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6節
張朝恩問道:“陛下是擔心裴七郎若是活著,會像當年的膠東袁氏那樣攪弄風云?” 太成帝點點頭,“前車之鑒,不可重蹈覆轍啊?!?/br> “若說因為別的,奴才插不上嘴,單這一條,奴才倒覺得您不必憂心?!睆埑餍Φ檬謱捫?。 太成帝好奇,“怎么說?” “奴才有幸讀過幾天書,聽過伯夷、叔齊在商朝滅亡后不食周粟,活活餓死在首陽山的典故。奴常常想,若是他們沒這么有骨氣,吃了周朝的糧食,雖然能活下來,卻再無可能成為后世標榜氣節的模范,或許有些地位,只有死人才能享受?!?/br> 張朝恩說著,喘了一口氣,暗暗覷太成帝的神色,見他聽得認真,這才繼續說道:“奴覺得裴家這事也是同樣的道理。您若把裴家人都殺了,讓他們死得太干凈,反倒容易成全伯夷、叔齊。若是您給裴七郎一個食周粟的機會……” 聽到這兒,太成帝心中恍然,接話道:“給嘉寧做面首可不是什么體面的事,你看那些世家子,寧死都不肯去服侍嘉寧。若是裴家的兒郎做了嘉寧的面首,就好比往裴家清望的門面上潑糞水,必能讓想要追隨裴家、追隨靈帝的人不堪其辱。這就好比……殺文臣先削其風骨,殺武官先滅其威風,有殺人誅心之良效?!?/br> 張朝恩躬身一揖,笑瞇瞇說道:“陛下圣明,奴才心里那點小九九,全被您看透了?!?/br> 想通了這一竅,太成帝對裴家的處置有了新的主意。他不可能饒恕太多人,人多容易生亂,僅留一個裴七郎出來,既能惡心那些追隨裴家的人,又能做個順水人情,滿足嘉寧公主的胃口。 太成帝回到青玉案前坐定,“張朝恩?!?/br> 張朝恩上前一步,“奴才在?!?/br> “朕下詔,你親自去天牢里提人?!?/br> 第7章 入府 裴家的未婚女郎已沒入官籍為奴,如今散騎省下設的天牢里關著裴家的男丁及其妻子。 有獄卒趁送飯時將手伸到了裴夫人身上,被裴望初隔著牢欄擰斷了手腕。自那以后,再沒人敢去招惹裴家的女眷,但裴望初也因此吃了不少苦頭,被打得遍體鱗傷,在天牢里發起了高燒。 他靠在角落里昏睡,渾渾噩噩間,聽見了母親刻意壓低的聲音。 “巽之,巽之,快醒醒……” 終年對他不假辭色的母親,似乎終于因他的回護之舉而于心中有所觸動,用那種只有對大哥說話時才會有的溫柔關切的語氣喊他的名字。 “母親……”裴望初艱難地睜開眼睛,裴夫人將水喂到他嘴邊,他啞聲問道:“您怎么過來了……” 他的牢房和裴夫人的牢房原本隔著一道門,張朝恩恩許他們母子再見最后一面。 裴夫人將裴望初從地上扶起來,指了指牢房外通明的燈火,低聲道:“有貴人要見你,張公公在外面等著了?!?/br> 裴望初燒得混沌不清,“見……我?” 裴夫人“嗯”了一聲,飛快將一枚質地溫涼的紫色螭紋玉佩塞進他的袖子里,這是她費勁周折帶進天牢的唯一物件。 “收好它,無論救你的是誰,你都要抓住機會努力活下去,若是有一天你能找到前太子,幫他復位報仇——” 張朝恩慢悠悠走上前來打斷了她,“裴夫人若是覺得聊不夠,不如讓令郎陪您去地府好好聊?” 裴夫人陡然噤聲,深深望了裴望初一眼,然后將他往外一推,“走吧!” 裴望初踉蹌走出天牢,連月的缺食少水與陰暗環境讓他疲弱不堪,獄卒拎起一桶冷水往他身上兜頭一澆,算是給他洗了個澡,也不管他是死是活,就這樣水淋淋地拎著他入了宮,扔在宣室殿前的丹墀下。 他渾身泛酸的骨頭和沉重的鐵枷一同摔在地上,侍衛在他腿上狠狠一踹,讓他以跪伏的姿勢叩倒在丹墀之下。 裴望初緩緩抬起頭,看見了站在丹墀之上俯視他的兩個人。 頭戴金冠身著玄袍的是太成帝謝黼,站在他身側正挑起帷帽薄紗打量他的是嘉寧公主謝及音。 