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狩 第17節
居上感慨起來:“看見了吧,為情所困就是這副模樣,就算勸解也沒有用, 解鈴還須系鈴人??!”邊走邊又道,“過兩日與二兄說一聲, 讓他留心打探, 看看這武陵郡侯究竟是何許人也。別不是書上寫的妖怪吧,光是書信往來, 不見登門提親?!?/br> 兩個女孩子商議, 怪力亂神一通胡思亂想, 然后哈哈一笑, 誰也沒有將這件事當真。 到了第二日,聽說居幽生病了, 居上過去看望她, 她閉著眼睛裝睡, 喚她也不理睬。出門的時候居上不由嘀咕, 自己沒有哪里得罪她, 怎么忽然之間就不理人了。 心下納罕, 問過居安,居安也不明白,搖著頭道:“二姐如今心思沉重,都是那位武陵郡侯鬧的?!?/br> 居上不是那等愛管閑事的人,居幽若是有心事,姐妹之間商議著來,她能幫則幫。像現在這樣事事憋在心里,自己看過之后就不再管她了,只是叮囑她身邊的婢女,好好看著二娘子,若二娘子獨自出門,一定要來稟報。 居安問:“為什么二姐出門,要讓人回稟?” 居上說:“小孩子家,別問那么多?!?/br> 居安滿臉疑惑,眼巴巴看著長姐瀟灑去遠了。她身邊的蠻娘比她大幾歲,俯在她耳邊告訴她:“二娘子心悅那位郡侯,這樣的女孩子最容易上當。若是那位郡侯心術不正,誘哄二娘子,做出什么有違禮法的事來,那就壞事了,所以大娘子讓人看著她?!?/br> 居安純良得有些蠢,“有違禮法?怎么有違禮法?” 蠻娘甚至覺得她在裝傻充愣,無奈地說:“譬如還未商定婚事,就‘那個’之類?!?/br> “那個是哪個?” 蠻娘看了她半晌,忽然“啊”了一聲,“小娘子不是想吃玉尖面嗎,婢子讓廚上蒸了,現在應當熟了,我去看看?!闭f著便快步離開了。 居安嘟囔不休,最討厭話說半截的人。 正搖著羽扇打算回自己的院子,半路上看見父親回來了,忙喊了聲“阿耶”。 辛道昭擺了擺手,“大熱的天,別在園里亂逛,看中暑了,快回去!”自己匆匆進了上房。 房里的楊夫人正在練字,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忙放下了手里的羊毫。 屏風那邊一個人影閃過,很快進了內堂,辛道昭喊了聲“夫人”,一面招呼她過來,“我今日中晌連飯都沒吃,找見了趙王與他寒暄兩句,打聽那日起宴辦得是否順利。結果趙王閃爍其詞,看樣子沒有上回熱絡了?!?/br> 楊夫人道:“怎么,他家世子覺得咱家殊勝配不上趙王府?” 辛道昭也蹙起了眉,“我見他這副模樣,心就涼了半邊,料想他家是沒有這個意思了,只是話不好說透,倒弄得咱們家姑娘上趕著似的。后來才聽見他半吞半含說起,說什么洛陽花好,不敢攀摘?!?/br> 楊夫人倒不解了,“這是何意???花就長在那里,既是不敢攀摘,還起什么宴?” “我也是這樣想,暗里話趕話的逼他說出實情。他說太子與殊勝的事,如今朝中都知道了,他很愿意與咱們家結親,又怕奪人所好,將來不好收場?!?/br> 楊夫人聽得置氣,“宮中不是沒有下旨嗎,若長久不降旨意,或是哪天換了別家,那殊勝怎么辦?難道還去東宮做良娣不成?” 辛道昭點頭,“我也不平,又不能去問圣上,心下真是憋屈得很?!鳖D了頓又道,“不過趙王見我憤憤,倒是透露了內情給我,說宮中已經在籌備,不日就要降旨了?!?/br> 楊夫人道:“是降與咱們家,還是降與別家?” 