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67節
杜曇晝沒有接話,銳利的目光一寸寸掃過這件錦袍。 很快他就注意到兩處異樣: 在錦袍領口處,有一抹暗紅色印記;而衣擺處,又有一塊近圓形的深紫色污漬。 杜曇晝把鼻子湊到領口,用力一聞,嗅到了一股極淡的脂粉味。 是胭脂?還是唇脂? 杜曇晝用手輕輕搓了搓,指尖觸感油潤,散發出淡淡清香,又并不是做胭脂常用的紅藍花的氣味,推測應是唇脂。 能在衣服上存在多日而不掉,定然不是尋常唇脂,應是貴價之物。 杜曇晝又聞了聞衣擺,此處是濃郁的玫瑰味,但看不出染上的是何物。 “你剛才說,令兄還未成親?” 伍睿霖說是,又有些慌張地追問:“此事和這衣物,與家兄的失蹤可有關系?” “本官只是隨意一看,你無需緊張?!倍艜視冎逼鹧?,將所有衣服都放回衣箱,“好了,本官探查完畢,不再叨擾了?!?/br> 被伍睿霖一路送到門外,杜曇晝拱了拱手,向府衙方向走去。 待聽到身后府門關閉的聲音,杜曇晝來了個原地轉身,朝相反方向徑直而去。 那里,是馥州城最熱鬧的一條街。 街上不僅商戶林立,還有馥州城男人最魂牽夢縈的地方——梧桐館。 梧桐館是馥州最大的伎樓,因庭中遍植梧桐而得名。 樓內一應裝飾雅致清幽,不像妓院,反而像文人墨客的山水廳堂。 天色漸暗,已有男子三三兩兩走入。 杜曇晝站在街邊,原本直接走進去就行了,他卻沒來由地一陣心虛。 慌什么,我是來查案,又不是來狎妓的。 杜曇晝正了正領口,給自己鼓勁。 就算被莫遲看見了又怎樣,我正大光明,我坦坦蕩蕩。 杜曇晝一口氣吸至丹田,義無反顧向梧桐館走去。 梧桐館的鴇母也不似其他地方,不會衣著暴露地站在門口攬客,而是打扮得像清貴人家的主母一般,坐在門里的竹編椅子上,向往來恩客點頭問好。 她眼光毒辣敏銳,杜曇晝的身影剛出現在門口,她就認出對方是生客,從竹椅上起身,款款向他走去。 輕施一禮,鴇母緩聲問道:“這位公子,可是頭一回來?” 真進了梧桐館,杜曇晝又恢復了他臨臺侍郎的氣度,他頷首看向鴇母,慢道:“mama好眼力?!?/br> 鴇母笑著說:“不知公子喜歡怎樣的娘子?梧桐館內萬花同艷,什么樣的姑娘,mama我都能為公子您找來?!?/br> 杜曇晝環視一圈。 梧桐館廳堂內的景造得極其別致,頗有江南園林內,那種移形換影、一步一景之感。 影影綽綽的簾幕中,隱隱約約傳來琵琶聲,杜曇晝循聲望去,只見廳堂中央的水榭間,有樂伎懷抱琵琶,彈得認真。 她與別的姑娘不同,眼睛從不往四周看,好像彈琵琶不是為了招攬恩客,而是她自己喜歡。 杜曇晝眼尖,一眼就看出她指尖帶傷,彈到手指受傷都不肯停,此女之勤勉,只怕某些備考科舉的書生也不如。 杜曇晝的目光不過多在她身上停留了半刻,鴇母便了然于心,朝水榭中人朗聲道:“醉薇,還不快來拜見公子?!?/br> mama一聲喊,琵琶女恍如從醉心的彈奏中驚醒,抬頭怔怔地看了她兩眼,才猛地放下琵琶,提著裙子向門口走來。 走到杜曇晝面前,微微一福身:“奴婢池醉薇,拜見公子大人?!?