那位高高在上的嘉寧公主瞧了他一會兒,十分失望地嘆息道:“傳聞不是說他姿容冠絕洛陽城嗎?怎么成了這副鬼樣子?” 太成帝笑道:“徒有虛名而已,你若不喜歡,朕就再把他扔回天牢去?!?/br> “那怎么行,父皇是要食言不成?”謝及音不肯,說道:“罷了,有總比沒有好,兒臣先收下,哪怕帶回去當個馬奴呢,那也是父皇賞的?!?/br> 太成帝朝張朝恩點點頭,張朝恩讓侍衛將裴望初挾下去,收拾教導一番,再送往嘉寧公主府。 薄暮四起,秋風撩起謝及音面前的薄紗,她于飛紗垂落的空隙與裴望初對視了一眼,那雙空寂無瀾的眼睛被蒼白的面容襯得更加黑沉,被凌亂垂落的頭發半遮半掩著,活像剛從九幽地府里撈出來的倀鬼,正漠然望著他們父女。 謝及音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與裴望初一起被送到嘉寧公主府的,還有一位楊皇后身邊的女史,姓姜,是楊皇后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謝及音曾在楊皇后身邊見過她。 姜女史今年二十歲,雖生得眉清目秀,然神態冷峻威嚴,凜然不可冒犯。她本在楊皇后身邊掌宮儀、宮規,太成帝特意點了她送到謝及音府中。 太成帝叮囑謝及音,對裴七郎這種戴罪的奴才,可賞玩、可逗弄,卻絕不可縱容甚至動心。他擔心他這蠢鈍的女兒受了裴七郎的蠱惑,所以特意將姜女史安插到嘉寧公主府,一來是為了提點謝及音,二來是為了監視裴七郎。若裴七郎有任何逾矩的行為,姜女史有權力越過嘉寧公主直接處死他。 謝及音回到公主府后,沒急著見裴望初,而是先宣了姜女史。 許是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子是帝后,面對這位傳言中性格乖僻的嘉寧公主,姜女史的態度依然從容而冷淡。 謝及音隔著半透明的琉璃玉紗屏風觀察她,識玉站在謝及音身側替她問話。 “你初來公主府,先自陳下身份,讓咱們殿下認識一下你?!?/br> 姜女史不緊不慢地說道:“臣女名姜昭,為鳳儀宮六品女史,掌宮儀宮規?!?/br> “就這些?”識玉不滿意道:“你年方幾何,因何入宮,祖籍何處,家中有何親眷?都要一一道來?!?/br> 姜女史卻道:“這些事與臣女此行無關?!?/br> 識玉秀眉一橫,斥她道:“大膽!做公主府的奴婢,豈能如此放肆?殿下有問,你要如實招來?!?/br> 姜女史淡淡道:“臣女是六品女官,非公主府家婢?!?/br> “你——” 謝及音輕咳了一聲,識玉只好斂起怒氣,繼續問道:“那你會做些什么?” 姜女史道:“臣女熟讀《大魏宮律》與《太成新刑律》,能背誦《女史箴言》、《女誡》七章,內宮儀典法度無一不曉?!?/br> “那你可會女工刺繡?” “不會?!?/br> “保養金銀玉石和名貴衣料呢?” “也不會?!?/br> “唱歌彈曲,逗樂解悶,插花烹茶,梳頭挽發?” 姜女史態度十分漠然,“都不會?!?/br> 識玉先驚后怒,罵道:“這是哪來的金漆飯桶,空心蘿卜?你什么都不會,難不成到公主府來做主子,要咱們殿下伺候你嗎?” 姜女史道:“臣女奉皇命而來,是要立法度、正威儀,非為以雕蟲小技討巧取寵?!?/br> 識玉隱約覺得自己被罵了,正欲反擊,謝及音卻抬手阻止了她。 謝及音的態度比識玉溫和許多,只聽她說道:“我府中確實缺少知禮明法的女官,那你就住到春和院去,好好教導我府中侍女,正一□□里的規矩,如何?” 姜女史又說道:“教導侍女非臣女之職,臣女只隨侍殿下左右,補偏救弊,匡謬正俗?!?/br> “你想與識玉一樣待在本宮身邊?” “是?!?