辛道昭十分肯定,“一準是咱們家?!?/br> 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楊夫人長出一口氣,回身坐進了圈椅里。想起那日居上提及趙王世子便明亮的眼眸,分明是更屬意于那位世子。如今宮中真要定準了,也不知她歡喜不歡喜,稱意不稱意。 “可要告訴殊勝?”楊夫人沉默良久方問丈夫。 辛道昭說:“再等等吧,旨意降了便降了,要是等不來,反倒心里焦急?!?/br> 其實這件事,焦急的只有辛道昭夫婦。說實在話,女兒真進了東宮,將來禮數多,行動受限,誠如白養。但這又是份巨大的榮耀,滿朝文武沒有幾家能頂得住這種誘惑。 誠然,早前門閥大興時候,嫁女甚至看不上帝王家,但今非昔比了,上位的就是門閥,且新帝收攏了權柄,世家已經需要依附皇權而生,只有聯姻,才能更加緊密地聯合。 好在殊勝這孩子雖脾氣不好,但大是大非上懂得顧全大局,將來就算旨意下了,也不會吵鬧。 老父老母忽然又生出些許不舍來,彼此坐在圈椅里,良久不曾說話。 好半晌,才聽見楊夫人問:“若是欽定了太子妃,可是立刻就要入宮?” 這點辛道昭也不敢肯定,“聽說北地習俗不一樣,也不知規矩會不會搬到長安來。若是照著前朝舊俗,旨意一降,孩子就要入宮,不到大婚爺娘是見不著面的?!?/br> “那北地是怎么安排?” 辛道昭說:“有專門為聯姻設置的女學,與門閥結親的女郎都送進女學里受女師調理,學得差不多了,就可歸家待嫁?!?/br> 楊夫人不大稱心,“還要受女師調理……咱們這樣人家教養出來的女孩子,世上有幾個女師能教導她們?” 妻子護女心切,在她眼里孩子千好萬好,用不著調理。辛道昭笑了笑,“殊勝行止尚可,脾氣欠缺圓融,多些磨礪也好?!毙睦飬s隱隱擔憂,別回頭三句話不順心,抓著女師一頓好打。 反正真要是到了這一步,再好生叮囑吧。夫婦兩個看著外面艷陽高照的庭院,白辣辣的日光,照得他們瞇起了眼。 就這么等了兩日,宮中的圣旨果然到了,毫無意外地冊封了居上為太子妃。沒有良娣,沒有良媛,就她一個,算是給足了辛家面子。 送走了宣旨的官員,闔家女眷忙著上來查看圣旨,一堆稱贊品德的溢美之詞,好多和居上不搭邊。但是沒關系,圣上說你有你就有,可以心安理得接受。 塵埃落定了,李夫人反倒感慨起來:“終究是為了一大家的體面和榮耀,把殊勝填進去了?!?/br> 填進去這個詞說得好,欣喜之外,飽含愧疚和遺憾。 大家看向居上,命里注定要當太子妃的人,轉了個彎,還是走上了老路。 居上見大家眼神里帶著心酸,笑道:“先前的圖謀不是成了嗎,有什么不滿意的。我還是太子妃,不過太子換了人當,就當一番新鮮體驗,沒什么不好?!?/br> 她極力寬慰大家,但自己又因錯過趙王世子而惋惜。越得不到越念念不忘,居上的心里,從此有了不可磨滅的白月光。 當然與當朝太子結親,那種盛大的陣仗,著實可以滿足人的虛榮心。過禮當日周圍坊院的人都來觀禮,看著大小妝抬九十九,源源不斷運進辛家大門。五色彩緞、如山的銅錢,還有豬羊牲畜、米面點心、奶酪油鹽……將辛府的前院堆得滿滿當當。 宗親里挑選出的函使和副函使送來通婚書,上面很真誠地寫著承賢長女玉質含章,四德兼備,愿結高授。辛道昭將早就準備好的答婚書恭敬奉上,互相交換之后,六禮就完成了一大半。 居上站在邊上看著,看出了旁觀者的樂趣,待到阿耶的視線向她投來,她才意識到這件事和自己有關。 