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狩 第35節
走上露臺,圓月當空,居上說:“真可氣,為什么都在謠傳郎君是受我所迫!” 凌溯放眼展望太液池,平靜地闡述事實,“我倒覺得頗有幾分還原,畢竟是你親口說求見太子,是為了嫁給太子,這話當時不只孤一個人聽見,消息傳出去了,你也不冤枉?!?/br> 居上張口結舌,“你明知道我當時是負氣,后來我也向你解釋了?!?/br> 凌溯看月色如練,照得湖面粼粼,淡聲說:“小娘子可不是一般女郎,你要是個貪圖富貴權勢的人,我就不當真了。如今你求仁得仁,還有什么不高興的?” 居上嘟囔不已,“既然如此,你剛才就不該反駁,怎么還往自己身上攬?” “那我應該說什么?說小娘子真心愛慕我,我盛情難卻,所以才答應定親嗎?”他說罷,哂笑了一聲,“我這是顧全你的臉面,別得了便宜還賣乖?!?/br> 第39章 看來這女郎有點喜歡他。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 居上氣不過,左右看了一圈,見周圍沒有人在, 抬腿在他足尖跺了一腳。 小小的腳后跟, 蓄著巨大的力, 一下子落在凌溯的腳背上, 他差點沒痛呼出聲,既驚且惱地低喝:“你做什么!” 居上說:“哎呀,真是對不住, 我沒留神?!?/br> 她擅長使這種小壞,凌溯忍痛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該說對不住的是我, 我耽誤小娘子腳落地了?!?/br> 知道就好啊,居上想, 話語間占不著便宜, 只好動武。 無論如何自己是比較吃虧的那個,看看那些貴婦們背后是怎么議論的, 一傳十十傳百, 他總不能當著全長安人的面澄清。辛家娘子強迫太子聯姻的傳言猶在, 對于男子來說, 還是比較長面子的,畢竟誰會以美人投懷送抱為恥呢。 如今他還反咬一口, 說她得了便宜賣乖, 真是天大的窩囊氣。心頭一團火不能發泄, 只好賞他吃一記腳后跟。反正這里沒有外人, 他也不好發作, 啞巴吃黃連, 是他活該! 凌溯呢,長到這么大從沒受過這樣的欺負,要是換了別人,他早就一拳揮過去了。但她是女郎,還是他的太子妃,這種小矛盾,只能憋屈地自我化解,權當未婚夫妻間的小情趣吧,忍忍就過去了。 可是話語間還是要討一點公道的,他寒聲道:“你真的一點都不怕孤?” 居上打量了他一眼,“我是許了你做太子妃,不是許你做奴婢,怕你做什么?” 凌溯還在色厲內荏地試圖告訴她,自己當年在戰場上有多威武,“六十三人圍攻孤一個,孤一桿長槍,便將敵軍如數剿殺了。還有前幾日刺殺孤的粟特人,孤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真的一點都不怕,還敢對孤不恭?” 居上嗤笑了一聲,“郎君在外多威風,和我不相干,我只知道我們既然有了婚約,你就不能冤枉我,輕視我?!鳖D了頓又道,“還有,什么孤啊孤的,你以后不‘孤’了,在我面前少用這個自稱。聽多了我后背發涼,總覺得我活不長,會英年早逝!” 她說完,揮了揮衣袖瀟灑離去,留下凌溯站在原地,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她說他以后不孤了,這話聽上去……有一點溫暖。 人從呱呱墜地開始,最親不過父母,長成后便是夫妻。他以前設想過婚姻的樣子,娶一位正妻,若干妾室,就像阿耶與阿娘一樣,保持著應有的體面,天長日久變成親情,不過多了一個能說心里話的人而已。 但剛才聽她的意思,她是想告訴他,將來會一直陪著他吧!害怕自己活不長,害怕自己英年早逝,是擔心會早早離開他嗎? 看來這女郎有點喜歡他。 他抬頭望望月,人月兩團圓。慢慢足尖的痛,隱隱化成了溫柔的重量,殘留在那里,心也變得沉甸甸的。 那廂居上進了大殿,女史上來輕聲詢問:“夜深了,娘子可覺得冷?可要添件衣裳?” 