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狩 第33節
這番話一出口,往日的情分是蕩然無存了。韓煜咬牙道:“蘇果兒,我早該看透你是個爛了心的賤婢!我強迫你?分明是你投懷送抱引誘我,如今竟要倒打一耙坑害我?!?/br> 曾經的郎君卿卿,終于惡語相向,果兒道:“我好好的女郎,從來不曾與外男接觸過,若不是郎君帶壞了我,我怎么會做出背主的事來!” 韓煜被她氣得說不出話,半晌才道:“你懷著身孕回辛家,辛家能答應嗎?” 果兒微怔了下,忽而笑起來,“我說什么,郎君都信嗎?我與你相識,由頭至尾還不足兩個月,哪里來的身孕?!闭f罷向他伸出手,“既然無緣,郎君便把身契還我吧,也不枉相好了一場?!?/br> 她的笑刺傷了他的眼,韓煜氣得渾身打顫,才知道一切徹頭徹尾都錯了。 既然錯了,就該及時止損,若真讓她回到辛家一通胡說,話再傳到太子耳中,一切便都完了。 打定了主意,他站起身說好,“我回侯府把身契取來,你我好聚好散?!?/br> 轉身出門,直奔牙行,不多會兒領來了兩個康居人,不顧果兒的哭鬧叫喊,強行把人帶出了別業。 至于她會被賣到哪里,是康居還是吐蕃,誰知道呢。一場不切實際的糾纏就這樣結束了,現在回想,像噩夢一樣。 第二日韓煜去安上門外求見東宮詹事,何加焉百忙之中抽出空來見他,聽了他的所求,掖著手道:“殿下確實曾吩咐過我,為韓君安排一個職務,但商州的倉曹一職已經有人填補了……”見他臉色頹然,慢慢又浮起個笑容,“不過鄧州倒有個功曹的空缺,不知郎君可愿意去?” 倉曹與功曹是一樣的品級,不過司職不同而已,韓煜如今一心想離開長安,別說是去鄧州,就算去天邊也毫不猶豫,便向何加焉行禮,“有勞詹事為我引薦?!?/br> 后來消息傳到居上耳朵里,她還在憤憤不平,“為什么果兒被發賣了,韓煜卻有官做?”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凌溯查看戟架上的刀劍,垂著眼道:“他父親有功績,圣上有令,不能太過苛待。但鄧州與商州不同,鄧州有我的舊部駐扎,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外放鄧州,這輩子想調回長安是不可能了,就讓他爛在那里吧?!?/br> 如此同仇敵愾,居上立刻又對凌溯刮目相看起來,討好地笑道:“先前是我誤會郎君了,郎君有奇謀,與我是一條心的?!?/br> 結果那人乜斜了她一眼,抽出的長劍“嘩”地一聲鑲回了劍鞘里,硬邦邦道:“孤不是為你出氣,只是看不慣那等無恥之徒而已?!?/br> 第37章 我是可造之材嗎? 無論如何, 就算英雄所見略同好了,他雖然嘴硬一些,但辦事不含糊, 居上覺得可以忽略太子殿下的傲慢。 轉頭看看天色, 天將暗, 東邊升起一輪巨大的圓月, 明日就是中秋,現在可以好好商議行程了,“咱們什么時候入宮呀?要在宮里待上一整日嗎?” 想起往年被存意強拉進宮過中秋, 那時候因為年紀小,又處處混跡得很熟,就算待上一整天也不覺得難熬?,F在年紀漸大了, 宮掖也換了主人,與當朝太子的關系不再是兩小無猜, 是真正議了婚的。再進宮, 就得思忖怎么在姑舅面前表現得更討人喜歡,如此一想, 難免頭大。 她的話里隱約透露出一絲擔心, 凌溯洞察微毫, 自然發現了。 復又打量她一眼, “你很怕與宮里人相處?我以為小娘子八面玲瓏,應該能夠應付那些場合?!?/br> 居上道:“你明褒暗貶我, 別以為我聽不出來。