不過太子很高貴,結親只須降旨,不用親自前來,少了很多尷尬。 待一切禮節都過完了,辛道昭才將函使拉到一邊詢問:“小女何時入宮?” 函使是宗族中有聲望的長者,與辛道昭同朝為官,后面的安排還是知道的,偏頭道:“新朝初建,陛下不打算沿用前朝舊習,也不以北地風俗為準,會在城中擇一處作為太子行轅,請太子妃在行轅中暫居,學習宮中禮儀之外,多與太子殿下相處?!?/br> “與太子殿下相處?”辛道昭詫然,“這意思是太子大婚前,也留宿行轅?” 函使說可不是,“如今的年輕人,個個有主張,唯恐婚后起齟齬,婚前多相處,日久生情了,夫婦將來才能和諧?!?/br> 辛道昭茫然眨眼,心下覺得不妥,自家的女兒還未成婚,就和太子住在同一屋檐下,那豈不是要吃大虧? 可是宮中既然這樣安排,實在是難以推翻,想來還是顧忌殊勝與前朝太子定過親,帝后拍腦袋一合謀,想出了這么個損招。 罷了,還有什么辦法,至多搬入太子行轅的時日,再行商議。 可誰知函使臨走的時候特意叮囑:“別拖延得太久,盡快送太子妃入行轅。行轅中備了教授規矩的傅母,待合乎宮中標準了,就可以回來待嫁?!?/br> 辛道昭只得說好,客氣地將一干人送出了府邸。 回到廳房里,正聽見妻子在教導女兒:“雖說名正言順,但還是要守禮。女孩兒家,保全自己最要緊,與太子殿下保持些距離,夜里睡覺警醒著點?!?/br> 居上諾諾答應,為了讓母親寬懷,咬牙切齒地說:“我有一雙拳頭,能夠護衛自己,太子敢造次,我就敢打人?!?/br> 打人這件事,好像不太好,楊夫人道:“那是太子殿下……下手不能太重,萬一鬧起來不好收場?!?/br> 辛道昭皺眉,“怎么這樣教唆孩子,還動拳頭,那是能夠隨意動手的人嗎?其實細想想,這樣也好,不在宮中,行動自由些,要是果真與太子合不來……你且回家,阿耶想辦法上疏陛下,請求撤婚?!?/br> 阿耶表了這樣的態,讓起先不怎么當回事的居上,感受到了什么叫重任在肩。 父親疼愛女兒,愿意上疏拒婚,這年頭沒有強買強賣的婚姻,但真正實行還須有膽量,也要冒被針對、被貶黜的風險。她知道其中利害,父親越是這么說,她越是不能讓爺娘擔心,便坦然道:“算命的說我天生好命,先前和存意只能說將就,這位太子,應該不比存意差?!?/br> 那倒是,辛道昭侃侃告訴妻子:“太子殿下身長七尺,容貌清俊,且為人謙遜,行事很有手段?!?/br> 居上咧嘴訕笑了下,心道確實是很有手段,使壞也很有手段。 楊夫人不以為意,“我連金面都不曾見過,別同我說,說也沒用?!?/br> 女兒要是嫁給一般人家,新郎子過禮當日是要登門請安的。如今許了太子,也不知太子是不是看不起岳丈家,連面都不露,這讓作為岳母的楊夫人有些不滿。 李夫人在一旁說罷了,“那是儲君,將來要接任帝位的……” 辛道昭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這話且不敢隨意說,雖是實情,傳出去也不好聽?!?/br> 大家聽了紛紛點頭,略站了會兒,又忙于清點財禮去了。 居上從廳房里退出來,姐妹三個在園子里漫步,居安追問居上:“阿姐要去行轅了,我往后還能見到你嗎?” 居上說能啊,“行轅又不在宮里,和一般宅邸一樣建在坊院,你想見我的時候就來找我,或是等我混熟了,也能偷偷回來?!?/br> 居幽覷覷她,欲言又止,若論心跡,還是很羨慕她的,至少婚事定下了,心思也就定了。 