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39節
“不然呢,”裴望初輕飄飄一笑,反問道,“難道為魏靈帝和姜皇后嗎?” 宗陵天師聞言,神色陡然一凜,旋即又一笑,作不解之態,“哪怕是為舊主守國喪,年初也該除服,你今夜不陰不陽鬧這一出,是為何故?” “這世上知曉秘密的不止您一人,各人有不同的算盤,我早晚會知道真相,您不必緊張,”裴望初溫和一笑,“裴衡夫婦、魏靈帝、姜皇后、蓮池和尚,還有……您。這么多張嘴守一個秘密,可能嗎?” 宗陵天師問他:“那你又是從何處得知?” 裴望初道:“這不重要?!?/br> “是不重要,因為這件事本身也已不重要。當初魏靈帝欲籠絡河東裴氏,主動提出要易子而養,如此一來,裴氏保蕭氏的天下,就是保他自己的天下,以后那皇位上,坐的可是裴氏的血脈?!?/br> 宗陵天師捋著胡子笑道:“可是小計不敵大謀,如今蕭裴兩氏皆滅于謝黼之手,你姓裴還是姓蕭,又有何區別呢?” 自己心中猜測是一回事,聽知情人坦白又是另一回事。裴望初想起臨終前的母親,一邊叮囑他要向蕭元度盡忠,一邊又將紫螭紋玉佩還給他,最終糾結而痛苦地死去。 裴望初垂目一笑,半晌,似自嘲地輕聲道:“原來如此?!?/br> “你邀為師前來,就是為了打聽這個?” “還有一事,”裴望初抬眼看著宗陵天師,目光微涼,“是關于嘉寧公主身上的毒?!?/br> 宗陵天師笑道:“她連這也告訴你,看來對你十分信任?!?/br> 裴望初道:“她不過是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天授宮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長了?” “你嫌天授宮的手長,先看看自己是什么境遇,若沒有天授宮,你如今也是亂葬坑里生蛆的白骨,世族公子、前朝皇遺,有何區別?” 宗陵天師語含微諷道:“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亂世皇權如芻狗,唯有天授宮才是至高無上的權力,無論大魏南晉、五胡羌遺,皆是我天授宮的門徒。即使是謝黼,也不過是天授宮的傀儡罷了?!?/br> 裴望初細細琢磨他說的每一句話,突然問道:“謝黼篡位以前,天授宮是否就已經在摻和了?” 宗陵天師道:“謝黼命格極貴,此乃他天生的運道?!?/br> “天生的運道……”裴望初輕嗤,“天授宮還真是把自己當天命了?!?/br> “你再不服氣,難道能擺脫天授宮卜算的運勢嗎?” “我命如螻蟻,運勢不值一提,可是嘉寧殿下……”裴望初語氣一頓,問宗陵天師,“她身上的毒,有解藥嗎?” 宗陵天師冷笑,“你不必在我這兒旁敲側擊,你應該能看出來,此毒于她已無礙。你是想問,她身上的毒是哪來的吧?” 裴望初笑了笑,“天師果然明鑒?!?/br> 宗陵天師道:“此事我不能告訴你,你若有本事,自己回天授宮去查?!?/br> 裴望初默然,宗陵天師想起一件事,從袖中掏出一把矢狀鑰匙扔給他。 裴望初把玩著手里的鑰匙,低頭看了看自己雙腳上套著的鐵枷。 宗陵天師道:“這是我讓人仿照廷尉里的備用鑰匙制作的,你試試看?!?/br> 兩只腳的鐵枷用的是同一把鑰匙,鑰匙落進鎖孔,只聽“啪嗒”一聲,鐵枷從腳踝脫落,落在地上。 宗陵天師滿意地點點頭,裴望初收了鑰匙,朝他一揖,“多謝天師?!?/br> “好小子,嘴硬得很,”宗陵天師冷嗤,“待你見了宮主,是該多吃些苦頭?!?