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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待詔 第54節

    裴望初不緊不慢地笑道:“謀士定主,不可朝三暮四,此事事關聲譽,重逾性命,王司馬也曾為人幕僚,心里應該很清楚?!?/br>
    王鉉當年確實做過謝黼的幕僚,聞言,他點點頭,神色稍緩,“袁先生的心意,我已明白,待我那不孝子從建康回來,咱們再商量抗擊胡人的事?!?/br>
    裴望初手中羽扇微頓,“令公子要回洛陽了嗎?”

    “昨日已收到飛鴿,最多再有一旬就到了?!?/br>
    一旬……裴望初在心中算了算日子,看來他這一路護送嘉寧公主十分順利,并未遇到什么波折,才能這么快就護送她渡過汜水,趕回洛陽來。

    早在王瞻離開洛陽的時候,裴望初已暗中與蕭元度達成了合作。追隨蕭元度的人雖多,但他手中缺少精兵,尤其缺少精良的騎兵,若與胡人鐵騎對上會十分吃虧,因此他比王鉉更痛快地答應了先共退胡人的策略。

    此外,他愿意信任裴望初,也是因為裴望初在他面前揭開了羊皮面具,以裴七郎的身份,當面稱他為“裴氏舊主”。

    蕭元度對此十分感慨,“裴氏與蕭氏同氣連枝,孤重登大魏皇位之時,也是你裴家東山再起之日?!?/br>
    兩人都對裴蕭兩氏易子而撫的往事閉口不提,這讓蕭元度十分滿意,對裴望初也更加信任,待他如座上賓。

    五月初,王瞻歸來洛陽,與王鉉在駐兵的涿郡相見,同時帶回了關于胡人鐵騎的消息。如今的胡人鐵騎以西州為據點,頻繁在西州與洛陽之間劫掠,除羯、羌兩族之外,逐漸又增加了匈奴和鮮卑騎兵。

    除裴望初以袁琤的身份鼓動王鉉發兵抗擊胡人外,王瞻冒死請戰,王鉉的部將們更是厲兵秣馬,不愿再受胡人的窩囊氣。眼見著再不出兵就要鬧得人心盡失,王鉉只好與蕭元度合作,讓蕭元度的人在前面沖鋒,他率軍殿后,共同抗擊胡人。

    王瞻也領了一萬騎兵,在裴望初的建議下,打算繞去后方西州,偷襲馬璒的老家,切斷胡人的軍需,裴望初剛好要去西州調查一些事情,便與他同路而行。

    兩人并馬行在前往西州的路上,見王瞻眉宇間似有愁緒,裴望初旁側敲擊問道:“我看子昂兄心事重重,莫非建康此行并不順利?”

    “那倒不是,這一路我是按照袁先生給的建議行軍,一切都在袁先生的預料中,并未遇到什么意外?!?/br>
    “那子昂兄是擔心西州一戰?”

    “攻打西州,擊退胡人,實乃我愿,也沒什么可擔心的,”王瞻嘆氣,數次欲言又止,“我是擔心……嘉寧殿下?!?/br>
    手中韁繩微微一緊,裴望初不動神色問道:“嘉寧殿下怎么了?”

    王瞻道:“嘉寧公主一介女流,孤身帶數萬洛陽百姓前往建康安居,此心性之堅、胸懷之廣,非常人所能及。然而她的堅毅不獨在此,崔駙馬未伴隨她左右,她也不肯留個知冷知熱的人在身邊,建康畢竟是他鄉,這天長日久無人可訴的生活,一個女子,該怎么熬下去?”

    裴望初琢磨著王瞻的話,“你怎么知道嘉寧公主不肯留個知冷知熱的人在身邊?”

    “說起來不怕袁先生笑話,”王瞻面現薄赧,“我本有意陪嘉寧公主留在建康,可惜被殿下拒絕了?!?/br>
    裴望初聞言,皮笑rou不笑道:“真沒看出來,原來子昂兄也是個肯為紅顏舍江山的風流人物?!?/br>
    王瞻嘆氣,“有心無力罷了,可惜這天下男子,并非人人都有裴七郎那樣的好命?!?/br>
    “裴七郎?”

    “殿下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那裴七郎是她所見的滄海水、巫山云,有他珠玉在前,尋常男子再難入她的眼?!?/br>
    王瞻幽幽嘆氣,苦笑道:“袁兄,這死去的人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任爾東西南北風,他總是清輝不減。你說咱們這些活人,怎么才能比得過一個死人呢——你笑什么?”

