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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島的人 第54節

    “不是說看畫嗎?”任惟偏過頭去看那畫,靜物練習,畫的是一只造型特別的寬口花瓶。

    光影結構那些,任惟不會看,只覺得這畫色彩明亮,筆觸溫柔,看了賞心悅目,夸贊道:“我們小畫家畫得真好,什么時候給我也畫一幅?”

    短短的一句夸贊,用詞也普通,可就是那一句親昵的“小畫家”令應春和聽了,臉更燙了,面上卻很倨傲,輕輕地揚了揚下巴,“你幫我去洗畫筆,我就幫你畫咯?!?/br>
    冬天的水冷,洗畫筆堪稱每一個美術生的酷刑,可若不及時清洗,顏料僵在了畫筆上,之后便卸洗不掉了,這畫筆也就廢了。

    應春和是深知這酷刑的,高中集訓那年冬天從這酷刑里千錘百煉過來。在那之前,他手從未生過凍瘡,因著那一年泡冷水太多,手上生了好些,一碰就疼。

    可是還得畫,該洗的筆也還得洗,這是他選擇了畫畫來作為夢想的必經之路,沒有捷徑可走。

    因為太知道冬天的水有多冷,讓任惟去洗畫筆也只是應春和的隨口一說,沒成想任惟當了真,滿口答應下來,提著裝滿畫具的桶就去了外面,打開水龍頭接水。

    應春和追出去叫住他:“誒,我開玩笑的。水很冷,你別洗了,我自己來就好,反正我本來也要洗手的?!?/br>
    任惟的手已經伸到了水龍頭之下,冰冷的水澆下來,將他的手淋了個透徹,刺骨的寒意從手上蔓延開。但他卻沒有將手從水下拿開,而是去拿桶里的畫筆,把沾染顏料的筆頭放在冷水下沖洗。

    他一邊洗,一邊對應春和說:“確實很冷,以后都讓我幫你洗吧?!?/br>
    吃過苦頭的應春和喃喃:“會生凍瘡的?!?/br>
    “那你可得替我多畫幾幅畫才行?!比挝┬χ鴳?。

    “行啊?!睉汉涂吭谧呃鹊臋跅U上,冷風吹得他肩膀上散著的發絲飄起來,說出來的話也像頭發似的散在風里,“等我以后出名了,辦了個人畫展,我就把給你畫的畫放在畫展上展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整個展區的正中間,每個進來的人都會被它吸引?!?/br>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笑意盈盈地看向任惟,“然后等他們來問我,這幅畫賣不賣。我就告訴他們,這是非賣品,是一位任先生的私有物?!?/br>
    “我等著那天?!比挝┨鹧?,與應春和笑著對望。

    洗完畫具后,任惟沒讓應春和去洗手:“回家用熱水洗?!?/br>
    應春和點點頭,又想去牽任惟的手,被任惟躲開了。

    任惟笑著把手往身后藏:“手冷,別凍著你?!?/br>
    “哪那么容易凍著?”應春和非把任惟的手從背后拉了出來,用他自己兩只溫熱的手裹著任惟的,給他一點點捂熱。

    “應春和?”任惟突然叫他。

    “嗯?”應春和抬起頭。

    “等你畢業我就跟你求婚?!比挝┛粗难劬?,“領不了證,我們就辦婚禮,我會給你一場最美好、最盛大的婚禮?!?/br>
    應春和先是愣了愣,而后慢慢地笑了,輕輕地說:“我不要很盛大的婚禮的,只要是和你就夠了?!?/br>
    盛不盛大不重要,重要的是另一個人是你。

    答應了給任惟畫畫,可之后拖了很長時間都沒畫。倒不是應春和不想畫,可若是讓任惟坐著或是站著給自己當模特,畫出來的效果太死板,并不令他滿意。

    他所從印象派,個人又重色彩,重光影氛圍感,叫他照著人去畫反倒失真,缺乏畫面的鮮活度。如此一來,他只能是畫畫改改,改改畫畫,一拖許久,始終沒找到滿意的靈感。

    任惟稱他對自己太過苛刻,應春和反駁說自己這是慎重。

    慎而重之,一如他對任惟的情感。

    真正明確要畫什么是在某一天的晚上。

    凌晨三點多,應春和忽然醒了。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好一會兒后,他起身從床上下去,立在窗邊。窗外的墻面有一整墻的爬山虎,夏日里入目是滿眼的綠意,到了如今冬日只剩干枯的藤,縱橫交錯,蜿蜒盤旋,好似外露的血管。

    他摸到窗臺上的打火機和煙,拇指剛劃過砂輪,就聽見臥室里傳來響動,而后是任惟沙啞的聲音,“怎么,半夜爬起來偷偷抽煙?”

