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66節
扶引?他暗自記下此名。 沒多久,他又聽出了第二個他非常確定意思的詞。 這個詞被那幾個焉彌人非常小心地壓低聲音說了出來,但杜曇晝一下就聽懂了。 他們這么膽戰心驚也要說出口的,是烏石蘭的名字。 烏石蘭,杜曇晝在心里用剛學到的焉彌語默念了一遍。 這三個字他曾經從處邪朱聞口中聽過,也曾經聽見追殺莫遲的焉彌人痛恨地喊出這個名字。 直到今天,當身處焉彌王都酒肆的杜曇晝再次聽見此名,不禁升起了一絲懷念。 名為烏石蘭的莫遲,此刻與他同在這個陌生又危機四伏的國度,如果被莫遲見到自己,不知道他會露出怎樣驚訝的表情? 不過……杜曇晝暗暗咬牙,在那之前,他得先揍他一頓,誰叫他當初要不告而別地丟下他。 不,揍他一下吧,打多了他也舍不得。 打多了…… 算了,杜曇晝暗自嘆了口氣,打是肯定打不過的,還是按住他的脖子,然后狠狠親一下好了。 那幾人既然提到了烏石蘭,想來是在討論辛良遙被殺的原因,可是這些事與那個叫做“扶引”的,又有什么關系? 杜曇晝猛然回神,再次留心細聽。 這次那幾人說得太快,他實在跟不上,只能用眼睛去看他們說話時的神情,再加上語氣去猜他們說的內容。 片刻后,有人再度提到扶引,而后左手做刀,往放在桌上的右手腕用力一砍。 杜曇晝明白了,他大抵是在說,因為烏石蘭和辛良遙一事,這個叫扶引的被砍掉了右手。 這就奇怪了。 當時在馥州,無論是在州城,還是在礦洞,辛良遙身邊都沒有其他人,他出行連小廝都不帶。 即使是以打著救出喬沅、前往臨淳湖匪寨的過程中,他帶來的鏢師就在匪寨外的小船上等著,他也從頭到尾都沒有發出過聯絡他們的信號。 以辛良遙的一貫謹慎行事來看,這不是偶然,而是他有意為之。 他為了不讓他的秘密舉動暴露,絕不親近任何人,也從不表現自身的好惡。 以至于即便敏銳如杜曇晝,也無法用簡單的一兩句話說清他的性格。 也許就連喬沅認識的他,也只是一小部分的辛良遙而已。 那扶引是誰?聽上去他不是辛良族人,那他為何會受到辛良遙的牽連? 還有更奇怪的一點,縱使扶引因為某種原因被辛良遙拖累,以處邪朱聞的性情,肯定會將他二人一同處死,怎會只砍掉他一只手,給他留下了一條性命? 最重要的是,這個被砍手的扶引,會不會對處邪朱聞懷恨在心?他有沒有一瞬間動過反抗的念頭? 杜曇晝決定,從扶引開始調查。 第二天,杜曇晝利用烏今商人的身份作為掩飾,在都城內進行隱秘的查訪。 整整一日的奔波后,他總算用他那蹩腳的焉彌語,弄清了扶引的來歷。 扶引今年三十八歲,十五年前從家鄉來到王都,成為了王庭一名普通的低級官員。 據說他為人誠懇穩重,不管在何處任職,長官都挑不出他的錯處。 憑借著極好的名聲,他以一個平民出身的背景,通過十年的努力,一步步成為了攝政王宮里的事務官。 再后來,因為受到了處邪朱聞的信任,被派去當了辛良遙在王都的聯絡官。 后因辛良遙事敗,受了砍手之刑。 至于他沒有被殺的原因,世人眾說紛紜,大多都認為是扶引功大于過,才會被陰晴不定的攝政王饒了一命。 但也有人像那時酒肆里的客人那樣,說他能活下來,完全是烏石蘭的功勞。 烏石蘭?功勞? 在莫遲宮宴上的驚天一刺后,竟然還有焉彌人會把這兩個詞連在一起。 無論真相究竟為何,扶引在被砍掉右手后,不僅沒有被免官,反而獲得了升擢,拿到了一個官職不低的官位,每日都能出入攝政王的宮殿。 如果時間充裕,杜曇晝也許不會把他當做潛伏的對象,畢竟免于死罪和加官進祿兩件事一起,可能就足以消除扶引心中對處邪朱聞的恨意。 但杜曇晝沒有時間了。 一旦焉彌與大承開戰,處邪朱聞離開王都,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再有意義。 第三日的晚上,在扶引府外埋伏了一整天的杜曇晝,終于等到了目標人物的出現。 他撥亂頭發,披上早就準備好的破舊衣裳,在扶引的馬車駛過街口時,借著夜色的掩蓋,倒在了他家的側門外。 這個位置不會太過明顯,但又足以讓扶引注意到他的存在。 之后,一切如他所料,扶引發現了他,并將他帶入了府中。 跟在扶引身后,杜曇晝邁過門檻,被他一路帶到了一間房外。 扶引站在門口,對下人吩咐了幾句,下人匆忙離去。 不久后,房中似乎飄出了蒸騰的熱氣,熱氣十分潮濕,像是從蒸鍋里散出來的。 杜曇晝暗想,從未聽說焉彌有吃人的習俗,扶引這是要做什么。 “你——”扶引轉過頭,剛想對他說幾句話,想起來他聽不見,又開始比劃:“你、進去、脫衣服,懂嗎?” 杜曇晝一臉茫然,他的困惑無需假扮,因為他真的一個字都沒聽懂。 “嘖!麻煩!”扶引打了半天手勢,見他還是不懂,干脆直接上手脫他衣服。 杜曇晝一驚,猛地后退一大步,緊緊裹住衣裳。 