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30節
兩側的高凳之上,坐滿了高官文臣。 冷容站在最前方的長案旁,著急地來回踱步。 不一會兒,一個小太監跑進來報:“冷大人,皇上讓您少安毋躁,他正在召見馥州刺史冉遙冉大人,一時不得空,還說若大人不急,待到明日再進宮稟報也是一樣的?!?/br> “不可!如此大事怎能拖延?”冷容眼睛一瞪胡子一抖:“還請回稟陛下,就說冷容今日不等到他是不會離宮的?!?/br> 小太監嚇得一顫,感覺冷大人比皇帝還可怕,連連應了幾聲“是”,慌慌張張跑出去了。 莫遲雙手被綁在身后,后背的傷口已經疼到麻木,隱隱有熱流緩緩淌下,他知道,他是他自己的血。 血浸透了里衣,衣服濕漉漉貼在背上,摩擦間更加加深了痛楚。 莫遲晃了晃腦袋,額發間的冷汗隨之滾落在地,他自嘲地想:上次被人綁著跪在堂中,還是刺殺了焉彌國王后,被處邪朱聞所抓,關進地牢審問的時候。 沒想到在他殺了大承最大的叛國賊之后,在他為國家披肝瀝膽、赴湯蹈火之后,還會有一日,被大承的尚書令以焉彌jian細的罪名,捆綁至皇宮之上。 他低垂著頭,扯起一邊嘴角,露出了譏諷的笑意。 冷容注意到他的神情,當即對他發難。 “無恥小人!明明已被本官抓至宮中,卻還敢憤憤不平?本官問你,你為何會出現在西龍璧坊?!” 莫遲咽了咽唾沫,干澀的嗓音生硬道:“我還沒請問冷大人,口口聲聲說我是焉彌jian細,可有何證據?” 莫遲臉色蒼白,眼窩發青,嘴唇毫無血色,唯有一雙眼睛鋒利如刀,斜斜瞪著冷容。 “你——”冷尚書讀了一輩子圣賢書,極少和武人打交道。 朝堂上的武將,連同武官出身的文臣,到底在官場上待久了,大都收斂了一身的殺伐之氣。 面對他這樣的四品大員時,又都盡量放低姿態,不常與他起爭執。 冷大人雖然年過五十,卻是常年處在和風細雨之中,未曾見過人世冰雪。 面對莫遲毫不掩飾釋放出的敵意,心下陡然生出一陣驚悸。 “放肆!”“宮殿之上,豈容你造次?!”“竟敢質問尚書令大人?你好大的膽子!” 座中文臣像炸了鍋似的,指責莫遲的言語此起彼伏。 冷容冷哼一聲,厲色問道:“你可聽過一家名為中心醉的酒肆?” 莫遲冷眼看他,眼珠紋絲不動。 冷容怒道:“你肯定聽過,因為你的主人杜曇晝就曾經查到過那個地方。昨日,本官奉陛下圣諭,協助兵部尚書調查武庫失竊案,一路追查到這間酒肆,卻發現一件極為驚人的事?!?/br> “經本官調查,那中心醉酒肆上下竟都是焉彌人!而杜侍郎此前在向陛下稟報時,卻刻意忽略了此事!如此看來,那趙青池不僅意圖謀反,還要勾結焉彌人共同作亂!” 莫遲語帶譏誚:“那又如何?不會這憑這點,大人就覺得我是焉彌jian細了吧?那大人的斷案之能比起杜侍郎來說,可差得太遠了?!?/br> 冷容察覺到,莫遲此番言語只是為了激怒他、讓他漏出破綻,干脆壓下怒意,沉聲說:“本官自然不如杜侍郎能言善辯,甚至如他那般欺瞞陛下!杜侍郎不可能不知曉此事,他分明是有意知情不報!” “本官心生疑竇,今日又順著在中心醉查到的蛛絲馬跡,一路追至西龍璧坊,在那群焉彌人可能的藏身之處將你拿下!不僅如此,本官還在那間矮房查到了大量焉彌之物,此番可算是人證物證俱在!看你還如何抵賴?!” 冷容的話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不說別的,中心醉被杜曇晝親自翻查過,以他的謹慎,絕無可能漏過半點證據。 杜曇晝都沒有查到西龍璧坊,只憑一個冷容,如何得知? 莫遲身處疼痛之中,腦子卻越發清醒,冷容此舉不是沖他來的,而是沖杜曇晝而去。 他正欲開口,側旁一個大臣忽然指著他的腰帶大聲說:“那是什么?!” 