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59節
小道童泡了冷茶來,裴望初緩緩抬眼,躍動的燈影燭光里,但見他雙眸似有暗紅流金。 “犒軍的燒烈酒,府中還有嗎?”裴望初溫聲問。 小道童有些為難,壯著膽子勸道:“上回您落水后,鄭天師叮囑過,不能再給您酒喝了?!?/br> “他辦事不牢,管事倒寬,”裴望初垂目,屈指按著眉心喃喃道,“罷了……我也確實不能如此放縱?!?/br> 洛陽城里的各方舊勢力還未完全肅清,蕭元度的黃眉軍還未遣散干凈,更有馬璒余部如蚊蠅,南晉敵手如虎狼……他若是買醉,將這爛攤子丟給誰去? 何況,再見了殿下,醉醺醺地也不成體統。 裴望初端起冷茶抿了一口,此茶涼潤回甘,更顯得嘴里血腥氣重。裴望初將這口冷茶咽下去,緩緩壓住所有焦躁難安的情緒,半刻鐘后,鋪紙研墨,開始給駐守在建康的王瞻寫信。 “子昂兄惠鑒……” 此時的建康城中,王瞻同樣夙夜難眠。 南晉小動作不斷,建康亦受影響,他正與麾下諸位將軍商量對策,如何能震懾司馬泓,又不至于引起真正的交戰。 軍中眾人皆十分疑惑:“司馬泓以國書上缺少大魏玉璽押印為由拒絕兩國修好,卻又扭扭捏捏不敢真正開戰,這究竟是個什么態度?” 王瞻說道:“想必是因為司馬泓還未探到我大魏的底,想要玉璽押印的國書,是在試探我大魏新帝究竟有沒有一統大魏的實力,是戰是和,他也在觀望?!?/br> 有部將罵道:“逑!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受這鳥氣!叫我說,明日就率七萬鐵騎,碾到他南晉國都去,非殺得司馬泓小子悔生于世!” 王瞻聞言,無奈地苦笑了一聲。 王鉉下葬,他作為親生兒子都未能抽身回洛陽送孝,他比任何人都厭煩了這拖沓的局勢??蓱馉幏莾H關涉守將,大軍若動,必燒錢糧,如今的大魏,哪里還能供得起一場鏖戰。 翌日,謝及音跟隨探親的婦人回到了建康。 她問了婦人的住處后便與其道別,獨自回到了當初在建康買下的宅邸。自她失蹤后,這座宅邸更加冷清,岑墨與鄭君容在各地尋她,如今宅中只有識玉一個管事。 “你說誰回來了?” 識玉聽聞通傳后驚愕,未等閽人回答,匆匆奔迎出府,遠遠先見那女子烏發如墨,心中一涼,待走得近了,心又猛然提起。 “殿下……殿下?” 謝及音溫然一笑,“等久了吧?本宮回來了?!?/br> 識玉當即紅了眼眶,圍著她噓寒問暖,謝及音安撫下她,命人先打來熱水,她要好好沐浴一番。 盥室中水汽氤氳,麝香幽散,識玉一邊給她沐發,一邊與她講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裴七郎實在是太嚇人了,那可是郡守,說殺就殺,若非岑中尉攔著,他恐怕要殺去佑寧公主的府邸……哎,這黑豆膏怎么這么難洗?” 一連換了五盆水,洗到后面,水是清的,發色依然烏黑。謝及音心緒不寧,漸漸失了耐心,對識玉道:“不洗了,先這樣吧,我要更衣去見王瞻?!?/br> 識玉將大魏玉璽取來給她,謝及音見此頗有些感慨,“難為你一個女郎,能在這混亂的局勢里護好玉璽?!?/br> 她綰發更衣,叫識玉去給那帶她回建康的婦人送些謝禮,獨自乘坐馬車去見王瞻。王瞻正從校場回來,迎面撞上端坐在馬車里的謝及音,起初不敢辨認,待確認是她后,竟驚得從馬上摔了下來。 “殿下怎么在這兒?洛陽那邊找您都要找瘋了?!?/br> “說來話長,”謝及音笑吟吟道,“入內詳敘吧,子昂?!?/br> 王瞻邀她到書房飲茶,將她失蹤后發生的事逐一告訴她,聽說南晉態度猶疑后,謝及音將那封被南晉退還的國書討去,“明日本宮再派人送還與你?!?