/br> 宗陵天師將拂塵掛在臂上,沿著來時路悄無聲息地離去。待他走后,裴望初收了鑰匙,又將鐵枷重新鎖回腳腕上。 是夜,天有雨。 謝及音被雨打窗欞的聲音吵醒,她雨天總是難以入眠,在枕上翻了幾回,最終坐起來,搖動金鈴喚識玉進來。 “這會兒什么時辰了?” “已是亥時中了,殿下?!?/br> 已經這么晚了……謝及音靠在床頭默然片刻,對識玉道:“你親自去得月院瞧瞧,若是裴七郎未寢,就請他過來,若是他睡了,不必驚擾?!?/br> “是?!弊R玉撐傘出了屋子,往得月院的方向而去。謝及音披衣下床,未驚擾其他侍女,將內室的燈燭點亮,在臨窗的茶榻上擺下一局殘棋。 約兩刻鐘后,她聽見識玉回來的聲音,手中棋子一頓,下意識轉頭望去,見裴望初正站在珠簾后,用帕子擦落在身上的雨水。 他似是心有靈犀般回望過來,燈火煌煌,襯得他輪廓深邃,鳳眼既深且亮,罩著一層溫柔的流光。 謝及音默默轉回臉去,指間棋子落下,心中敲下輕微的“啪嗒”聲。 珠簾輕晃,身后的人影罩在棋盤上,許久不動。謝及音本想邀他對弈,裴望初卻從身后攏住她,握著她的手從棋簍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中央。 “我不與殿下對弈,”裴望初在她耳邊道,“我永遠和您站在一邊?!?/br> 只一句話,酥熱沿著耳朵蔓延至全身。謝及音故作鎮定地又從棋簍中拈起一枚,緩緩落子,對裴望初道:“那我不該請你來,該讓識玉陪我下棋解悶?!?/br> “好春不讀書,夜雨不敲棋?!?/br> 謝及音側首看他,“那該做什么?” “我為殿下解夢吧,”裴望初撩起她一邊長發,指腹落在她側臉未消盡的印痕上輕輕摩挲,“剛才是不是做夢了?” 謝及音道:“夢見一些小時候的事?!?/br> “多???” “大概五六歲吧?!?/br> “夢見了先夫人?” 謝及音微有些驚訝,“你怎么知道?” 裴望初不語。其實并不難猜,這世上總是負她的人多,疼她的人少,能叫她夜半思及不成眠,想來也只有她的母親。 可是這位謝夫人……裴望初想起謝及音身上的余毒,在心中嘆了口氣。 謝及音問他:“你呢,為何這么晚還未安寢?” 裴望初道:“在等萬一?!?/br> “萬一?” “萬一殿下有召,不可辜負佳期,”裴望初道,“你知不知道,從前許多后宮妃嬪都是這樣等的,釵環不卸,倚門而眠?!?/br> 他竟將自己比作后宮妃嬪,那她是什么,沾花惹草的皇上嗎? “真是渾說,你近來怎么越發不端莊持重了?!敝x及音輕聲斥他。 裴望初在她耳邊笑,“殿下邀我過來,原來是看我表演端莊持重的嗎?難不成真要我陪你徹夜對弈?” 謝及音耳朵紅透,竟忘了自己上一步棋落在哪里,裴望初屈指點了點,她正要落子,棋子卻被人奪了去,拋回棋簍中。 謝及音被他凌空抱起,虛虛攏在肩頭的薄衫飛落在地,只聽珠簾相撞,紅帳落下,呼吸聲壓在耳畔,溫熱的掌心輕輕托起她的臉。 “你再不邀我,我就該反省自己……上次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未討你的歡心?!迸嵬醯吐曉谒叺?。 謝及音失笑,“怎么會有這種想法,你還真把自己當面首了?” 裴望初道:“我倒是想做殿下的駙馬,可惜差點緣分?!?/br> 聞言,謝及音臉上的笑意漸收,裴望初按住她的唇角,道歉道:“我失言?!?/br> 謝及音將他拉下來,與他接吻,嘆息道:“你是巽之……” 今夜的雨格外濕重,錦被里也仿佛透出潮氣,黏在人身上揮不去。 幸好不是冷的,弄到后來簡直熱得發燙,肩胛印出蔻丹掐入的指痕,搖搖晃晃,像春雨落進夜湖,粼粼晃出無數新月的影子。 