我也不是害怕與人相處, 畢竟新朝與前朝不一樣嘛, 宮里的人我已經不相熟了?!闭f著話風調轉, 半帶揶揄地調侃, “再說皇后殿下當初在燒尾宴上, 一眼相中的可是中書令家小娘子。如今太子妃人選換成了我,萬一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讓皇后殿下看不慣,那可要后悔降旨了?!?/br> 凌溯果然有些尷尬,“既然賜了婚,就說明你是最佳人選,陛下和皇后殿下都滿意你,小娘子就不要妄自菲薄了?!?/br> 居上“噢”了聲,有些得意,“我這際遇,全靠名字取得好。后來者居上嘛,果真處處占上風,你說是吧?” 凌溯眼神閃了閃,欲語還休,高深地牽了下唇角。 居上見他眉眼官司打得厲害,知道他八成又沒好話了,斜眼看著他問:“你在想什么?” 他說沒有,“我也覺得這個名字取得好?!币娝耘f滿臉警惕,只好加重了語氣道,“右相的學識有目共睹,既然是他取的名字,焉有令人挑剔之處啊?!?/br> 居上心道你最好不要胡思亂想,要是敢說出口,你就死定了。 搖搖扇子,轉頭看暮色四合,涼風吹在人身上很是舒爽。她自言自語道:“不知中書令家的四娘子可指婚給誰,明日的中秋宴,她會不會參加?!?/br> 想必見了面,她會覺得尷尬吧,凌溯說不會,“我命人申時送你入宮,赴晚宴即可。陛下要先在前朝款待群臣,待國宴散了才到后苑主持家宴?;屎蟮钕驴畲氖腔视H命婦,諸如公主和王妃等。中書令家的小娘子沒有指婚給誰,所以她明日不會出席?!?/br> 居上倒有些悵惘,貴女們最怕的,就是大張旗鼓宣揚被相準后,事情又不得成,弄得婚姻不好安排。本來那位四娘子是位很可愛的女郎,不說太子,配個王侯將相總可以,但因為險些成為太子妃,而變得十分被動,細想來也是皇權的受害者。 不過暫時不去cao心其他了,眼下有個很現實的問題擺在面前,居上問:“宴后閑暇,有沒有投壺射角黍的戲碼?萬一又安排那些,我的準頭太差,只怕會給郎君丟臉?!闭f著委婉地笑了笑,“郎君的傷勢好些了嗎?” 那日被劃傷的臉頰已經愈合了大半,只剩寸來長的傷口略深一些,還沒掉痂。 凌溯看向那張莫測的臉,“太陽都下山了,小娘子不會想練箭吧?” 居上道:“光線晦暗若能一箭中的,則說明師父教得極好,全是師父的功勞?!?/br> 想想也罷,教上一次兩次,算是兌現承諾了。 凌溯沒有多言,回身吩咐內侍準備弓箭和箭靶。院子里地方很大,夠她盡情施為了,只是在她射箭之前要清退兩邊的人和物,別一不小心造成傷亡,那可就壞事了。 藥藤和聽雨她們最懂行,知道站在小娘子身后才安全,一個捧匣一個遞箭,說:“小娘子把弓拉滿,讓他們開開眼界?!?/br> 這真的不是在瞎起哄嗎?居上想,自己要是有讓人開眼界的本事,也用不著拜凌溯為師了。 但行轅中的女史和內侍卻認為,太子妃娘子處處出色,射箭必定也是手到擒來。大家滿含期待等著她露一手,凌溯也吩咐:“先射一箭,讓我看看你的功底如何?!?/br> 居上說好,掣臂拉了滿弓,身姿舒展瀟灑,很有凜凜的美。若是不談準頭,光就擺出的架勢來說,確實比一般閨閣女郎颯爽。 女史們個個眼里流露出艷羨的光,這一刻太子妃娘子簡直就是她們心中的楷模,只有藥藤和聽雨知道,什么叫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兩個人交換了下眼色,不約而同退后半步。 “咄”——箭飛出去了,與箭靶擦肩而過,一下射中臺階,箭羽一歪,倒下了。 