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65節
她心里十分迷茫,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用最合情理的方式對他好,憧憬他能成為有為的帝王,平亂世,開新朝,得享萬民擁戴,不負裴七郎曾經的盛名。 她并非不愛他,可是愛一個人,難道不該克制私心,為他作長遠計么? “殿下是聰明人,無須在此事上庸人自擾,”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的雙手從臉上拿開,看著那垂珠帶雨的梨花面,輕聲嘆息道,“勿見紛亂,只求本心,無論你是走是留,望初絕無怨言,好嗎?” 鄭君容與識玉俱已退下,空蕩蕩的德陽宮里只剩這對解不開的怨侶,兩人一跪一坐,姿態親密,低聲私語著。 涼風吹入殿中,卷起散落在地上的符紙,飄飄蕩蕩飛出殿去。 裴望初擁她在懷,目光落在幾步之外的丹爐上,丹爐里的火明明滅滅,他的雙眸亦時亮時暗,隱有朱砂熔金,在眼底流動。 他能感受到她的眼淚,已經浸透了他身上單薄的鶴氅,涼如剛剛融化的冰雪,冰得他心跳都跟著慢了許多。裴望初撫著她的后背為她緩氣,心中默默地想,她哭得這么傷心,到底是舍不得他,還是能舍得他? 若是舍不得還好,只今日傷心這一場,若是她依舊舍得…… 裴望初擁著她的手緊了緊,貼著她的心跳,能聞見她頸間沐浴后留下的暗香。 他不忍忤逆她的心意,卻也不甘就此放過她,那就死在她面前,握著她的手將自己的心生剖出來,挑選她最喜歡的骨頭,刻上她的名字送給她,叫她一世不得安生…… 報復的快感是五石散行散的良藥,此念一起,便覺氣血逆涌,如火焰燒灼,他渾身隱隱發熱,雙目漸生暗紅,目光輕飄飄的、又似無意識地落在謝及音發間的金釵上。 鬼使神差,他想要伸出手去摘那支金釵。 然而金釵晃動,干渴的唇間突然覆上一吻,是濕潤的,苦澀的,急促撞入他懷中。 裴望初微微一愣,摟在她腰間的手慢慢松開。 謝及音纏在他身上,輕輕捧起他的臉,因心緒起伏而喘息不定,啞聲道:“我想清楚了,不是說想要我么?別怕……你想要什么我都會給你?!?/br> 第73章 偏愛 一切堪堪停在失控的邊緣。 德陽宮的青石地板有些涼, 裴望初單手護在她頸間,親吻她的眼睛,低聲懇求她:“不要騙我……殿下, 哪怕拒絕我,也不要騙我?!?/br> 可他何曾給她留拒絕的余地。 謝及音環住他,以一個溫柔耐心的吻來安撫他,直至他的脈搏漸漸平息,雙眼中的隱紅消盡, 黑玉似的, 只映著她的面容。 “我會留在洛陽陪你,巽之, 不會騙你?!?/br> 謝及音抬手撫過他的鬢角, 指腹輕輕按在他眼尾,仿佛在安撫一只驚弓之雁。 “別怕,我不騙你?!?/br> 她又耐心地重復了一遍,然后緩緩抽開自己的衣帶, 低聲問他:“要嗎?” “在這兒?” “在哪里都可以?!?/br> 她已經一退再退, 挑斷了底線,再縱容他, 又能荒唐到哪里去呢? 裴望初沒有脫她的衣服, 只撩起她的石榴裙,將她從青石板上抱起, 緊緊擁在懷里。 這是一次溫柔似水的情/事,是對她承諾的試探,也是她最坦然的安撫。 謝及音摟著他的脖子深深喘息, 終是不耐地垂目道:“快一些……” 嘉寧公主戌時入宮,鬧了這一通, 眼下已過了子時。眾人都跪在殿外,被夜風吹得瑟瑟發抖,鄭君容也縮在避風處,嘆息聲一聲接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殿內終于有了動靜,喊人進去。