    應春和低低地笑了一下,剛竄出來的火苗被蓋子罩住,叮的一聲,“不抽了?!?/br>
    任惟朝他走過來,抬起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冬天太冷,頭發沒去剪,如今長度已經能用橡皮筋扎起來。應春和發質柔軟,任惟平日里就很喜歡摸,尤其愛用手指捻著他的發尾玩,這下也不例外。

    任惟捻著那點發尾,問道:“睡不著嗎?”

    黑暗里,應春和搖了下頭,發尾因他的動作從任惟的手里飛了出去,“我,有點想家?!?/br>
    上大學之后,應春和沒回過家,一是來回路途遙遠,路費昂貴;二是他的父母都已不在世,唯一的親人外婆身體康健,整日和幾個老姐妹吃喝玩樂,不需要他特地回去照應什么。

    離開島上時,是外婆送他上的船。

    外婆給他帶了一盒她親手做的糕點,沉甸甸的,應春和嫌重,有些不想帶。外婆看他一眼,老人的那雙眼睛仿佛洞察一切,“帶著吧,以后想吃吃不到了?!?/br>
    應春和心里咯噔一聲響,面上卻不動聲色,笑了笑,“怎么會呢?”

    船快要開了,外婆看了看他,眼里隱隱有淚花閃動,拍拍他的手,“小和,以后不回來了吧?”

    應春和一怔,這才意識到,外婆一直以來雖然什么都不說,但是其實她心里什么都懂,嘴唇微動,囁嚅著:“外婆……”

    “你不用說什么,外婆都懂?!蓖馄鸥锌f千地拍著他的手,溫熱干燥的掌心從手腕一直摸到指尖,“島上的人都是這樣的,你爸媽他們,命不好,沒機會出去。我呢,人老了到頭了,也不想出去了。你能夠離開島上挺好的,出去了不想回來,就別回來了吧?!?/br>
    “好好的,小和?!蓖馄诺氖置纤哪?,掌心一片濕潤,是他的淚。

    任惟,北戴河,漆黑的夜,結冰的海面。

    應春和坐在副駕,跑車呼嘯著穿行于墨色的夜幕中,車前燈在這夜幕里迸出兩條亮白的河流,流向東邊的海岸。

    全程三個多小時,車子停在北戴河的海邊時,天已經蒙蒙亮。

    任惟摁下開關,敞篷車的車頂玻璃打開,冷風嘩嘩地灌進來。而應春和不畏寒似的站在車座上探出頭,第一縷日光正好落在他的頭頂。

    日出了。

    旭日緩緩浮出水平線,映亮了沉睡的海面,海浪卷著冰輕輕翻涌。

    潺潺的水聲,粼粼的日光,流動著,跳躍著,一如應春和記憶中的海,記憶中的故鄉。

    他從中汲取到生命力,那生命力一點一點地浸透他的血管,仿佛是魚回到熟悉的海。

    “好看嗎,應春和?”車內的任惟問他,聲音里還帶著微微的倦意。

    應春和低下頭,雙手捧住任惟的臉,落下一個吻,答非所問:“好愛你?!?/br>
    按說冬天的鳥類稀少,可那天他們運氣很好,一吻結束時,有鳥從他們身側飛過,長著漂亮的藍色尾羽,浪一樣躍過海面。

    “居然有鳥。你剛剛看清了嗎?它的尾巴好特別,是藍色的?!睉汉偷哪抗庾穼ぶ秋w鳥的軌跡。

    任惟也看過去,推測道:“可能他正準備飛去南方過冬?!?/br>
    “那它有可能會路過我家,我家也在南邊?!睉汉晚樦挝┑脑捪胂氯?,很快,他就朝著那鳥飛去的方向招招手,“如果你經過一個叫離島的海島,替我在海邊的沙灘上停留一會兒吧?!?/br>
    替他看看離島的海,吹吹離島的風,再飛回來告訴他。

    從北戴河回去沒多久,應春和就開始著手畫那幅畫。

    他畫絢爛的繡球花盛開在任惟的懷里,畫藍色尾羽的鳥停在任惟的肩頭,畫涌動的海沉在任惟的眼底,畫溫柔的月浮在靜謐的海面。

    后來那捧絢爛的繡球花真的出現在任惟的懷里,他捧著它出現在應春和的畢業作品展上。

    捧花太大了,應春和用雙手接的,笑著問了一句:“這么大一捧,少爺你是求婚來了?”