凌溯看后不禁嗟嘆:“果真是一箭中地!” 眾人面面相覷,藥藤和聽雨倒是很釋然,毫無意外,發揮穩定。 居上有點不好意思,但目測偏靶的距離并不算太離譜,不離譜就是進步,她甚至有點滿意,笑著對凌溯道:“郎君你看,我是可造之材嗎?” 凌溯覺得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自動忽略過后正色問:“小娘子學箭多久了?” 居上算了算,“大概有兩三年了。不過平日不怎么cao練,投壺玩得多一些?!?/br> 兩三年,學成這樣,饒是驍勇善戰如太子,也深感沒有把握。 他在戰場上遇見過最難纏的敵人,到最后都能將其斬于馬下,如今碰上眼前這位,比強敵更棘手,只怕教到最后,會毀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權衡一番,他試圖打商量,“這樣,左內率府有個郎將,太子親衛的箭術都是他教授的,很有些功夫在身上。等過了中秋,我命他來指正小娘子,只要經過他的點撥,你的箭術必有大成?!?/br> 居上聞言,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也就是說,郎君不打算親自教我?郎君馳騁沙場多年,調理過萬千精兵,卻教不會一個好學的女郎?”當即臉上流露出敗興之色來,搖頭嘆息一氣呵成,“高估了……高估了……” 誰能容許別人低看自己?尤其驕傲如斯的太子! 雖然任重道遠,凌溯還是決定試一試。于是接過一支箭,替她搭在弓上,仔細糾正她的動作,“箭首往下一寸……氣要穩,心要靜,身端體直,用力平和……” 眾人看著太子殿下將太子妃娘子半圈進懷里,啊,太子妃娘子雖然生得高挑,但在殿下面前,頗有小鳥依人之感。 在場的各位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行轅的籌建,不就是為了這個嗎?;榍芭囵B感情,讓太子妃娘子的柔情,感化鐵血錚錚的太子殿下…… “咄”,一箭又射出去,沒有正中把心,勉強射中了箭靶邊緣。 太子殿下很不滿意,“已經瞄準了,你抖什么?” 居上說:“我沒抖啊,只是臨時調整了一下?!?/br> “那你調整之后,射中靶心了嗎?” 居上看看箭靶,“好像差那么一點點,再來兩次一定能行?!?/br> 那就接著試。凌溯重又來指點她,“你射箭有個毛病,箭鏃抬得過高,箭鏃高了,箭身便會飄,適當壓下來一些,可以保證平穩?!?/br> “咄”,又是一箭中地。 居上慚愧地覷覷他,凌溯面無表情,居然神奇地被激發出了不服輸的精神,又從婢女手里接過一支箭,沉聲道:“再來?!?/br> 然后那箭矢紛飛,射中了燈籠,射進了草叢……當然也有那么一兩箭破例射中靶子的,但輝煌不能持久,很快便又原形畢露。 崩潰了,太子殿下覺得率領十萬大軍,都沒有教她一個人累。他陀螺一樣游走繞圈,眉眼簡直可說猙獰。好不容易平靜下來,重又上前扣她在懷里,一面勒令:“不要想入非非,一心只想射中靶心!” 居上心道誰想入非非了,你雖然有點魅力,但還沒到讓我方寸大亂的地步。 他握住了她拉弦的手,慢慢引導她:“平心……靜氣……” 箭射出去了,還是差點意思,弄得凌溯開始懷疑弓箭本身,是不是存在什么問題。 接過來查看,他說:“我來試試?!?/br> 只見他舒展身姿拉滿弓,一箭命中靶心,這就說明不是弓箭不好,是人有問題。 “你是長短手嗎?”他仔細觀察她,“還是眼睛不好?一只看不見?” 