除了鄭君容沒人敢應聲,他搓了搓手,折身走入殿內。 地上仍是一片狼藉,但兩人的氛圍似乎緩和了許多,嘉寧公主靠在太師椅里,他那慣會連累人的好師兄正站在她身后,一邊給她揉按雙肩,一邊低聲與她說話。 “殿下若是困了就先去睡,有什么事可以明天再說?!?/br> “不必,就現在?!敝x及音睜眼看向鄭君容,十分客氣道:“勞煩鄭天師去請太醫署的太醫來,給咱們陛下好好診一診?!?/br> 鄭君容聞言,下意識看向裴望初,裴望初輕輕搖了搖頭。 他的身體狀況他自己清楚,既然已經得償所愿,何必再惹她難過,若是把人氣得狠了,他也心疼。 于是鄭君容說道:“宮主自己對丹道研習精深,一應癥狀、如何調理,也比太醫署的太醫明白,殿下若想知道,不如讓宮主自己交代?!?/br> 謝及音似笑非笑道:“本宮不信天授宮會有什么正經醫術,你不去請,要本宮親自去請?” 鄭君容再次看向裴望初,見他無奈點頭,只好領命,“殿下莫急,我這就去?!?/br> 他躬身退到殿門處,謝及音卻又叫住了他,“等等?!?/br> 鄭君容停下,“殿下還有何吩咐?” “再去找幾個力氣大的禁軍來,將這煉丹的鼎爐拖出去砸了,一應器皿,也都毀掉?!?/br> “呃……”鄭君容一僵,心中有些替自己后怕,謹聲道,“遵命?!?/br> 殿中又只剩下了他們兩人,□□后有些懨懨的倦意,謝及音撐額輕按太陽xue,閉目小憩。 裴望初在她耳邊道:“渴不渴?我叫人從別處送些茶水進來?!?/br> 是有些渴,五臟六腑里仿佛有細細的火苗在燒。方才她一時動情,又心疼他,應了他不少事,冷靜下來回想,簡直處處蹊蹺。 他當初答應放她離開,答應得那樣痛快,原來是陽奉陰違,先派許多人來公主府中纏她,見此計無效,又使出苦rou計這種下策。 可是下策歸下策,苦卻是真的苦,叫她一時氣得牙根癢,又不忍冷臉同他算賬,怕再把人逼出個好歹。 罷了……來日方長,往后算賬的日子久著呢。 思及此,謝及音面上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握著裴望初的手讓他繞到身前來,“我不渴,七郎不必折騰,倒不如自己先說說,你的身體是什么情況?可有哪里不舒服?” 裴望初握著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她的指腹微涼,落在紅痕處很舒服。 她說不走了,裴望初的口徑就變了,安撫她道:“只是砂毒淤積丹田,不算什么絕癥,日后悉心調理即可?!?/br> 謝及音輕輕揉著他臉上的紅痕,聞言嘆息道:“我對天授宮實在是沒什么好印象,勸你不要瞞我,若是過會兒與太醫的話對不上……” “暫不危及性命,至于別的,殿下不必牽掛?!?/br> 謝及音默然一瞬,又問:“可會影響子嗣?” “殿下覺得受影響了嗎?”裴望初聞言輕笑,一邊不愿惹她難過,一邊又暗暗受用她的關心,“只有殿下想要,就不會影響?!?/br> 回想起剛才的放浪,謝及音耳垂隱隱發熱,她又默默合上眼,不說話了。 前來德陽宮的路上,鄭君容悉心叮囑了太醫一番,教他如此如此答話。這對出身天授宮的師兄弟在性命攸關之事上向來有默契,太醫給裴望初診斷過后,故意將癥狀往輕了說,竟與裴望初所言八九不離十。 謝及音懸著的一顆心這才緩緩落了回去。 折騰得天都要亮了,謝及音才在偏殿歇下,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裴望初正在帳外守著她,為她提起繡鞋,說道:“等會吃過飯,有樣東西要請皇后娘娘過目?!?