/br> 她的稱呼用得亂七八糟也就罷了,行禮時一低頭,一把金釵直接從發間滑落,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池醉薇慌忙弓身去撿,誰知沒了金釵的固定,她的發髻太過松散,隨著她的動作,滿頭黑發飄散而下,披在肩頭。 “哎呀!”池醉薇又手忙腳亂地去扶頭發。 鴇母氣得咬牙,在杜曇晝面前又不好發作,暗自咬緊了牙關,教訓道:“一天天就知道彈你那破琵琶,連梳頭都不會!真是丟人現眼?!?/br> 又轉頭向杜曇晝堆起滿臉笑容:“公子恕罪,醉薇這丫頭毛手毛腳,不善打扮,琵琶倒是彈得不錯!您要是嫌棄,mama我再找——” “不必?!倍艜視儚澭捌鸾疴O,拿在手中,輕聲道:“池醉薇……?薔薇醉倒于池邊,自是一番妍麗景象,這個名字很好?!?/br> 池醉薇扶著一頭亂發,愣愣地看著他。 鴇母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她才反應過來,向杜曇晝道謝:“多謝公子謬贊,奴家不敢當?!?/br> 杜曇晝拿著金釵也不還她,只問:“你的繡房在何處?” 鴇母把池醉薇往前一推:“快,醉薇這就帶公子前去?!?/br> 池醉薇“哦”了一聲,對杜曇晝露出了一個生硬的笑容:“公子請隨奴家緩行幾步?!?/br> 池醉薇的繡房就在一樓,杜曇晝很少去妓館,僅有的幾次都是赴官員的應酬,但他也知道規矩。 越是不受歡迎的伎子,住的樓層就越靠下。 池醉薇住在一樓,想來是十分不受恩客喜歡了。 也是,她看上去毛毛躁躁,沒有眼力見,也不會殷勤逢迎。 能得到杜曇晝的點名,她自己也很驚訝。 推開房門,步入其中,果然也是間沒什么擺設的繡房。 池醉薇站在他身后,也不奉茶,而是向他伸出手:“公子,那支金釵是奴家唯一的頭飾,要是沒了它,奴家就要一直披頭散發了?!?/br> 杜曇晝將那金釵在手中掂了掂,不是純金,只是表面灑了層金粉,是便宜貨,卻也是這個青樓女子唯一的飾物。 “抱歉,忘記還給你了?!倍艜視儗⒔疴O遞給她。 池醉薇很麻利地給自己綰了個發髻,將金釵熟練地插進發間。 看來平日她連服侍的婢子都沒有,梳頭都得靠自己來。 她將杜曇晝引至條桌前,請他坐下,這才取出茶具,為他斟茶。 她倒茶的動作倒是行云流水,杜曇晝看在眼里,沒有多說,拿起蓋碗就往嘴邊送。 直到一口熱茶喝下,注意到池醉薇驚訝的表情,杜曇晝才陡然醒悟——他為了莫遲,用蓋碗喝茶喝慣了,一時沒改過來。 “……失禮了?!彼畔律w碗,用手拭去唇邊的水珠。 池醉薇輕輕一笑:“公子和別的客人不一樣,就算在奴家這個伎子面前失態了,也不會惱羞成怒,大發雷霆?!?/br> 杜曇晝頓了頓,問:“那樣的客人很多嗎?” “差不多吧?!背刈磙毙÷曊f了一句,復又用手捂住嘴,露出一絲惶恐:“哎呀奴家這張嘴,怎能妄議客人是非!還請公子恕罪,要是讓mama知道了,奴家好不容易賺來的那點錢,又要被扣光了!” 杜曇晝把手豎到嘴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不說,但作為交換,你也要告訴我一件事?!?/br> “公子請講?!?/br> 杜曇晝想起伍睿杰衣服上昂貴的唇脂,和那疑似玫瑰水的香味,沉吟片刻,問道:“你們梧桐館的花魁是誰?” 