居上搖頭說不必,剛才飲了兩杯酒,臉頰還有些發燙,太液池上吹來的涼風正讓她覺得舒爽,尚衣局準備的衣料也輕柔,被風一拂,有種懶洋洋的觸感,一切都剛剛好。 女史應了聲是,正要退下,見陳國夫人上前來,忙欠身行了一禮。 陳國夫人頷首應了,復又對居上道:“先前與幾位族親在一起說笑,齊安郡主冷不丁提起了那個謠傳,我在跟前很是不自在,還請大娘子千萬不要誤會?!?/br> 所以這位國夫人,是當真懂進退的,即便先前兩家有不愉快,也并未趁著別人譏嘲,便借機詆毀。反倒是說了句公道話,這讓帷幔后聽壁腳的居上很是感激。 人嘛,立身正直自然有福報。就沖著她那幾句話,居上也不能再記郡侯府的仇,這事就算翻篇了。 遂笑道:“夫人別多心,其實經過我也略微聽見些許,絕不會誤會夫人的?!?/br> 陳國夫人這才松了口氣,“這就好。我也不瞞大娘子,正是因為先前有些齟齬,讓我很覺得對不住貴府上。好不容易解開的誤會,唯恐又陷進漩渦里,讓大娘子對我有不快。我聽說家下大郎去鄧州任值,還是太子殿下給的恩典,趁著今日大宴能夠遇見娘子,先向娘子道個謝,另替我帶話,叩謝太子殿下吧?!?/br> 居上道好,“韓君有了出路,夫人也可放心了?!?/br> 陳國夫人點頭,卻也忍不住嘆息,“外人都說我心狠,單憑著忤逆不孝的罪名,就請陛下奪了他的爵,可誰知道其中緣故呢。他父親走后,我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他小時候很是聰明懂事,不知怎么,長大后變了個人似的。其實在與那果兒廝混之前,他就抬舉了房里一個婢女,我也不怕在大娘子跟前丟臉,我還未曾察覺,那婢女就懷了身孕,這可怎么得了,哪個好人家的女郎,愿意過門就當嫡母。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我也看清了,他不適合襲爵,就放任他糟踐自己吧。故而求圣上將爵位給了家下二郎,但終歸還是有些舍不得那孽障的,后來聽說太子殿下寬宥,我心里很是感激,所以特來尋娘子說了這些沒邊沒際的話,還請大娘子不要怪罪?!?/br> 可居上知道,這些話哪能算沒邊沒際呢,分明就是深思熟慮過的。 奪了韓煜的爵,讓辛家知道郡侯府的態度,但又絕不能顯出巴結討好的姿態,就必須有積重難返的誘因。那韓煜是勾搭婢女有癮,陳國夫人放棄他也是事出有因,先前在辛家不曾有機會說明的內情,今日只在辛家最有希望登上頂峰的人面前解釋,寧敲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可惜這位國夫人不能入朝為官,否則也該是個股肱棟梁。 她說得懇切,居上當然也用心聆聽,最后只管安慰她:“夫人別傷心,韓君去鄧州是好事,那里少了些閑言碎語,他也能更自若些。等時日長了,將來還有回長安的一日,到時候夫人就能全家團聚了?!?/br> 陳國夫人連連說是,“只盼著他能受教,在鄧州多長些心眼吧?!?/br> 話方說罷,又想起一件事來,“前幾日越王妃和我提起了貴府上,趙王府家宴那次,她家彭城郡王也赴宴了,當日宴上誰都不曾記住,只記住了貴府上二娘子?!弊炖镎f著,悵然不已,“我們家,想是沒有這個福分了,但貴府若能與王府結親,倒也算門當戶對。獨孤家在北地也是頗有名望的世家,開國著有功勛,幾個兄弟各封了爵位,彭城郡王是老幺,當初在太子帳下任參軍,是跟著太子一路攻入長安的。因此陛下有特旨,賞了郡王的爵位,人也是少年老成,很有謀斷?!?/br> 居上聽了,遲疑笑道:“夫人是欲牽線做媒嗎?” 陳國夫人赧然道:“也不是牽線做媒,不過聽聞了消息,先告知大娘子而已。越王妃欲登門說合親事,又怕唐突,既然與我提起,我正好替她把話帶到?!?/br> 居上“哦”了聲,“大宴上不曾看見越王妃?!?/br> 陳國夫人說是,“越王身體不好,病了有陣子了,她不便獨自赴宴。著急說合親事,也有她的道理……大娘子何時回府,且聽聽楊娘子的意思,若是可行,也成就一段好姻緣?!?