自己這頭呢,好像越發玄妙了,阿兄帶回了郡侯府的消息,家業也好,爵位也好,都是靠得住的。但很奇怪,近來再也沒有一字半句,仿佛這個人不知不覺消失了,明明還在城里,為什么音訊全無了。 居上知道她的苦惱,更希望她能快刀斬亂麻,“既然只是書信來往,斷了音訊就不必放在心上了?!?/br> 可居幽就是個死腦筋,一見鐘情后難以自拔。 果兒帶著無奈的笑,對居上道:“大娘子,我們娘子是個重情義的人,這么長時候,婢子都看在眼里呢?!?/br> 既然勸不住,那只好再想辦法。居上道:“等我和太子有些交情了,托他問問武陵郡侯?!?/br> 果兒微怔了下,又望向居幽,遲遲道:“直去問郡侯,讓她給小娘子交代嗎?這樣怕是不好吧!” 居幽也紅了臉,“阿姐,我怕失了面子?!?/br> 居上道:“自然不會提你,就打聽打聽他可有中意的女郎,要是另有其人,你心里有數,也不必再費心思了?!?/br> 其實辛家的女兒配郡侯,并不算高攀,甚至有些低就。這武陵郡侯也屬實奇怪,若是不愿意結交,寫封信說明就行了,可偏偏吊著。據居幽所說每回當她不抱希望時,必會接到一封書信,信里言辭懇切,說很喜歡這樣既近且遠的聯系,有種朦朧的美感。 居上沒好說,朦朧個腿兒!含含糊糊,浪費時間。 可居幽不聽話,她這個做堂姐的也不便多勸,眼下先安頓好自己要緊,得了空再去過問居幽的事吧。 很快,太子行轅就籌備好了,在東市以南的新昌坊。 說起新昌坊,不得不提到樂游原,那是個長約二里的園囿,起先不在長安之內。后來經過幾朝擴建,慢慢被囊括進了城池,原下四坊,宣平、新昌、升平、升道,成為達官顯貴與文人墨客安家的上佳之選。 改朝換代之后,長安城中很多宅邸的家主遭遇變故,新昌坊那個行轅,就是前朝大文豪的舊宅。 將作監修繕用時很快,幾乎三五日就煥然一新了。這日宮中派人來通傳,說行轅中一切齊備,太子妃隨時可以前往。 居上想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干脆收拾一番,帶上身邊侍奉的幾個婢女,就往新昌坊去了。 家里人隨行送別,一路把她送到行轅門前,宅內穿著女官袍服的人早在門上等候,見正主下車,齊齊向她附身行禮。 那重厚厚的門扉,仿佛隔絕陰陽,阿娘送她進門的心情,簡直像送她重新投胎,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女史上來勸慰,笑著說:“夫人不必擔心,娘子在行轅之中一切隨意,夫人想來探望也不是難事?!?/br> 楊夫人聞言,這才略感安心。 其實宮中也有他們的考慮,不必把帝后想得那么尖酸。畢竟孩子在家十幾年,不曾離開過爺娘,要是一下子進宮,再也不見家里人,怕有好一陣子要難過哭泣,行坐也不得適應。像現在這樣更好,一步步來,先分了家,習慣爺娘不在的日子,將來進了深深宮苑才不會想家。太子妃與一般的皇子妃不一樣,他日終要母儀天下,寧愿在行轅中犯些小錯,也不要在宮中惹人笑話。 居上邁進了門檻,回身說:“阿娘,阿嬸,快回去吧?!?/br> 楊夫人妯娌三個勉強含笑,朝她回了回手,“進去……進去吧?!?/br> 顧夫人看著她被女史領進宅邸,悵然喃喃:“怎么好似入獄一樣,做太子妃,與我想象的不一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