/br> 眼下王瞻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裴七郎要在洛陽稱帝,殿下以后是回洛陽,還是留在建康?” “我與他亦許久未見了?!敝x及音摩挲著手中的茶盞,思忖片刻后,對王瞻道,“他要登基,我就是前朝公主,你覺得我現在回洛陽合適嗎?” 王瞻道:“殿下勿要自擾,您救洛陽四萬百姓性命,沒有人比您更配回洛陽,只是……” “只是?” 王瞻面生薄紅,“我私心里想讓殿下留在建康,此地風物宜人,適合久居,若您留在此處,以后我也不回洛陽了?!?/br> 謝及音笑了笑,正要說什么,王瞻的屬下送來一封洛陽的急信,謝及音的目光掃過信封上的字,微微一頓。 好像是……巽之的字跡。 王瞻看了她一眼,因是急信,當即拆開閱覽。一頁信紙只有幾百字,王瞻握著信紙許久不言,眉心深深蹙起。 謝及音擱下茶盞,“莫非是洛陽出事了?” 王瞻深深嘆了口氣,將那封信遞給謝及音,“殿下自己看吧……您恐怕要去趟洛陽?!?/br> 紙上仍殘留著安神的蘇合香,執筆之人本寫得一手靈逸行書,然落筆處卻極見躁意。 但見信中寫道: “……內朝未定,外亂不平,大魏亟待一有為君主。然失殿下行蹤至今,吾心惴惴,病之久矣,非借藥酒不得安眠,恐將不久于人世……吾心如離群孤雁,洛陽似囚我樊籠,所剩時日無多,不愿苦淹留?!?/br> “故吾將辭帝位,離洛陽,先往徐州,次至并州,一路尋訪殿下行蹤。若有幸拾得吉光片羽,是上天憐我,若不幸病故途中,吾亦無悔……今將內外朝政盡托于子昂兄,遙祝閣下功業有成,垂照千秋?!?/br> 謝及音捏著信的手微顫,她又讀了一遍,忽覺一陣酸澀涌入眼眶,心中刺痛。 “什么叫病之久矣,什么叫時日無多?他不是要在洛陽登基了么?”謝及音哽聲若咽,“……他這是要去哪兒?” 王瞻深深嘆氣道:“論待殿下的心,我不如巽之,論待山河社稷,他未免也太兒戲了?!?/br> 謝及音緩了緩情緒,將信塞回封中收好,起身同王瞻作別。 王瞻默默將她送出府門,看她登上馬車,謝及音挑起氈簾,眼眶微紅,對王瞻笑了笑,“建康風物雖好,不及洛陽牽絆人心,待南境平定,子昂也早日回去吧?!?/br> 王瞻一揖,“殿下一路平安,愿與您在洛陽相見?!?/br> 謝及音回到宅邸中,先取大魏玉璽加蓋國書,留人明日送還給王瞻,又讓識玉馬上打點行裝,選了一隊精銳護衛,準備連夜出城,趕往洛陽。 從猶疑不定到急如星火,中間只隔了一封信。 她本以為改朝換代,天下安定,她這個公主也做到頭了,應該隨便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何必到洛陽去消磨舊時的情意,惹得大家都為難。 可是和信中的內容相比,她的顧慮實在不值一提,那封信如今正收在她袖中,她卻不敢再讀,每每回想起信中的只言片語,心中便猛然一揪。 “天下雖大,吾只取一明珠,明珠若毀,則殞身摧心以殉之……” 馬車氈簾外,大路迢迢,月色如雪。謝及音想起最后一次見面,纏綿過后,相擁在公主府廊下看雪的場景。 識玉探身進來問她:“再行二十里是鹿州城,殿下要不要到城中休息?” 謝及音回神道:“不必,繼續趕路吧?!?/br> 二月中旬,冬去春來,洛陽城外細柳生芽,飛絮漫天。 謝及音入城后沒有歇息,著人打聽一番后,徑直前往公主府。 先經銅陵街,再轉雀華街,當年逃離洛陽的百姓們漸次歸來,洛陽城里變了副模樣,隱約又熱鬧了起來。 嘉寧公主府門前,裴望初白衣木冠,腰間配劍,肩上背著一個褡褳,正與跟在身后送出門的小道童交代事宜。 “……梧桐樹上的喜鵲巢要仔細照料,待桃花開了,每日都要剪幾支放到琴齋,務必要瓦無落塵,路無雜草?!?