/br> 她乏得很,懶得與他爭逞口舌,隨他一會兒“殿下”,一會兒“皇后”地亂喊??墒钱斔趭y臺前為她梳起繁復的高髻時,謝及音輕輕蹙眉道:“何必弄得這樣夸張,綰成偏髻即可?!?/br> 裴望初正專心致志,“過會兒再給你梳偏髻,眼下先聽我的?!?/br> 謝及音的五官生得極好,不施粉黛時清絕出塵,待細描柳眉、薄施胭脂、輕抹朱唇,則又是另一種明艷動人。 華麗的高髻襯得她更加端莊,在一旁打下手的識玉也不免驚艷道:“殿下從前是仙女下凡,如今卻是神女臨世了!” 謝及音嗔她道:“你也陪他一起胡鬧,當本宮是木頭娃娃么?” 正說著,卻見一行宮女魚貫而入,個個將檀木盤捧到眉際,盤中放著一套金玉璀璨的鳳冠,瞬間照得室內金光閃閃。 尚衣局的尚宮帶著八位繡女走在最后,她們合力托著一套玄色的皇后袞服,另有兩個繡娘在后捧著捧著拖地的披帛。 謝及音當場愣住了。 裴望初見狀一笑,溫聲道:“煩請皇后娘娘移步,試一下明日登基大典時要穿的袞服?!?/br> 謝及音一時未回過神來,“明日……” “嗯,明日帝后同時參禮,待試過袞服,會有尚書省的禮官來教你流程?!?/br> 裴望初輕聲在她耳邊道,“昨晚之前,不敢讓你知曉,怕你不同意,還望皇后娘娘見諒?!?/br> 謝及音又好氣又好笑,“難道我如今就同意了?裴七郎真是打得好算盤,時間也趕得如此湊巧?!?/br> 裴望初不敢辯白,抬手為她順氣,“此事確實是下策,你若心里有氣,盡可罰我罵我,實在不行,就叫儀典往后移幾個月,待你氣消了,想通了,咱們再辦?!?/br> 這話說得可真是有恃無恐,封后大典可以拖,難道登基大典也能拖么?拖來拖去,他就不怕夜長夢多,拖出亂子來? 謝及音緩了口氣,對裴望初道:“你來內室,我有話與你說?!?/br> 這發髻沉得很,繞過屏風后,謝及音慢慢沿著榻邊坐下,裴望初為她斟茶,遞到她手邊。 他說道:“你若是要罰我,不必避著別人,訓誡帝王本就是皇后之責,我不怕叫人知道?!?/br> 罰他什么?是打他耳光還是叫他跪著?他這人性子古怪的很,只怕是罰得越狠就越合他心意。 謝及音接過茶盞,慢慢說道:“登基大典是新朝之始,不可兒戲,我既然答應你留下,自然要做你的皇后。雖然你此舉實在是過分,但為大局計,我也不是不能答應?!?/br> 聽她說答應,裴望初的心先落下了一半,“看來殿下還有條件?!?/br> 謝及音道:“我要與你約法三章?!?/br> “哪三章?說來聽聽?!?/br> 謝及音邊思索邊說道:“其一,你要專心調養身體,不可再沾染丹藥?!?/br> “可?!?/br> “其二,有求直言,有話直說,不許你再算計我?!?/br> 裴望初聞言一笑,“我有求,殿下一定答應么?” 謝及音瞪了他一眼,“這是我在立規矩,哪有你討價還價的份?!?/br> “好吧,”裴望初輕聲嘆了口氣,“可?!?/br> “其三,既為帝王,日后當以國事為重,要做臣民表率,不可輕言生死,亦不可輕言棄位?!?/br> 這一條,裴望初沒有急著答應?!安惠p言生死”幾個字說得輕巧,若是輕易應下,日后若有不測,豈不是叫他自套枷鎖。 謝及音柳眉微挑,“七郎不愿么?” “這一條,我亦有三章,要殿下先應,我才能應?!迸嵬醺┥頁卧谒韨?,雙目沉沉,笑意不達眼底。 謝及音望著他的眼睛,一時有些出神,半晌才道:“你說?!?/br> “其一,你做大魏的皇后,既掌皇后鳳璽,也掌天子玉璽?!?/br> 雖有些出格,倒也不算離譜,謝及音應下了,“可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