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64節
春末夏初之際,縉京的花都開過一輪了,西北仍處在寒涼的時節里。 趙青池打量了幾眼莫遲身上的衣服,皺眉道:“你穿這么少?焉彌比這里還要冷上許多,你撐得住么?” “……”莫遲面無表情:“將軍大人,我在焉彌待了三年,你說呢?” 趙青池在他背上用力一拍,打得莫遲往前一個趔趄:“我這是關心你!你怎么不識好人心呢?” 莫遲揉著生疼的后背,沒有接話。 鐵鏈被拉動的聲音戛然而止,大門被拉到了足夠莫遲騎馬通過的寬度。 “我會去帶你回來的?!壁w青池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就像上次那樣?!?/br> 莫遲:“你能不能盼著我點好?至少祝我不要像上次那樣,被打得那么慘?!?/br> “不想挨揍就不要去?!?/br> “不行啊?!蹦t搖了搖頭:“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我要把蔡七的頭帶回來,還有周回的遺骸?!?/br> 趙青池不留情面地說:“周回死后被曝尸七日,哪里還剩什么遺???至于蔡七的頭,只怕早就被處邪朱聞拿去做椅子了?!?/br> “還在的?!蹦t不知從哪兒來的信心:“況且,要是真被處邪朱聞拿去當椅子了,我就去他的王座上,把蔡七的頭砍下來?!?/br> 趙青池看了看他,沒有再勸。 “我走了?!?/br> 莫遲抓著馬鞍,腳都踩在馬鐙子上了,又放下來,半側過身,猶豫片刻,才道:“這次……我會回來的?!?/br> 他說話時的神情居然流露出幾分罕見的眷顧:“因為,我有家了?!?/br> 幾天后,當趙青池在軍營里迎來杜曇晝時,他就把莫遲臨行前說的話一五一十都復述給了對方。 杜曇晝眉毛一挑:“他是這么說的?還有呢?” “沒了?!壁w青池:“說完他就上馬走了,還把馬騎得飛快,不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就好像后頭有狼追他似的!” 杜曇晝這匹“狼”只笑了一下,沒多解釋。 趙青池看他笑得神秘,忍不住問他:“侍郎大人,莫遲重返柘山關,我能理解,您回來又是做什么?” 如果杜曇晝是回來帶兵的,為什么毓州沒有收到朝中傳來的旨意? 杜曇晝擺擺手:“你叫錯了,我如今不是臨臺侍郎了?!?/br> 他從袖子里取出一本明黃色的敕書:“將軍大人,我現在是陛下親派的夜不收,編號第一百五十七,正好被編入莫遲所在的分隊,是這支小隊的第十一位成員?!?/br> 趙青池把敕書來來回回看了三遍,都不敢相信這道旨意是真的。 他用指甲蓋在紅色的玉璽印上扣了好幾下:“奇怪,怎么扣不下來?難道是真的?” “趙將軍?!倍艜視儫o奈道:“就是借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偽造圣旨?!?/br> 趙青池從敕書里抬起頭看他:“是么?那就是你瘋了?你不敢偽造圣旨,卻有膽量去焉彌當夜不收?你是不是這幾年在京城做官做傻了?!” 杜曇晝板起臉,佯裝不滿:“趙將軍這是何意?難不成是在質疑我的能力?” “你當夜不收的能力還需要質疑?”趙青池毫不留情地戳穿:“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會說焉彌語么?” 杜曇晝一本正經:“來的路上學了一些?!?/br> “學了一些?”趙青池都氣笑了:“學了哪一些?‘謝謝對不起吃了么’,這些嗎?” “趙將軍無需多慮,我自有辦法?!倍艜視儦舛ㄉ耖e。 趙青池也看不出來,他的鎮定到底是不是裝的:“那請問這位夜不收,你出關以后打算去哪里?去找莫遲會合么?他已經走了好幾天,焉彌那么大,連我都不知道他會去什么地方?!?/br> 杜曇晝故意表現出驚訝的神色:“連你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趙青池說是啊。 杜曇晝瞬間恢復平靜的表情:“巧了,我剛好能猜到他的去向?!?/br> “什么意思?有話直說,別跟我這個粗人打啞謎?!?/br> 杜曇晝收起玩笑的心,看向趙青池,正色道:“如果我們沒有猜錯,對歸仁王子下手的應該就是處邪朱聞?!?/br> 趙青池點頭:“不錯?!?/br> “處邪朱聞是什么樣的人,你我都有所耳聞,你覺得他在能殺死歸仁王子的時候,會對他手下留情么?” “當然不會,歸仁王子是橫亙在他與王位之間最大的阻礙,他能忍到今時今日才對他下手,已經是極限了?!?/br> 杜曇晝表示贊同:“處邪朱聞一心想要殺他,最終卻沒有成功,不僅如此,還讓勢單力薄的小王子跑了,這說明什么?” 趙青池聽懂了他的暗示:“這件事我也早就想過,我猜,焉彌國內應該有另外一股勢力,暗中護下了他,幫助他從處邪朱聞手下安全脫身?!?/br> 他嘆了口氣,略帶愁容道:“只是,無論是從前的夜不收帶回來的情報,還是焉彌最近的公開形勢,都沒有任何跡象能表明有這股勢力的存在。我們至今都不清楚,究竟是誰,能在處邪朱聞眼皮底下做成此事?!?/br> 杜曇晝往一旁踱了幾步:“最開始我也沒有什么頭緒,直到離京當日,我坐在馬車上,忽然想到了莫遲曾經說過的話?!?/br> 杜曇晝告訴趙青池:“當初莫遲想要重返焉彌,我是反對的。我問他,身份暴露后,只靠他一個人如何完成那個艱巨的任務,他卻對我說,不見得只有他一個?!?/br> 杜曇晝思忖道:“所以我想,也許早在那個時候,他就猜到救走歸仁王子的,究竟是什么人了?!?/br> 趙青池:“那他又是從哪里知道的?