他湊過來,被居上一把推開了,“你才長短手,你才瞎呢。學不會的徒弟,必定有一個授課三心二意的師父,你若是好好教我,我哪會接連脫靶,郎君,我看你的問題很大!” 凌溯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最后下了定論,“你不適合練箭,改練別的吧?!?/br> 但準頭行不行,與當下很多搏戲息息相關,她就是為了輸得不那么難看,才立誓要學好它的。 不服輸,她重新擺開架勢自己練習,連邊上旁觀的女史和內侍都有些佩服她的韌勁了。 一箭不行再射一箭,越射越覺得氣餒。足尖的那根線阻礙了她的發揮,她氣得大步邁近,在距離兩丈的地方站定重新搭弓,這下總可以了,然后歡喜地笑起來,回頭還看了凌溯一眼。 凌溯將視線調向了天際,無情地說:“不要告訴別人,你曾跟我學過?!?/br> 簡直和金吾衛師父一樣的路數。 居上說:“這個有點難,人人知道我與郎君有婚約,郎君又是騎射無雙的英雄,放任如此不長進的我,實在說不過去?!?/br> 最后那人終于還是屈服了,大聲下令內侍,再添幾盞燈來。 兩個人站在月下,從足間的距離開始,然后到擺臂的姿勢,瞄準的主眼,從頭到尾將她的惡習逐一糾正了一遍。再試一次,這次成功了,在場的眾人歡呼起來,凌溯欣慰中又帶著虛脫之感,慶幸只教她一個,要是再多來兩個,只怕命都要沒了。 居上掌握了要領,再放箭就駕輕就熟了,也不忘對恩師表示感激,“這下可以告訴阿耶和阿兄他們,我師從太子殿下了?!?/br> 凌溯擺了擺手,表示不足掛齒。再看天色,已經月上中天,便道:“來日方長,今日先歇下,等空閑了再勤加苦練吧?!?/br> 他負著手,慢慢往寢樓去了,背影看上去疲憊又蕭索。 居上轉頭問藥藤,“教人練箭,真有那么累嗎?” 藥藤說:“可能教別人不累,教小娘子特別累。別說殿下得親自指點,就連我們這些旁觀的,心都很累?!?/br> 居上訝然看眾人,眾人訕訕發笑,她不由泄氣,看來一個笨學生,真能坑死師父。 反正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她的箭術得到了提升,明日就算有搏戲,也不怕在眾目睽睽下丟臉了。 練得正起勁,又射完一個箭匣才罷手?;厝ハ词笏?,睡夢里都在回憶要訣,因為屢屢不能射中,還急出了滿頭大汗。 第二日起身,行轅中已經忙碌起來,尚衣局為太子妃娘子準備好了赴宴的行頭,不求扎眼,只求端莊穩妥。將到未時前后換上一件金埒的廣袖罩衣,再配條赭羅高腰間色裙,松松挽上筠霧的畫帛。傅過粉的臉頰上點好了花鈿,貼上面靨……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傅母們笑著夸贊太子妃娘子,真是無懈可擊。 居上抿唇笑了笑,梳妝打扮好后,人像上了重枷似的,壓得她輕快不起來了,現在起一言一行都要力求莊重。 藥藤她們是不能跟隨進宮的,長史點了兩名掌事的女史,隨侍她左右。 中秋宴設在大明宮,與東內苑只有一墻之隔。馬車到了太和門前停下,女史引領她穿過左銀臺門,再走一程,便是含涼殿。 含涼殿建在太液池旁,前朝時候,居上跟著存意來過幾次,記得殿前有個好大的露臺,那時她拿腳步丈量過,東西足有一百零八步。如此一個上好的避暑之地,卻因為司天監說與崇慶帝相沖,很長一段時間被棄用了,因此她能去的機會也不多,更沒有在那里參加過中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