    任惟搖搖頭說不是,一臉神秘兮兮的,“今天是慶祝你畢業,求婚還要等一等?!?/br>
    等什么呢?應春和追問任惟,任惟卻又不說了。

    無盡夏的花期很長,能連綿不絕地開一整個夏天,因此得名。

    在那個夏日的原本計劃里,應春和要辦個人畫展,任惟要跟應春和求婚,他們要一起回離島。

    但就像那捧無盡夏凋謝在七月一樣,原本屬于他們的夏日也戛然而止。

    退租前,應春和將屋子里所有的東西能賣的賣掉,能送的送掉,實在舍不得的寄回家,剩下帶不走的都扔掉,最后扔的是花瓶里的繡球花。

    枯萎后的繡球花散發著淡淡的腐爛臭味,任誰也看不出它原本的鮮活。

    每年冬天都會有北方的鳥飛到離島過冬,但應春和再沒見過一只有著藍色尾羽的鳥。

    倒是那無盡夏的種子在他院子里悄然埋下,安靜生長。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無盡夏在種下的第五年終于開花,任惟重新走進應春和的世界,計劃好的夏日得以續寫。

    第62章 “二十四孝好老公”

    “所以這畫叫什么?”任惟的聲音將應春和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出來。

    “無盡夏?!睉汉偷暬卮?。

    任惟一愣,以為應春和是空耳聽錯了,把“畫”錯聽成了“花”,笑著解釋:“我問的是畫叫什么,不是花?!?/br>
    “就叫無盡夏,這幅畫?!睉汉秃笾笥X意識到他雖將畫藏得很好,可院子里開得正好的無盡夏卻是藏不住的,那是他對任惟放不下也忘不掉的最好佐證,承載著他沉甸甸的思念與愛意。

    他忍不住目光微微躲閃,別開了臉,希望任惟不要進一步追問院子里的花為何而種。

    任惟也像是心領神會一般,并沒有追問,只是身體突然站直了,而后邁步往外走去。他面上看起來倒還冷靜,沒什么不對,可是同手同腳的走路姿勢將他并不平靜的內心暴露了個徹徹底底。

    “你要去做什么?”應春和忍住笑,假裝沒有發現任惟滑稽的走姿。

    “去院子里給花澆水?!比挝┙o出的答案蹩腳無比,一聽就漏洞百出,且不說外面今天一直在下雨,這會兒也沒停,再說院子里的花早被應春和用遮雨布給遮了起來。

    應春和沒有再控制自己的笑意,暢快地笑出聲來。

    任惟總算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和借口有多傻,窘迫地要去捂應春和的嘴,“好了好了,別笑了?!?/br>
    “別澆花了,真怕你把我繡球花給淹死了?!睉汉秃貌蝗菀淄O滦?,卻依舊不忘打趣任惟。

    雖說話是打趣,倒也有幾分真心實意,任惟想要幫他忙的心是好的,但是術業有專攻,交給全然不懂花草的人來幫忙侍弄,遭殃的只會是花草。上次任惟幫忙摘雜草,結果拔了他辛辛苦苦種的菜一事尚且心有余悸。

    應春和決定給任惟找點他力所能及的事。

    他抬起手拍了拍任惟的臉,哄他:“你想看花什么時候都能開,花在哪又跑不了。倒是現在不早了,你能不能去把飯做了?”

    意有所指般,他悠悠補上一句:“我外婆常說,好的老公要學會主動承擔家務。洗衣做飯帶孩子都該是老公的事,你覺得呢?”

    任惟神情一滯:“你剛剛說什么?我沒太聽清,你能再說一遍嗎?”

    應春和只好重復:“你能不能去把飯做了?”

    任惟擺手:“不是這句,后面一句?!?/br>
    應春和想了想:“主動承擔家務?洗衣做飯帶孩子?”

    任惟急了:“不是,關鍵的那兩個字呢?”

    應春和眉梢一挑,恍然大悟般笑笑:“老公?”

    任惟喜笑顏開:“我現在就去做飯!”

    應春和就在身后看著他慌不擇路地出去,差點撞上門,笑得不行,提醒他小心一點,別把頭給撞破了。

    任惟捂著頭懊惱地回了一句知道了,而后鉆進廚房去準備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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