/br> 所以這份心胸真令人嘆服,做不成婆媳便做大媒,最大程度化干戈為玉帛了。 居上道好,“待我回去問過家中長輩,若是阿叔阿嬸都答應,我再命人給夫人報信?!?/br> 這廂說定,那邊的大宴也到了尾聲。將近子時了,天上的月亮大得惶惶,一干人拜別了帝后,從宮門上退出來,朱雀大街上一時車馬鼎盛,熱鬧得像白晝一樣。 馬車趕往新昌坊,居上坐在車內昏昏欲睡,平常這個時辰,一覺都該睡醒了。且應付各式各樣的人,也讓她很覺得乏累,靠著窗戶惆悵了一陣子,太子不好當,太子妃也不好當,將來的歲月,怕是會把人的棱角磨平吧! 閉上眼睛,夜里的車馬不能疾馳,須得慢慢穿行于坊道。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了,女史打簾喚她,她還有些醒不過來。 連喚好幾聲,終于引來了凌溯,他仔細端詳了她兩眼,喃喃道:“不會厥過去了吧!”吩咐女使讓開,自己撩了袍角就探出手來。 也就在這時,居上的眼睛睜得雪亮,往后縮了縮道:“我沒暈,郎君不要動手動腳?!比缓缶砥鹋埋R車,快步往后院去了。 進了西院,一屋子人都不曾睡,個個在廊下等著她。見她回來忙迎上前問:“娘子一切順利嗎?陛下和皇后殿下喜歡娘子嗎?” 居上說很好,“反正都比太子殿下和藹,我還認識了好些人?!辈贿^說起不愉快,齊安郡主的市井消息還是讓她耿耿于懷。她扯下披帛扔給藥藤,邊走邊道,“外面傳得沸沸揚揚,說太子殿下與我定親是受我脅迫。沒想到,我在外人眼中那么厲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br> 其實關于這個消息,藥藤隱約是聽說過的,她又來補刀:“還有人說小娘子工于心計,很不簡單?!?/br> 居上氣笑了,“嫉妒!分明就是嫉妒!”不過轉念想想也對,“當朝太子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我在他人看來可不是不簡單嗎!” 解釋不了就受用,做什么要生氣呢,高興就完了。 于是搖著袖子上樓,喝了兩杯酒,有些上頭。坐在榻上脫了外面的罩衫,露出一雙光致致的藕臂來,忽然想起還沒關窗,便起身到了窗前。 咦,對面的人也在更衣,只見他脫下圓領袍,解開了中衣的束帶。不知是不是察覺了什么,朝窗外看一眼,立刻把中衣裹緊了。 居上大皺其眉,“做什么,怕我偷看你?” 凌溯拿背對著她,卻不忘回頭,看了一眼又一眼。 居上覺得他行為怪異,起先還有些不明白,待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身上只穿著一條高腰襦裙,頓時就激動起來,氣得嘟囔一聲“不要臉”,砰地關上了窗。 倒回床上的時候還不忘吩咐藥藤:“等天涼一些,給我把窗釘死!釘死!” 藥藤知道小娘子有個毛病,喝了一點酒就要發酒瘋,在家和姊妹們投壺都能喝醉的人,不必把她的話當真。嘴里應著好,展開錦被給她蓋上,她翻滾一下,緊緊裹住,不多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日可以回家補過中秋,睡到五更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一激靈便醒了。 忙起身推窗看,對面點著燈,想必他還未出門。 于是扒著窗戶低低喊:“郎君,郎君……” 對面的凌溯束著腰帶過來,一臉正氣地問:“小娘子有何吩咐?” 居上靦腆地笑了笑,“我今日歸家,郎君說晚間來接我的。不過你若是政務繁忙,不來也行,容我在家住一晚,我明日再回行轅?!?/br> 大抵這種商量,一般都不會有太好的結果。他問:“你是希望我去呢,還是不希望我去?” 居上想了想,想出一個對她來說最好的安排,“我希望郎君來,不過最好郎君愿意留宿,這樣我就可以在家住上一晚?!?/br> 對面的人神情凝重起來,留宿一晚,難道有什么說法? 