/br> “可本宮身邊不養閑人,”謝及音不急不慢道,“更不愛養敗興之人?!?/br> 姜女史說道:“這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意思?!?/br> “若本宮偏不準許呢?” “臣女當勉力諫言,諫言不成,則回宮復命,交由陛下和皇后娘娘裁決?!苯芳沽和Φ霉P直,沒有一點柔折的余地。 謝及音輕嗤了一聲,識玉在心里罵她是討人嫌的榆木腦袋。 “讓人把西廂房收拾出來給姜女史住吧,”謝及音對識玉吩咐道,“往后白日里,姜女史與你一同隨侍本宮身邊?!?/br> “是?!弊R玉領了命,轉身去吩咐人收拾西廂房。 入夜,謝及音未寢,正披發赤腳坐在燈下翻一冊話本子。 識玉悄無聲息地端著玉盤走進來,將半碗藥膳擱在謝及音面前,起身將鎏金飛鹿宮燈撥亮了些。 謝及音瞥了一眼那玉碗,蹙眉道:“怎么又要喝藥?” 識玉道:“不是藥,是用木瓜燉的鮮鯽魚湯,放了枸杞和當歸,可補氣養元。您最近折騰的身子太虛了,該補一補?!?/br> 聽完這話,謝及音這放下話本子,端起碗來將藥膳慢慢喝掉。 見她全都喝完了,識玉十分高興,瞧了瞧四下無人,低聲問謝及音道:“殿下,您說這位姜女史該不會是皇后娘娘派來給您添堵的吧?” 謝及音將碗一擱,說道:“這還用問嗎,她都寫在臉上了?!?/br> “怪不得她這么耀武揚威……那她會不會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說您的壞話?” “她今日說了,若本宮行為不端,她有糾正之責,若不聽諫言,則上奏天聽,”謝及音半垂著眼睛,低聲道,“難纏得很?!?/br> 識玉若有所思道:“所以您今日才沒去看裴七郎是嗎?” 謝及音默然許久,問識玉道:“他怎么樣了?” 識玉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已按照您的意思暫時安置在馬棚旁的倒座房里了,那邊沒有別人。傍晚時候我悄悄去看了一眼,滴水未進,燒得厲害,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了?!?/br> 謝及音下意識朝倒座房得方向望了一眼,她的住處與之隔了四進院落,院中宮燈煌煌,卻照不亮更遠處的黑夜。 “姜昭在旁邊盯著,我不能去看他,明日……”謝及音緩緩嘆了口氣,“若是還燒得厲害,讓府里的大夫給他熬點藥喝?!?/br> 這一整夜,謝及音都沒有睡好。 她做了許多荒誕離奇的夢,夢見謝及姒拿著她的親筆信向太成帝告發她同情逆賊,那信中寫滿了她對裴家的同情,以及對太成帝的怨憤。太成帝勃然大怒,要將她與裴望初一起斬首,姜女史將她押至斷頭臺旁,高高揮起鬼頭刀,謝及音舉目四望,見裴望初的頭顱已滾落在地,那雙眼睛仍冷冷地望著她,仿佛在嘲諷她多此一舉。 冷眼旁觀的人中還有她早逝的母親,母親幽幽地望著她,對她說:“阿音,我教過你的,不要忤逆你父親?!?/br> 鬼頭刀驟然砍下,謝及音猛得驚醒。 帳外天光大亮,是秋日難得的好天氣,識玉服侍她洗漱更衣,剛命人將早膳傳上來,就見姜女史快步走進來,臉上還是那副冷淡無瀾的表情。 謝及音當即沒了胃口,又擱下了筷子。 “駙馬爺回來了,”姜女史不緊不慢地說道,一邊說還一邊觀察謝及音的反應,“眼下正在馬棚里,要處置裴七郎?!?/br> 本來沒什么精神的謝及音聞言驀然抬眼。 第8章 奴才 崔縉與裴望初都曾經做過貨泉居士袁崇禮的學生,因此時常被拿來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