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25節
第二天,洛陽城里出了一樁兇案,王夫人的外甥李慶被人殘忍虐殺,割首棄尸拋于東市,發現時,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骨頭。 李慶是世族勛貴之后,太成帝聞之震怒,將此案交予虎賁軍,命崔縉協助廷尉司調查此案。 但此案線索極少,崔縉忙碌了一整天,連李慶為何會半夜外出都沒調查明白。 公主府里,幾個小婢女在一起竊竊議論此事,講得繪聲繪色,十分入迷,有說是情殺的,有說是仇殺的,還有人說是惡鬼作孽。竟未發覺幾步之外,裴望初正陪著謝及音折花枝插瓶。 謝及音折下一枝含苞欲放的重瓣梅,裴望初接過去,用剪刀仔細修剪掉雜枝。 他眉目沉靜溫和,謝及音打量他一番,問道:“七郎今早晚起了一個時辰,昨夜干什么去了?” 裴望初溫聲道:“在鄭郎君處對弈,一時入迷,所以睡得遲起得晚,懶散憊怠,讓殿下見笑了?!?/br> “是嗎,”謝及音一笑,“看來你與鄭郎君處得不錯?!?/br> 她心中仍有懷疑,前天剛知道李慶欺侮過裴家的女郎,第二天李慶就被人虐殺分尸,謝及音很難不將此事聯想到裴望初身上。 裴望初在她的注視下,把修好的梅花枝插在素胚細頸花瓶里,將花瓶擱在謝及音貴妃榻側的小幾上,疏落有致的梅花將此間裝點得清麗高雅。 “梅意肅寒,不及海棠熱鬧,明年春天可多剪幾支海棠,殿下看了心情也好?!?/br> 白貓阿貍跳到貴妃榻上,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撓花苞,裴望初輕輕拍了怕它的頭,笑道:“乖一點,別鬧?!?/br> 如一陣春風掠過心頭,謝及音緩緩移開眼,又覺得是自己多心。 聽說李慶死狀之慘,連幾十年的老仵作都目不忍視,裴望初光風霽月,待人溫和,就算有本事避人耳目殺了李慶,也不會用如此暴戾的手段。 何況,又有鄭君容為他作證。思及此,謝及音打消了心中的懷疑。 臘月事多,冬日天短,轉眼就到了年關。 這是謝黼登基、改號“太成”后的第一年,這個年要過得越熱鬧越好,以彰“除舊迎新”之意。太成帝大開恩賞,就連嘉寧公主府都得了許多熱鬧玩意兒。 識玉指揮府里的仆役安放賞賜、置辦年貨、灑掃庭除。姜昭在廊下盯著婢女修剪梅花,眼神卻不住地往盥室的方向瞟。 裴七郎正在里面給嘉寧公主沐發。 鄭君容拎著一桶熱水小步趨過來,姜女史攔住他道:“我送進去吧?!?/br> 鄭君容不安道:“這很沉……” 姜女史看都不看他一眼,從他手里接過木桶,“沒事,給我?!?/br> 她雙手提著木桶,頂開了盥室的門,剛送進去兩步,便聽屏風后的裴望初說道:“關門?!?/br> 姜女史放下木桶回身關門,然后小心拎起木桶繞過屏風。 屏風后的盥室里水霧蒸騰,隱約可見池臺上兩個身影,謝及音平躺在竹制的貴妃榻上,長發垂如銀瀑,裴望初跪坐在她身前,袖子挽過手臂,正從水盆中撈水,浸濕她的頭發。 “涼嗎?”裴望初低聲問謝及音,見她搖頭,附身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逗得謝及音笑出聲。 裴望初撩水打濕她的鬢角,長指拂過耳際,將滿懷長發攏起,浸在泡了藥草的水里輕輕漂洗。他神情認真,動作輕緩,仿佛在進行某種虔誠的儀式,旁若無人,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進來送水的人。 “把水倒進有藿香葉和白術的木盆里,一刻鐘后再送一桶來?!彼绱朔愿赖?。 姜昭吃力地將水倒進木盆里,藿香和白術的氣味沖得她臉酸。她偷偷朝那邊打量,發現謝及音正閉眼假寐,而裴望初垂眼看著她,臉上竟有笑意。 那不是直抒胸臆的開懷大笑,更不是他常掛臉上的疏淡冷笑,而是一種清淺的、隱晦的、溫柔的笑,眼角微微彎起,嘴角輕輕抿著,是極自然作出的神態。 看得久了,又覺得他并不是在笑,而是滿懷柔情的神色被水霧濡濕,凝在臉上,給人一種他在笑的錯覺。 桶里的水倒空了,姜女史收回目光,心里也空落落的,忙提著桶離開了盥室。 一刻鐘后,她又提來了一桶熱水,裴望初依然頭也不抬地吩咐道:“倒進有檀香和百合花的木盆里?!?/br> 第一遍是洗去發間的灰塵和油脂,第二遍是照著天授宮的《草木潤發方》按摩頭皮、保養頭發,第三遍是洗凈殘留的藥物,使頭發清爽留香。 裴望初極有耐心地侍弄了半個時辰,將謝及音的長發從水里撈出來,擠出留在發間的水。他動作小心,仿佛捧著一尾蜿蜒盤旋的銀蛇,生怕弄疼了她、驚擾了她。 最后,他用溫暖干燥的棉帕子將她的頭發裹住,這才低聲叫醒她。 “殿下醒醒,去外面把頭發烘干?!?/br> 謝及音在他掌中緩緩醒來,許是真的睡沉了,餳眼如霧,迷離地勾在裴望初身上,又慢慢垂下,一副還想繼續睡的模樣。 裴望初扶著她的頭移到她身側,竟將她攔腰抱起,往屏風這邊走來。 姜女史心中一震,不敢再看,忙低頭出去了。 她心里砰砰直跳,仿佛無意間撞破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驚悸之后先是感到茫然,繼而感到憤怒。 她從來以為裴七郎留在謝及音身邊是迫不得已,與她親近只是逢場作戲,可是看他剛才的情態,分明是對謝氏女上了心,甘之如飴地伺候她。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他可是高不可攀的裴七郎,這世間有幾人配得他的青睞,就連曾經的謝及姒都是遷就,何況是聲名狼藉、為世人所不齒的謝及音。 國仇家恨未洗,太子殿下還在河東郡等他,他竟敢沉溺于兒女私情,且對方是最沒有資格得到他愛意與寬恕的謝氏女…… 姜昭攥緊拳頭,尖銳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里。 公主府外,爆竹聲噼啪作響,府中各處仆從來往穿梭,或貼桃符,或掛燈籠。姜昭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中,心里時冷時熱,起伏不定,最終歸于平靜。 她已下定決心,不能放任裴七郎在嘉寧公主身邊久待,他們尚有大業未完成,她要趕快想辦法帶裴望初離開公主府。 第27章 死心 年末大祭時, 天授宮派宗陵天師前來大魏拜賀,太成帝十分高興,在宣室殿接見了他。 宗陵天師是天授宮門下第一天師, 極擅占筮之法與堪輿之術,且與太成帝有舊交。據傳十七年前,謝黼尚未起事時,曾夜登須臾山,遇宗陵天師在此設壇打醮, 宗陵天師為他卜了一卦, 說他“亢龍盤淵,將有咎而后利?!?/br> “咎”意為將有大禍, 若能渡過此禍, 則如盤龍出淵,一躍騰天,從此無往而不利。 不久后謝黼身中奇毒,大病一場, 宗陵天師以符咒為他解毒, 說他已成功渡劫出淵,此后謝黼果然無往而不利, 扶搖直上, 直至踏破洛陽,取魏靈帝而代之。 