撫觸魚袋的手,不知不覺撫上了自己的額頭,“太子不可隨意在外留宿,這是東宮的規矩。不過……若是留宿,我住哪里?” 居上道:“我們家空房很多,還怕沒有地方讓郎君住嗎。郎君放心,我讓人仔細準備一間上房,早早拿香熏好,保證與行轅一樣舒適?!?/br> 可惜這話沒有打動他,他義正辭嚴道:“消息若是傳進宮里,有違宮規。此事不要再議了,我不會答應的?!?/br> 他說罷,轉身走開了,即便隔了一段距離,也能聽見他下樓咚咚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見他從門上出來,燈籠的光,將他的身形拉得愈發頎長。一行護衛的內侍緊隨他身后,他快步出了院門,轉眼就不見了。 這個人,還是不太好溝通啊。 居上嘆了口氣,縮回房內,中秋過后的清晨,空氣里已經有了隱約的涼意,撲在肩背上冷颼颼的,她忙關上窗,跳回床上睡了個回籠覺。 待到坊門大開的時候,起身梳妝打扮,典膳司早就預備好了新做的糕點,讓娘子帶回府中孝敬長輩。 長史在車前千叮嚀萬囑咐:“娘子晚間最好是回到行轅,這樣臣等好向殿下交代,殿下回來也不至于孤零零的?!?/br> 這話簡直說出了獨守空房的哀怨,居上發現長史是個人才,從東宮轉移到行轅來安排那些瑣事,實在是屈才了。 不好回絕,便先模棱兩可應著,“殿下今日也要去辛宅,長史晚間不要盼著了,早些歇下吧?!闭f著忙放下垂簾,對外吩咐了一聲,“走吧?!?/br> 馬車在坊院間穿行,很快便到了待賢坊?!都賹幜睢飞弦幎?,中秋有三日假,這次阿耶和阿兄們倒是遵著手令辦事了,如果遠在象州和營州的二叔與三叔能回來過節,那才算一家團圓。 不過不急,且等過年吧!辛家人口還算興盛,阿兄阿嫂們有了小家,還有四個侄兒侄女,聚在一起十分熱鬧。得知居上回來,大家都出門相迎,笑著說:“只等我們太子妃娘子了?!?/br> 進門見弋陽郡主也在cao持,如今有個長嫂的樣子了,不再自矜身份,整日躲在自己的院子里。命人送了剛出鍋的玩月羹來,還有煎好的梁稈熟水,愉快地招呼著:“大家都來嘗嘗?!?/br> 眾人聚過去,居幽捧起杯盞喝了一口,頓時大加夸贊,“有稻香味,卻沒有煙火氣,煎得甚好?!?/br> 郡主看來心情很不錯,親自又給居幽添了一點。居上正納罕她怎么和往日不一樣了,居安湊在她耳邊,小聲道:“長嫂懷上小郎君了,阿娘昨日高興壞了,忙著和阿姨量尺頭,要給小郎君做百衲衣呢?!?/br> 嗓音雖壓得很低,還是飄進了郡主耳朵里。她紅著臉,看了丈夫一眼,辛重威笑得爽朗,就要為人父了,自然高興。 居上忙向郡主道喜,打探孩子何時出生,楊夫人說:“算了時候,應當是明年二三月里?!闭f著又遲疑起來,“宮中還沒來請期,也不知你和太子殿下的婚儀定在什么時候?!?/br> 居上直言道:“明年開春,昨日皇后殿下是這么說的?!苯z毫沒有女孩子說起嫁娶時的嬌羞。 大家甚感欣慰,畢竟入行轅到正式成婚,還有一段權衡的時間。本以為居上那個活潑的性格,多少會令宮中打起退堂鼓,畢竟她與太子未必能好好相處。但聽皇后那頭提起了婚期,那就說明這賊大膽是通過了考驗,距離正式當上太子妃,只有一步之遙了。 這個中秋,倒是有不少好消息,聽三嬸說九兄的婚事也快定下了,說準了顧家那頭的表妹,等節后就預備過大禮。 居上追問:“顧家的表妹,是哪一位呀?” 居安說:“是春風jiejie,就是那個好白好白,長得最好看的那個?!?/br> 九兄的眼界向來很高,顧氏又是會稽望族,門庭中幾乎個個都在朝做高官。娶了顧氏女,照三嬸說比娶外姓好,“親上加親嘛,六娘是我看著長起來的孩子,品行好,人也乖巧,她一來,家里更熱鬧了?!?/br> 說起更熱鬧,居上把昨日中秋宴上,陳國夫人說的話告訴了二嬸和居幽,“彭城郡王,爵位不低呢?!?/br> 居幽“咦”了聲,拽拽居安道:“就是那個站在花樹下,端著飲子看咱們的郎君。你還說人家色瞇瞇,不是好東西來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