他從前在焉彌潛伏時,從未發現其國內有敢對抗處邪朱聞的勢力。幾日前他出關時,也未對我提及此事?!?/br> “我想,也許是他自己也不確定,他此次前往焉彌,可能就是為了確認他的推測?!?/br> 杜曇晝繼續道:“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思考,莫遲到底是從什么地方猜出來的。后來,我終于想到了一個人?!?/br> “什么人?” 杜曇晝停下腳步,對趙青池嚴肅道:“辛良遙?!?/br> 焉彌南部,沙漠邊緣,有一座熱鬧的城鎮。 這里是進入沙漠前的最后一個城市,往來旅者與商販眾多。 其中不少,因為缺盤纏,買不起穿行沙地必需的駱駝,就留在城中,原地做起了生意。 待到積攢了足夠的錢,就會毫不留戀地離開。 因此,這座小城人來人往,城中百姓更迭極其頻繁,陌生人口眾多,彼此之間誰都不認識誰,誰也不關心誰的身世來歷。 這些天,城中最繁忙的主街上,新來了一個小販。 小販賣的是些從中原帶來的首飾,中原人的飾品做工精致、顏色絢麗,很受焉彌貴族女子的青睞,價格也水漲船高。 旁邊的商販很好奇,問他這種時候怎么能搞來這些東西。 小販三緘其口,無論怎么問都不說。 更奇怪的是,他的首飾定價極其昂貴,幾乎是尋常價格的三倍。 由于賣得太貴,他在大街上蹲了三天都沒有賣出去一件。 旁人看得心急,他卻十分淡定,每次吃飯的時候,還有閑心把自己的干餅掰成渣,喂給街上隨處可見的雀鳥。 到了第四日的黃昏時分,有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緩緩從街上駛過,車前的侍衛不斷驅趕著路人和商販,讓他們把路讓出來。 “是城主的馬車?!迸赃吶颂嵝研∝?,讓他趕緊收攤往后退,別擋了城主的路。 小販慢悠悠地收著鋪在地上的墊布,可他動作實在太慢,馬車輪都近在咫尺了,他還是不緊不慢的樣子。 城主的侍衛急了,大步上前就要把他踹開,坐在車里的人忽然發話了:“停車?!?/br> 馬車不偏不倚,就停在小販面前。 一位年輕的男子從車窗探出頭,往小販墊布上看了一眼,問:“你這些首飾都是從中原來的?” 見小販怔怔站在原地,侍衛急急吼道:“見到城主之子,還不快快行禮!” 小販這才把手放在胸前低頭行禮:“是的,都是中原工匠打造的首飾?!?/br> 城主的兒子瞧了幾眼,吩咐道:“這些我都要了,你現在就送到城主宮殿,就說是我讓你去送給我meimei的,到時候自然有人給你錢?!?/br> “是?!?/br> 在馬車離去的碌碌聲中,在眾商販艷羨的目光里,小販把所有東西用墊布一包,朝城中央的城主宮殿走去。 到了地方,向守衛表明來意,經過了通報后,小販被侍衛帶了進去。 侍衛全程沒有與他對話,徑直把他帶到了一間偏殿內。 這間偏殿并不大,殿內的裝飾奢華艷麗,與中原風情完全不同。 只是窗戶緊閉,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一點光都透不進來不說,室內連根蠟燭也沒點,昏昏暗暗的根本看不真切。 把小販帶到后,侍衛很快退下,走時還嚴絲合縫地關上了房門。 站在黯淡無光的殿內,小販的眼睛一時無法適應黑暗,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一片。 可他一點都不顯得慌張,只是垂著手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待著。 不過須臾,藏在窗簾后的一扇暗門被從外拉開,有人腳步匆忙地走了進來。 來人進殿的第一件事,就是點燃了桌上的燭臺,然后舉起燭臺,遙遙照向了小販的臉。 小販緩緩抬起眼,與來人對視。 短暫的沉默后,那人好像才緩過來似的,長久而深沉地吸了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說:“真的是你……昨天在街上見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我眼花了?!?/br> 小販從腰帶里取出一枚戒指:“殿下的貼身之物,終于能物歸原主了?!?/br> “烏石蘭……”名為處邪歸仁的小王子不敢相信地搖著頭,一步步走到莫遲面前:“你不該回來的,你知道這里有多少人想要殺你嗎?你不該出現在這里的!” 莫遲把戒指放在手心里遞給他:“殿下的救命之恩,我永生難忘。如今殿下受難,我又怎能坐視不理呢?” 處邪歸仁今年只有十七歲,比莫遲還小三歲,卻比他高大半個頭。 他身材瘦削挺拔,行動間,又能從衣服下方隱約見到精干的肌rou曲線。 即便剛從處邪朱聞的連環追殺中死里逃生,小王子身上還是洋溢著少年人蓬勃的朝氣。 他繼承了毓安公主的美貌,英挺的眉宇間又能看出焉彌人的深邃。 他從莫遲手中拿起戒指,戴在了左手的食指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小王子心緒未定,滿心憂慮:“難道我的行蹤暴露了?” “沒有,救下您的人把您藏得很好,我也只是大膽一猜罷了?!?/br> 處邪歸仁緊盯著他的雙眼追問:“你猜到我被人救了?還猜到了救我的人是誰?” 莫遲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城主之子以買首飾之名,將我叫來此地,城主的侍衛又把我帶到了這間偏殿,這是不是說明,城主已經猜到我會找到這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