池醉薇本來想聽聽他到底有什么要求,一聽是問花魁之事,夸張地嘆了口氣,肩膀都塌下去:“又是她,你們這些人怎么只知道鄔夜雪??!樣貌奴家不敢說,可奴家的琵琶彈得可是館里最好的,一點不比她差!” “鄔夜雪?!倍艜視冎貜土艘槐椋骸澳銈兊拿值故嵌己芪难?,她就是這里最受歡迎的樂伎?” 池醉薇垂頭喪氣地點點頭:“是??!奴家就說公子怎么會選中奴家,原來是因為見不到她,才退而求其次啊?!?/br> 杜曇晝據實相告:“你誤會了,我從未聽過她的名字,只是隨口一問?!?/br> 池醉薇慢慢抬起頭,眼睛里又有光彩了。 杜曇晝趁機問道:“你剛才說見不到她?為何見不到?難道她已為自己贖身?” “贖身?”池醉薇搖搖頭:“在梧桐館根本不可能吧,客人給的錢都被mama拿去大頭——不對不對,不能說這些?!?/br> 她告訴杜曇晝,鄔夜雪沒有贖身,而是被城中富貴公子重金包下了,讓鄔夜雪只接待他一人。 杜曇晝奇怪道:“這么喜歡?為何不將她納為妾室?哪怕只是個通房,也比在梧桐館賣笑強吧?!?/br> 池醉薇說不知,也許是人家家里不同意。 杜曇晝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話外之音,問:“看來你知道包下鄔夜雪的人是誰,能否告知于我?” 池醉薇這個時候終于想起自己的身份了,她先是沖杜曇晝諂媚一笑,然后道:“公子要是想從奴家口中打探消息,是不是該給奴家一點茶水費呀?奴家講了這么久,都口干舌燥了?!?/br> 杜曇晝也不吝嗇,從袖管里取出錢袋,摸出一錠銀子放到桌上。 池醉薇拿了錢,眉開眼笑,把自己知道的一口氣全都說了出來:“包下鄔夜雪的,是富商伍鋮的長子伍睿杰。他在城里也是個名人,從前從不踏足風雨場所,只喜歡在臨淳湖邊釣魚??捎幸淮?,在廟會上見過鄔夜雪一眼后,他就轉了性子,魚也不釣了,三天兩頭往我們這兒跑?!?/br> 池醉薇還說,伍鋮治家也算嚴格,剛開始不知道之時便罷,后來不知從哪兒走了風聲,伍鋮老爺子氣得半死,帶著家丁沖到梧桐館來,說要砸場子。 后來還是在同為商賈的辛良遙的調停下,才平息了鬧劇。 自那以后,池醉薇有那么幾日沒見過伍睿杰。 可沒過多久,風頭漸漸過去后,伍睿杰又出現在梧桐館。 這下他學聰明了,他直接把鄔夜雪包下來,不讓她接待別的客人。 每次來與她相會,都從后門偷偷溜進來。 鴇母見到這么大手筆的客人,自然有求必應,和龜公一起為他打掩護。 池醉薇喝了口茶,說:“不過據我、而不是,據奴家所知,伍睿杰已經連續三日沒有出現了,他給的包身錢只到這個月底,要是再不來,鄔夜雪下個月就又要掛牌接客了?!?/br> 杜曇晝聽完,手撐在兩側,陷入思考。 這樣說來,伍睿杰領口的唇脂,應該就是鄔夜雪留下來的。 他家人遮遮掩掩的態度,也不是不能理解。 池醉薇見他不說話,抬眸打量起他來。 她看這位客官英姿風雅,不似凡人,談吐間頗具氣度,應該不是普通人。 遲疑片刻,她小心翼翼地問:“公子……奴家有件事,不知公子可愿一聽?” 杜曇晝讓她但說無妨。 池醉薇湊到他跟前,想了想,又伸手去摸他的手。 杜曇晝猛地抬起胳膊:“好好說話,不要動手動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