    王瞻一頭霧水地看著裴望初開懷大笑,突然馭馬疾馳,奔上山坡,猛得一勒韁繩,那棗紅色的駿馬高高揚起前蹄,嘶鳴不已。

    山風揚起他身上的鶴氅,鼓獵如飛,裴望初回身對王瞻高聲道:“裴七郎在她心中如皓月之明,你我皆是螢火之光,子昂兄不必再心存幻想,還是早日放棄吧!”

    王瞻不明白他在高興什么,自己沒有機會,他豈不是更要往后排,這有何可樂的呢?

    山風吹得人熱血賁張,裴望初安撫地拍了拍身下的馬,低聲笑道:“你也想去建康是不是……真是好一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哪天我若是真死了,石碑上無名無姓,只刻這兩句話足矣?!?/br>
    西州本是大魏與胡人的交界之州,此地人口混雜,習俗多樣,自馬璒引胡人入關后,西州的漢人也遭到排擠,如今的西州城里,幾乎只能看見高鼻梁深眼窩的胡人。

    王瞻三次攻城而不下,裴望初潛入城中,見到了暫代馬璒為西州牧的人,竟然是天授宮的一位天師,名叫嚴序。

    裴望初試探他道:“天授宮宮主曾為大魏衛氏供糧,想支持衛家挾小太子登基自重,同時又暗中支持蕭元度的黃眉軍,這些都能說得通,偏偏背地里支持馬璒說不通,這到底是宮主的意思,還是嚴天師擅作主張,欲效宗陵天師的下場?”

    嚴序知道裴望初深得天授真人倚重,并不欺瞞他:“馬璒世為西州牧,與天授宮交游頗深,宮主令我等全力相助,不敢違逆?!?/br>
    這就有意思了。天授宮再怎么標榜中立不偏,也不該幫了東家又幫西家,眼睜睜見胡人與大魏百姓打得不可開交,到底對天授宮有什么好處?難道只是為了提線???,看個樂子嗎?

    裴望初心中對此事生出了芥蒂,打算回天授宮一趟。

    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在西州城內安排了許多內應,又控制了嚴序為自己所用,終于與王瞻合力攻下了西州城,扣下了馬璒留在城中的家眷和全部身家。

    遠在大魏與蕭元度僵持不下的馬璒聽聞西州城被攻破后,氣得當場吐血,一邊派人帶兵回救,一邊修書給周遭胡人部落,企圖東西夾擊圍城,將橫亙在喉嚨口的西州重新奪回來。

    裴望初回天授宮,既是為了查清真相,也是為了搬請救兵,臨行之前,他叮囑王瞻道:“子昂兄須堅壁清野,固守西州城,你有馬璒的家眷在手,他投鼠忌器,不敢強攻,必先以懷柔之策勸降。子昂兄千萬不要心急,只與他虛與委蛇,能拖多久便拖多久,我此番一走,快則三個月,慢則半年,只要我活著,必然會率兵前來幫你解圍?!?/br>
    守城半年并非易事,但王瞻還是咬牙應下了,“我知道西州的重要性,據此地如據胡人咽喉,袁先生放心,我一定能拼死守住西州,不叫胡人鐵騎再犯我大魏!”

    當年七月底,裴望初離開大魏,再次入蜀,回到了天授宮。

    天授真人正在閉關煉丹,一應俗務,交由留在觀中的天師們處置,裴望初沒有驚動他們,獨自潛入藏經閣,在層層故紙堆中,翻找一百多年前關于天授宮立宮時的資料。

    世人愚昧,才會相信天授宮是天授真人請星宿眾神所作的神跡,但裴望初心里很清楚,這座巍峨宮觀腳下埋著數不清的尸骨,他們都是當年被關在山中修建這座道觀的窮苦百姓。

    時間過去了一百多年,如今已沒有人關注天授宮那神乎其道的由來,這些記載著天授宮秘密的書札也被十分隨意地堆在藏經閣中。

    裴望初在一個帶鎖的書匣里找到了一本十分陳舊的書札,書札上的線已被蟲蠹咬斷,變成一堆散亂的紙張,紙上的字跡也不甚清晰。他根據筆跡推斷此書札乃是第一代天授真人的手筆,正是他帶人修建了這座立于鹿鳴山之上的宮觀。