謝及音喉嚨有些干澀,有時喚他巽之,有時喚他七郎。他都很喜歡,回以溫柔的吻和起伏。 云收雨歇時已過夜半,謝及音沐浴過后,軟綿綿縮回被子里。 裴望初自身后擁住她,聲線里仍有余韻,同她商量道:“今夜殿下留我一回吧?!?/br> 他倒裝模作樣起來了,謝及音故意背對著他道:“這不合規矩?!?/br> “按規矩,我得向殿下謝恩,是不是?”裴望初攬著她,聲音散漫,“要么我給您多磕幾個頭,連留我過夜的份一起磕給您,怎么樣?” 謝及音轉過身來捂住他的嘴,只留一雙鳳眼微微上揚,藏著淺淺的笑。 她仰頭在他嘴上落下一吻,示意他緘言,然后自顧自靠在他懷里,閉眼睡覺。 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共枕而眠,竟睡得十分舒坦,醒來時天色已大亮,一夜雨歇,滿院青磚朱瓦如洗,鳥雀在窗外噦噦呼晴。 眼見著將要到三月,有桃枝早早鼓起花苞,裴望初剪下幾支養在水里,教識玉如何將花養開。 她聽見裴望初對識玉說:“殿下喜歡桃花,趁著花期,可以多剪幾支,妝臺、琴齋、茶室都放上這種矮頸陶瓶?!?/br> 識玉疑惑道:“殿下喜歡桃花嗎?往年都是剪海棠的多?!?/br> 裴望初道:“她喜歡的?!?/br> 謝及音手持昨夜未擺完的棋譜,在一旁靜靜聽著,誰也沒有糾正。其實她喜歡的花很多,只是桃花未曾示人,偶爾路過會多看幾眼,就連識玉也未曾知覺。 插著桃枝的矮頸陶瓶擱在小案上,謝及音抬眼去瞧那花苞,是從春雨里新鉆出來的,綠萼粉團,脹鼓鼓的,顯得十分嬌嫩。 她想起許多年前,尚在汝陽謝家時,桃花宴上攀樹偷看,想起裴望初折下花枝作簪,為她綰發。 今年的桃花有人精心飼養,應該會比往年開得更好吧。謝及音碰了碰那花苞,心中隱隱期待起來。 第44章 落俗 三月初, 春風吹開凍土,細雨滋潤草木,后窗外的梧桐樹也發出了新芽, 密葉間傳來幼雀細細的鳴叫。 謝及音早早換下夾襖,在裴望初的慫恿下,上衣穿著窄袖短褐,下衣穿著鮮卑風格的裈褲,長發用絲帶高束, 作一副江湖商女的裝扮, 要攀著梯子到梧桐樹上去瞧新出生的小喜鵲。 識玉勸阻不聽,只能多番叮囑她動作小心, 裴望初在底下給她扶著梯子, 更有岑墨在側如臨大敵,隨時準備接失足摔下來的謝及音。 裴望初將梯子放穩,小聲對謝及音道:“只是爬個樹就將他們嚇成這樣,改天我帶你去屋頂賞月, 會不會給他們嚇出個好歹?” 去屋頂賞月?謝及音抿嘴暗笑, 說道:“你消停些,別攛掇我了?!?/br> “好, 咱們殿下一向穩重, 今日只此一回,”裴望初從善如流, 拍了拍竹梯的橫桿,“上去吧,一格一格爬, 別害怕?!?/br> 謝及音被他攏在與竹梯的空隙中,正要抬腿往上爬, 忽又轉頭附在他耳邊,如此如此地交代了一番。 只見裴望初笑著點頭,應了聲好。 謝及音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攀著竹梯兩側的豎桿,腳踩在竹梯的橫桿上,先挪胳膊再挪腿,先左腳再右腳,緩慢而平穩地爬到了梯子梢頭。 梯子頂端連著梧桐樹的分叉,一尺的距離處,正是今年冬月里喜鵲筑的巢。 那喜鵲巢從外瞧著不過一堆亂枝丫,里面卻別有洞天,呈寬敞的壺狀,鋪著泥土和羽毛。幾只尚未睜眼的雛鳥聽見謝及音的動靜,以為是父母覓食歸來,爭先恐后地朝她張開嘴,咿咿呀呀地亂叫。 “我看到了!真的有幼鳥!”謝及音朝底下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