因此太成帝十分信任宗陵天師的本事, 認為他肯來大魏拜賀,這是盛世將興之兆。他請宗陵天師為自己堪選陵寢,又請他為自己占卜子嗣。 “天道將興, 必令明主有后,陛下無須心急, ”宗陵天師捋著長髯,臂間拂塵一甩,指向夜空道,“箕斗爍于東北,翼軫亮于東南,此國脈有繼之兆,陛下后宮的諸位娘娘中,應該已經有人有喜訊了,且為陛下長子?!?/br> 他說完這句話第二天,后宮傳來消息,衛夫人被診出身孕,已經有三個月。 太成帝大喜,深感宗陵天師道法神妙,當即為天授宮奉五千兩香火,又大肆封賞衛家,并為謝及姒與衛三郎指婚。 夷陵衛氏是當年謝黼起事時籠絡的世家之一,送了衛氏女與謝黼聯姻,即如今的衛夫人。 論軍功,衛氏的功勞比不過王楊崔三家,但太成帝已經登基,軍功就顯得沒那么重要了,反而是懷上了皇長子的功勞,讓衛氏出盡了風頭。 衛夫人的父親加封司空,并錄尚書事。衛夫人本人被封為皇貴妃,地位僅次于楊皇后,就連衛三郎也憑此力壓王六郎一頭,最終贏得了迎娶佑寧公主的恩賜。 衛家喜上加喜,錦上添花,好不熱鬧,與之相比,崔縉的心簡直掉進了冰窟窿里。 太成帝為衛三郎和謝及姒指婚的當夜,崔縉酩酊大醉地回到了崔家。 崔元振尚在河東郡未歸,家中只有崔夫人主事,她正在燈下翻看年節禮冊,忽聽下人稟報說公子在門口摔下了馬,忙起身去探看。 崔縉的樣子十分狼狽,紫裘披風上滾了一圈土,胸前還被踩了兩腳馬蹄印。他玉冠歪斜地躺在自家門前,仰望著太成帝親題的“星拱瑤樞”的匾額,又哭又笑。 崔夫人命人將他扶進屋,罵道:“年節大好的日子,你作出這幅渾態給誰看?若被陛下知道,恐要疑你心生不滿?!?/br> 崔縉苦笑道:“陛下早知我與阿姒兩情相悅,為何要一次次拆散我們?曾經的裴七郎也就罷了,他衛三郎算什么東西……難道在陛下心里,咱們崔家赫赫戰功,竟連衛家都比不上嗎?” 崔夫人氣得給了他一巴掌,“我怎會生出你這個蠢東西!今上只有佑寧殿下這一個真心疼愛的女兒,她若不愿意,任憑裴家、衛家,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別想娶!你娶不到她,只是因為她不想嫁給你!” 崔縉不信,前些日子他們還曾把酒言歡,“我與阿姒是自幼長大的情意,她怎會不想嫁我?” 崔夫人笑他十幾年都看不透一個女人,“佑寧公主喜歡你,如同喜歡一件衣服,倘沒有別人對比,她也就將就著穿戴了,一旦出現比你更好的選擇——曾經的裴七郎,如今的衛三郎,她看都不愿看你一眼?!?/br> 見他面上仍不服氣,崔夫人問他:“你仔細想想,佑寧公主每次對你態度有所轉圜,是不是都與嘉寧公主有關系?她那是喜歡你嗎,分明是利用你與她皇姊斗氣!她一向瞧不起嘉寧公主,又如何會瞧得上她的駙馬?” 崔縉一愣,臉色慢慢變白,他欲替謝及姒辯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崔夫人最后這句話,戳中了他心中長久潛藏的不安和疑慮。他與謝及姒一同長大,當然清楚她對謝及音的態度,小事上尚不肯讓,處處要壓謝及音一頭,遑論人生大事。 第二天,崔縉前往千萼宮尋謝及姒,遠遠就聽見秋千架下的笑聲傳出墻外。他沒急著請見,默默站在墻外聽。 召兒給謝及姒講了幾件宮外的趣事,得了賞,便開口夸贊衛三郎才貌雙全、儀表堂堂。 她最知道謝及姒喜歡聽什么,便道:“衛三郎是個自己有本事的,衛家也爭氣,不像崔駙馬,全憑陛下賞識才有今日。