    裴望初心中有一個猜測,他將書札上的字跡與前朝皇室成員的字跡一一對比,發現這第一任天授真人的行筆習慣竟然與前朝皇太子的奏章遺本有八分相似。

    皇太子劉端,那個自前朝覆滅后就消失在世人的視線里、據傳已得道升仙的人,竟然就是一手建立起天授宮的天授真人。

    第61章 宮主

    一百三十年前, 周朝末年,內有宦官外戚,外有夷狄滋事, 不久后,各地州牧紛紛自立,天下四散,開啟了動蕩不安的時代。

    周朝最后一任帝王傳位給皇太子劉端,但劉端并未登基繼任, 而是帶著東宮的一眾幕僚與追隨他的百姓, 消失在了世人的視野中。

    世人都以為他乘船前往蓬萊仙山尋長生之道,實際上他穿過層層迷瘴, 帶人來到了魏蜀交界處的鹿鳴山, 以追隨他的百姓和軍隊為信徒,在此地建立起了這座“天授宮觀”。

    書札最后一頁保存較為完整,劉端詳細地寫下了自己建立天授宮的初衷:

    “人心一向似水,皇權自古如夢, 廣廈將傾, 非起戰事可扶,人心已散, 非哀相告可聚。端雖不能挽大周于既亡, 然今建起天授宮,以為布道傳教, 代代不息,則千百年后,世人必皆為我大周子民, 此乃大周之存千秋而不衰之計?!?/br>
    所以從來就沒有神仙降世,一切只是劉端為了讓大周永生的謊言。

    世間的權力大都披著謊言的外衣, 裴望初對此并不驚訝,令他驚訝的是之后歷任宮主的行事態度,他們立道傳教,漸漸再未提及大周,而是宣稱“天授機宜,不可違逆”,天授宮本身成了一種神圣不可違拗的權力。

    弄清天授宮的源起,裴望初去見了天授真人,這一任的天授宮宮主。

    宮主到了該傳衣缽的年紀,曾經宗陵天師和裴望初都是可供考慮的人選,宗陵天師的資歷更老,但裴望初的根骨更好,直到宗陵天師的尸體被運回鹿鳴山,宮主才被迫拿定主意,也借此看清裴望初的叛逆之心遠在他想象之外。

    “一箭貫喉,此非衛家子所能達到的境界,宗陵他到底死于誰手,吾心中清楚,”宮主的塵尾在裴望初面前飄過,“你這張恭謹端方的皮囊下,罩著一顆狼子野心,吾也看得清楚?!?/br>
    事已至此,裴望初沒有再否認,跪于丹爐下方說道:“宗陵天師道心已為塵世所亂,弟子只是送他早登仙途?!?/br>
    宮主緩緩冷笑道:“你是一個無父兄、無君臣的大逆不道之人,天授宮交到你的手里,或將發揚光大、或將從此隕落,都有可能。你與吾說實話,你曾叛出宮又回歸,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丹房里白煙繚繚,飄流在青石板的地磚上。

    “我想承繼宮主的位置,站在受世人景仰的頂端,秉箓御天,掌萬世不移之權——”

    裴望初沒有提在藏經閣中找到的書札,垂目望著青石板,恭聲說道,“弟子想讓天授宮成為世人唯一的信奉,成為超越皇權的存在,任世間朝代更迭,唯我天授宮萬世不移?!?/br>
    “唯天授宮萬世不移……”宮主琢磨著裴望初的話,雙目中現出奇異的光彩。

    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宗陵天師始終未悟透的。宗陵天師熱衷于在塵世中鉆營,與那些終將化作骷髏的王侯將相做權力交易,他著相了,但裴望初勘破了。

    宮主的聲音中現出一點激動,“那你可愿隨吾精研丹道?待吾大道得成之日,也是你接手天授宮之時?!?/br>
    這是給予,也是考驗。丹藥乃天授宮弟子必修之道,若是他連此道都不修,是沒有辦法說服天授真人他是真心想與天授宮共榮辱的。