/br> 小道童哭唧唧地勸他留下,裴望初因病容蒼白,瞧著竟和氣了許多。他笑了笑,說道:“我非買櫝還珠之人,珠遺滄海,何苦自囚于櫝中?諸事我已交代,不必勸了,回去吧?!?/br> 他翻身上馬,卻見一輛朱輪馬車緩緩停在府門前。 氈簾后探出一支纖長玉手,緩緩挑開車簾,一雙秋水目如夢里乍見,隱有淚光地望向他。 她隔簾望向裴望初,柔聲若嘆:“洛陽若是留不住七郎,我能留住七郎么?” 許久,裴望初手中的韁繩落在了地上。 第67章 生疏 裴望初近乎踉蹌地走到她身邊, 手指顫顫落在她額上,確認她是鮮活的、溫熱的,并非如夢中那樣一觸即消, 這才緩緩撫上她的臉,猛然將她擁入懷中。 雙手在輕輕顫抖,身體里瞬間涌起滾灼的躁意,隨著這大喜大悲的心境在血脈里四處沖撞。 他一時無言,只靜靜抱著她, 直到咽下喉間涌上的血氣。 “巽之, 巽之……”謝及音拍了怕他的背,“你勒疼我了?!?/br> 裴望初聞言松了力, 但并未放開她, 依然埋首在她頸間,不敢讓她瞧見自己氣血逆涌時異常蒼白的臉色。 “怎么這會兒才回來……到哪里去了?” 他語氣極輕,仿佛她只是赴宴晚歸,惹得他抱怨了幾句。 然而每個字都是從他壓著血氣的喉間擠出來的, 每個字都藏著深深的恐懼與怨念。 謝及音解釋道:“此事說來話長, 我前些日子為人所困,行動不得自主, 好不容易脫身去了建康, 在王瞻處收到了你的信,這才急急趕回洛陽來?!?/br> 裴望初只聽見了她的聲音, 如聞舊樂,心弦乍亂,自耳際一路延直心里, 然而她究竟說了什么,他卻一個字都沒聽清楚。 半晌后他輕聲問道:“殿下剛才說什么?” “我說……”謝及音覺得他的反應有些奇怪, 一時又說不上是哪里奇怪,望了眼車廂外,“罷了,有什么話先進去再說,別在這兒杵著?!?/br> 裴望初緩了緩情緒,扶她下馬車,將褡褳和佩劍扔給了小道童,跟在謝及音身后走進了門。 兩年未歸,雖然裴望初已最大程度地恢復了公主府的面貌,謝及音仍覺得府中的景致有幾分新奇。 她自海棠園穿過,望見自己撫琴的八角亭已被整飭一新。梅花都落了,綠葉蔥蘢,掩映著琴齋的菱窗,桃花卻正是含苞的好時候,都被人精心打理過。 謝及音踮腳折下一支,對跟在身后兩步外的裴望初招了招手,“巽之,你過來?!?/br> 裴望初的腳步先是一頓,而后才慢慢走到她面前,謝及音叫他低下頭,拆了他冠間的木簪,代之以桃枝。 “怎么不說話,只盯著我瞧,”謝及音笑了一下,“見了我,不高興么?” 裴望初伸手落在她鬢角,“殿下的頭發,怎么成了這個顏色?” 他卷起一縷發絲,怕扯疼了她,又慢慢松開。 謝及音道:“是黑豆膏染的,一時洗不掉,好在已沒了豆腥味。識玉說這個顏色好看,我還以為你會喜歡?!?/br> “殿下是為了我喜歡才染的,還是有誰逼迫你,褻瀆你?” 謝及音緩緩斂了笑意,見他目光如寂,溫聲安撫他道:“有什么關系呢,都過去了,我已經平安回來,你若不喜歡這顏色,往后也能慢慢洗掉的?!?/br> 裴望初心中生出莫名的躁意。 她一個金尊玉貴的公主,被人擄掠在外,漂泊半年之久,如此難熬的日子,她竟然只輕飄飄說了一句“都過去了”。 崔縉敢撒謊說她病故,說明她至少病過一場??墒乔扑缃竦臉幼?,怎么如此平和,一點委屈都沒有? 裴望初牽起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脈上,謝及音卻將手抽了回去,又顧及他的心情,反握住他,溫聲道:“我一身的塵土,想先沐浴更衣,再與你敘舊?!?/br> 裴望初垂目落在她手上,“請允我為殿下沐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