聽說衛三郎琴技高妙,可與曾經的裴七郎一較高下,必然知情懂趣,婚后能與殿下琴瑟和鳴。而崔駙馬呢,只是一介莽夫,可惜了嘉寧殿下的琴藝,只能對窗空彈寂寞曲了!” 謝及姒坐在秋千上,笑得明艷,“本宮挑的,自然是最好的。其實王六郎也不錯,只是王妃不如衛妃對母后恭順,想必王家多少也有些混賬?!?/br> 她對與衛三郎的婚事十分滿意,崔縉一句不落地聽著,心中怒火頓起,骨節攥得泛白。 原來當日在父親壽宴上,她對謝及音說的便是真話。在她心里,自己是棄之可惜、食之無味的雞肋,無聊時拿來咂摸滋味,有更好的選擇便將他一腳踹開。 母親的話是真的,謝及音的話也是真的,只有她……他放在心上這么多年的阿姒,自始至終都在說謊,糟蹋他的情意。 崔縉心里冷透了,甚至不愿意再去當面質問她。 他無聲無息地在墻下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謝及姒與婢女起身離開,那陣春風得意的笑聲漸漸遠去,他才抬起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出了洛陽宮。 他沒回崔家,也沒去虎賁軍校場,騎著馬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待回過神時,發現已經到了嘉寧公主府。 府衛恭敬地為他開門,崔縉便也就順勢下馬,將韁繩交予仆從,他一路來到主院,識玉正指揮人將盆栽臘梅搬到院子里曬太陽,她見了崔縉,放下手中的活,朝他屈膝行禮。 崔縉指著園子里的各色臘梅問道:“這是在折騰什么?” 識玉答道:“回駙馬爺,今天太陽好,殿下讓把花搬出來曬一曬,讓它們趕在明晚除夕之前盛開,給府里添個喜慶?!?/br> 崔縉見那盆盆梅花疏落有致,都是經人精心侍弄過的,冷笑道:“你們殿下何時竟有了這般閑情雅致,怕是有人要借你們的手,討殿下歡心吧?” 識玉不答,崔縉又問:“嘉寧殿下現在何處?” “奴婢去通稟?!?/br> “不必?!贝蘅N見一婢女端著空茶盤從上房出來,攔下了識玉,三兩步跨過院子,進了屋子。 入屋是一面鏤空的檀木屏風,屏風后為正堂,東面臥房,西面琴齋,琴齋里隱約有談笑聲。崔縉推門入琴齋,繞過錦繡屏風,見謝及音正與裴望初投壺,她面上覆著紅綢,手中的木箭躍躍欲試,數尺之外的地上擱著一個細頸陶瓶,瓶中插著六七支木箭,地上還散落著兩三支。 裴望初站在她身后,以手扶她肘,為她校正投出的方向。 謝及音聽見推門聲,以為是識玉,開口道:“花可都搬出去了?那盆灑金梅開了嗎?” 崔縉抿唇不語,裴望初在身后低聲提醒她,“殿下,是崔駙馬?!?/br> 謝及音摘了蒙在臉上的紅綢,疑惑地望向站在屏風邊的崔縉,眉心微蹙,“駙馬不去崔家陪崔夫人過年,來找本宮有何事?” 崔縉踢開腳邊的木箭,負手走進來,冷嗤道:“怎么,礙著殿下尋歡作樂了?別忘了你我是夫妻,若要回崔家過年,殿下該與我一同回去?!?/br> 謝及音笑了笑,扔下手里的木箭,走到條案旁坐下,端起蓋碗茶輕刮茶湯。 “準你回崔家過年是父皇的恩典,你們母子敘天倫之樂,本宮就不摻和了,”她抬目看著崔縉道,“辛苦駙馬親自來跑這一趟?!?/br> 崔縉疑心她在嘲諷他,他掃了眼杵在一旁整理箭矢的裴望初,見他極沒有眼色,遂對謝及音道:“我有話與你說,讓他出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