    于是裴望初深深一拜,說道:“弟子愿隨宮主精研丹道?!?/br>
    丹道之精要,一在于煉,二在于服。

    上藥三品,神與氣精,丹砂金石,妙合而凝。一顆指節大小的金丹,需以乾坤為爐鼎,以坎離為紙符,以六十四卦為火候之變,以五行相生相克為藥物凝合的道理。

    裴望初回歸做一個虔誠的天授宮弟子,每日跟在宮主身側煉丹服藥,不問紅塵事,漸漸地,宮主對他放松了戒心,相信他是真心信服天授宮的道,會與天授宮共榮辱。

    鹿鳴山中風清氣寒,但受丹藥的影響,裴望初常常氣血倒逆,夜不能寐。

    他從前服用丹藥時以節制為本,能不服則不服,如今為了獲得宮主的信任,他每天都要服食大量的五石散和金丹,此時的裴望初,終于切身體會到了太成帝的感覺。

    五石散服用久了會讓人上癮,斷食則如蟲蟻噬心,也會改變人的性情,讓服食者內虛外熱,腳步發飄,性躁暴戾,誤生羽化之感。

    近來裴望初常常夢見嘉寧公主,他懷著一顆罪惡的心,在夢里對她做了許多大不敬之事。他夢見殿下俯在他耳畔,與他哭訴獨居建康的寂寞,說想早日回洛陽。

    “待洛陽的牡丹再次盛開,我會迎接您回去的,殿下?!?/br>
    在夢里,他醉聲承諾她道。

    受丹藥的影響,有時他會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有一回他在夢里良宵酣暢,醒后仍未回神,在房中各處找她的身影,直到撞見前來送早茶的弟子,他問殿下在哪兒,那弟子疑惑地擱下茶盤,“大魏都要亡國了,哪里還有殿下?”

    裴望初這才從大夢中驚醒,此時已是十月,他回到天授宮已有三個月。

    如今天授宮里都知道裴望初是下一任的宮主,深得天授真人的信任,因此他在各處行走、調用人手都十分方便。裴望初瞞著宮主調集了五千弓手和二十車糧草,得知馬璒與天授宮交情很深后,又以天授宮的名義從他手中騙了一萬騎兵。

    他寫信將鄭君容從洛陽調回來,要與他謀劃一場逼宮的大事。

    “三年五年,我能等得,殿下等不得,王瞻也等不得,”裴望初看著丹爐里烈烈燃燒的火焰,低聲對鄭君容道,“最遲再有一個月,我要掌控天授宮,宮主他老了,該挪位置了?!?/br>
    于是十月底,天授宮中發生了一場動亂。

    裴望初帶著這五千弓手和一萬騎兵圍困鹿鳴山,宮觀里,追隨老宮主的弟子與追隨裴望初的弟子殺成一團,最終不敵內外夾擊的攻勢,漸漸敗下陣來。

    裴望初提劍緩步邁入丹房,在丹爐的火光中,青刃指向萬念俱灰的天授真人。

    “吾想不明白,你在天授宮中長大,能沉心修習丹道,為何偏偏不信天授教,既然不信,又如何能虛與委蛇這么久!”

    “并非我不信,是真人你入戲太深,反倒把自己給騙了,天授宮立宮的本心并非求神道,而是統亂世,撫四海?!?/br>
    裴望初將前朝皇太子劉端的書札遞給天授真人,垂目對他道,“你想做手提傀儡線的cao縱者,將大魏、南晉的政局都攪亂,每一方勢力背后都有天授宮做推手,這世道越亂,百姓就越不信皇權,只會相信天授宮,依附天授宮……可這一切,從來不是天授,只是人為的謊言?!?/br>
    “一派胡言!”天授真人的目光中露出憤怒,斥他道,“天授宮乃是天上鬼宿四星所起的宮觀,是天人所建,秉天受命!你大逆不道,欺師滅門,就不怕遭天譴嗎!”

    裴望初問他:“天譴是什么樣子,宮主見過嗎?是像魏靈帝和太成帝那樣,為丹藥攝取神志,任方士禍國亂政,還是像當年的袁氏如今的裴氏一樣,闔族沒落?”

    “此皆天之命!”

    裴望初聲音微寒:“從無天命,此皆人禍,天授宮假天命之口,行事實在是太囂張了?!?/br>
    泛著青光的劍刃抵在天授真人喉間,“您是想自己升天,還是弟子送您一程?”

    天授真人絕望地看向烈烈燃燒的丹爐,最終手持塵尾,口中默念歸藏經,踩著石階,一步一步登上爐鼎。

    他仍不甘心地問裴望初:“你是想要毀了天授宮,是嗎?”

    “只要有人真心信奉天授宮,天授宮就不會被毀,弟子也只是想要天授宮的權勢,逐鹿天下罷了?!?/br>
    焰火在他雙眼中映出兩簇猩紅,那隱約是爐鼎的火光,又仿佛是長時間浸yin在丹藥中,他身體里產生的不可抑制的躁意。

    權力和威勢,這些他從前不感興趣的東西,近來逐漸成為了他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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