倒不是他害羞,雖然他也不想讓莫遲以外的人看見自己的身體,但更主要的理由,還是因為他在袖管里藏了一把袖箭。 這把只有八寸長的袖箭,是他離開柘山關時,趙青池送給他的。 黃銅所制的箭管里,一共裝了六枚短箭,射出后,可以擊中三十步以內的敵人。 扶引見他一副抵死不從的模樣,直接當著他的面一腳把房門踢開。 房內擺放著一個木桶,下人正在往里倒熱水,蒸汽就是從桶里散發出來的。 扶引皺著眉頭一臉嫌棄:“我是讓你去把自己洗干凈!你這個樣子,別說夫人了,連我都看不下去?!?/br> “您打算把他送給——?”侍從這才明白自家大人的用意:“怪不得您要把這個不知從哪里來的傻子帶回府!” 扶引扔給他一個“要你多嘴”的眼神。 侍從縮了縮脖子,少頃后,忽然想到什么,眼珠子一轉,道:“大人,如果您要把他送到那邊,那是不是就應該這么臟兮兮的把他送過去???否則那邊要是起了疑心……?” 扶引想了想,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算了!不洗了!你跟我走!” 他朝毫無頭緒的杜曇晝招了招手,讓對方跟他到另一個地方去。 杜曇晝順從地跟上他的步伐,很快又走到了府門外。 馬車還停在門口,扶引對車夫說了句話,然后就拉著杜曇晝上了馬車。 車里,扶引坐到離杜曇晝距離最遠的地方,生怕一身昂貴的衣服被他弄臟了。 杜曇晝看似茫然無知,藏在袖子里的手卻緊緊攥住了那把袖箭。 扶引要帶他去的地方并不遠,最多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侍從在外面喊了一聲,車輪就停止了轉動。 從車窗看出去,他們來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府邸外。 這間宅子明顯比扶引家大上許多,杜曇晝的視線掠過暗紅色的大門,直接看向了院墻后尖頂的樓宇。 高聳的尖頂四面都鑲嵌著碩大的窗戶,圖案繁復的琉璃窗在月光下滲出詭異的亮光。 能建造如此規格的尖塔,此人必定地位極高,幾乎到了能與處邪朱聞平起平坐的位置。 臨行前,在柘山關做最后準備的那段時間,杜曇晝看了過去的夜不收傳來的焉彌貴族畫像,在趙青池的幫助下,記住了王都幾乎所有貴族的姓名、身份、爵位以及背景出身。 能與處邪朱聞達到同等地位的,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這些人全是在焉彌已經綿延十幾代的舊世家,只怕沒有一個人會有扳倒處邪朱聞的野心和勇氣。 萬一進了這些人府中,恐怕再也沒有可能完成他的任務了。 盡管還想不到扶引帶他來這里的緣由,杜曇晝卻早已在心里構思好了逃跑的路線。 這三日,他把王都各區域分布摸了個一清二楚。 從這里一直往東,不到幾百步的距離,就是王都的貧民聚集地,那里魚龍混雜,只要他跑進那里,就能順利從扶引眼皮子底下脫身。 他只是個無名無姓的流浪漢,扶引不會下力氣尋他,最多派人追上一小會兒,就會放棄抓他。 扶引沖他指了指車下,隨后自己先下了車。 杜曇晝握緊袖箭,也跟著跳下了馬車。 他低著頭,佯裝恭順,實則是在用余光確認往東跑的小路上是否有障礙。 沒有人,也沒有堆在地上擋路的雜物,很好。 扶引站在府門外的臺階下,理了理衣領,深深吸了口氣。 他沒有讓侍從去通報,而是拾級而上,親自敲響了府門。 不多時,門內傳來問話聲:“外面是什么人?” “是臣下扶引,求見夫人!”扶引朗聲答道,看得出他有些緊張。 里面很快傳來開鎖的聲音,須臾后,沉重的大門從里被人緩緩拉開,兩排身穿盔甲的侍衛分列兩側,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子從里走出,朝扶引深深一拜。 “扶引大人,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扶引比他更深的拜了下去:“管家大人,臣下夜半叫門,恐怕驚擾了夫人安眠,還請您替臣下向夫人請罪?!?/br> 年輕的管家微微一笑,說:“大人有什么吩咐,可以直言?!?/br> “不敢不敢!臣下不敢吩咐夫人!”扶引連聲否認,又道:“只是臣下最近得到一個寶貝,想要獻給夫人,這個寶貝太難得了,臣下生怕他跑了,連夜給夫人送來?!?/br> 管家笑道:“扶引大人的寶貝難道長出了雙腿?” “不用長出雙腿,這寶貝天生就有腿?!?/br> 說完,扶引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杜曇晝。 管家順著他的目光望過來,正好與杜曇晝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