不聞,繞了一大圈又回到最初的問題上, “他明明睡著?!?/br> 艾倫醫生拿過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與她并肩立在床邊,余光漂浮在她的發頂、側臉,想要從那半垂的扇子睫毛和平緩的顴骨上窺出幾分舊日的記憶。 她有著和她祖父、父親,以及樓下書房中一幅幅畫像如出一轍的眼睛和神態。 一樣的認真,一樣的自我,一樣的意氣風發。 “不是為了讓他睡,是鎮痛,也是戒斷?!彼尺^那瓶裝著深褐色固體的玻璃瓶,毫不掩飾心底的厭惡,連帶語氣也變得尖利,“用嗎啡治療鴉片上癮,不亞于兩腳同時陷入泥潭??蛇@確是唯一的辦法?!?/br> “畢竟誰都不忍心看他清醒地活在瘋癲里?!?/br> “是么?”她冷不丁發問,“你告訴我,他活著還是死去,有什么不同?” 艾倫一怔,聽她語氣冰冷地陳述道,“我只當他十幾年前就已被埋進地窖的一座棺材里了。我從來不當他活著,如今卻要蹦出來攔我的路?!?/br> “真是礙眼啊,父親?!?/br> 她向后伸出手,他這才發現落地窗簾拼接起的陰影中,不知何時存在了一位沉默俊秀的青年。 他身上整潔的黑白二色服飾令人出神,等走近了,那雙時刻低斂的狹長眼皮略略一抬,流出一道沒有情緒的目光。 艾倫醫生似乎意識到什么,他扶著床沿倒退幾步,然而離得遠了,這一主一仆,一前一后的姿態熟悉得讓他頭暈目眩。 仿佛眨眼間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提著一只藤編的簡易行李箱第一次走進這間老宅,怯生生地磨搓鞋尖,膝蓋在褲管里打顫,盯著短了一大截的褲腿窘迫又難堪。 那時的樓梯在他眼中還是蜿蜒陡峭的山路,身后的水晶時鐘敲響的第一聲報鳴是砸在他腹部的一拳重擊,行李箱嚇得撲通掉落在腳邊,他剛蹲下身去撿,卻被頭頂一道爽朗的笑音吸引去注意。 他至今記憶猶新年輕男人藏青色羽織上的藤葉圖案,見他看過來,笑意盈盈地舉起手打招呼。 “艾倫.莫爾蒂醫生?我是將,是寫信請您來的人?!?/br> “這是我的管事,森?!?/br> “森?!?/br> 回憶被一柄細小鋒利的刀刃剖開,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美麗逼人的面孔。 他猛地回過神來,看清遞到面前的信封時,臉上的血色霎時褪盡,嘴唇倉皇嚅囁。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那句關于推薦信的玩笑不過是在她有意的引導下,一個微不足道的提醒。 他不可置信,“茜小姐,我為你們家族服務已有二十三年。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將先生的狀況?!?/br> “他是病人,而治療病人是我這個醫生的職責。如果您不愿繼續支付薪酬,”艾倫還在試圖說服,他仍然不愿相信眼前的少女的的確確有著和她外貌不符的冷硬心腸,“駿老爺在世時,一直對我優待有加,當作是報恩也好,請您讓我留在這里?!?/br> 她絲毫不為他誠懇的祈求動容。只專心望向躺在床上的人,微微蹙起眉頭,像是想從那張飽受折磨的面孔上辨認出一些能讓人折服的昔日風采。 可惜時間過去太久了。她都快忘記他原來是什么模樣。 艾倫醫生見無論什么樣的誠意都無法打動她,頹然垮下雙肩。 “您何必如此狠心?他無論如何都是您的父親?!?/br> 他是您的父親。 她反復咀嚼這句話,甚至在醫生拖著腳步依依不舍地離開后。他臨走前似乎仍不甘心,不斷旁敲側擊地詢問下一次來問診的時間。 她想到那張信封,揚起嘴角得意一笑。 手指停落在男人緊閉的雙眼上,像是蝴蝶在枯萎的花瓣上振動翅膀。她看見他稀落的睫毛隨著指尖的觸碰搖搖欲墜,在醒與不醒間徘徊片刻,再一次歸于沉寂。 房間里只有兩道清淺的呼吸聲交錯。四周燭火燃燒隔絕出一個潮濕悶重的空間,她俯身將一側臉頰貼近他藏在被子里的手臂,深深吸一口氣,把這股糅雜了鴉片與腐爛的血液的氣味烙印在心底。 “母親死了??ㄅ辶_先生死了。森管家與祖父也死去了?!?/br> “父親,我的父親,為何活下來的是你。為何你還在這里?” 三個月后。一個盛夏的夜晚。 夜鶯在枝頭輕訴衷情,玫瑰與月遙相對望。年輕的管家敲響房門,來到窗邊。 “將先生去世了?!?/br> 偷偷溜進房間的慘白月光與床上一個沉靜的面孔不期而遇。他頎長的身影單膝跪地,從懷中掏出一枚猶帶余溫的祖母綠戒指,自下而上,套進她的指間。 “我奉獻我的血,我的生命,我的責任,我的陪伴。我及我的子孫后代,永遠為您擦亮燈臺,照明前岸。天將破曉,我追隨您的步伐,從此而往,從始而終,直到長夜漫漫?!?/br> “Vein and Vine.” 新一天的鐘聲敲響了。 ————————— 補完了重新發一下。這章實在太長了。 禱文選自pslam舊約詩篇、thians哥林多前書和John約翰福音——因為查的時候是英文,所以按自己平時的調調譯了一下。有意思的是,我后面又找了中譯和機翻作比較,發現和后者的相似度極其高......大概是因為這些原文詞法句法都很簡單,直譯就已經非常優美古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