堂上眾人紛紛看去,冷容走上前,仔細一瞧,臉色突然大變,不等莫遲反應,抬手就從他腰帶間抓出一樣物事。 莫遲吃力地抬眼望去,被冷容舉在手中的,是一枚戒指。 冷容滿目駭然:“這——!這上面的紋樣!是焉彌貴族專屬的圖樣!你怎會有此物?!” 莫遲喘著氣,瞳孔急劇收縮。 冷容沖著殿外疾聲呼道:“來人!禁軍侍衛在何處?!” 殿外值守的禁軍聞言立刻進入順泉殿。 冷容指著莫遲:“此人串通焉彌jian細!馬上將他制住,本官要細細審問!” 兩個禁軍衛士一左一右,將莫遲按在地上。 莫遲背后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他的臉蹭在冰冷堅硬的青金石磚上,衛士的手如同鐵鉗般固定著他,手指深深陷進他肩頭。 冷容的厲聲追問在頭頂響起:“你究竟是誰?姓甚名誰來自何處?!你的背后主使到底是何人?!” 在撕扯拉鋸般的痛楚中,莫遲神思恍惚,依稀想起從前。 焉彌地牢內,不遠處的處邪朱聞衣服上傳來帶著腥氣的金絲伽南香,和室內遍布的血腥味相融,直令人作嘔。 長鞭一次次抽在莫遲身上,留下皮開rou綻的傷,審訊官cao著焉彌語厲聲質問:“你究竟是誰?誰派你來的?你是不是大承人?!” 處邪朱聞的攝政王府,這個陰森可怖的焉彌貴族,露出惡毒的笑容,砸斷了他的掌骨。 在滅頂的劇痛中,莫遲聽到他不懷好意的聲音:“痛苦么?恐懼么?這就是你背叛我的代價?!?/br> 柘山關外,有人牢牢背著他,拼了命地往前跑,莫遲還殘存著一縷神識沒有暈過去。 他沒辦法對救他的這個人心生感激,因為實在是太痛了。 他身上的每塊皮膚每根骨骼都在叫囂著烈痛,他甚至在心中乞求,求老天爺讓他斷了這口氣。 讓我走吧……我實在是、堅持不住了…… 但有人就是拽著他不讓他離去,那人豁出命來將他送到柘山關下,送到趙青池手中。 “莫遲,愿天神保佑你?!?/br> 那人把什么東西藏進了他懷中。 莫遲倏地睜開眼睛,胸膛劇烈起伏,靈魂如夢初醒。 他猛地直起腰,力氣大到將壓制著他的兩個禁軍衛士都彈開了。 他憤怒焦躁的目光從幾位文官臉上一一掃過,說出口的話都帶著干裂嘶?。骸拔沂茄蓮沯ian細?我殺焉彌人的時候,你們還好端端地待在縉京城里做春秋大夢呢!” “你?!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冷容怒罵。 莫遲的聲音都變了調:“死到臨頭?你以為我怕死嗎?!若不是有我們在關外流干了血,你以為你們一個個還能站在這里指責我嗎?!” “你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平日里只知吟詩作對、舞文弄墨,我全村被焉彌屠戮殆盡之際,不見你們以身許國、拿命相護!待到個個都當上官了,也不用心處理政事,只知在朝堂上明爭暗斗、勾心斗角!” 說到后面,莫遲幾乎是在嘶吼:“你們這些只知權力傾軋的庸人,如何配得上那身官服!如何對得起我慘死的夜不收弟兄的一條條性命!” 局面太過混亂,殿中根本無人細聽莫遲的控訴,所有人都在說話,所有人都在指責他。冷容激動到嗓音尖利:“此人有意動武!禁衛快將他拿下!以免傷及陛下!” 禁軍衛士群起而上,抽劍抵在莫遲脖頸,眼看就要血濺當場。 “我看誰敢動?!” 殿外,呼喝之聲如炸雷般響起,混亂的順泉殿瞬間安靜下來,除莫遲外,眾人齊齊回頭看去。 殿門口的白玉石階上,身著常服的杜曇晝拾級而上,滿面怒容。 在場滿座皆為驚動。 冷容失聲道:“杜曇晝,你竟敢常服闖宮?!” 第23章 “要是你真的被革職了,我可以養你啊?!?/br> ======================================================= 聽到冷容喊出杜曇晝的名字,莫遲才艱難地別過臉,往殿外看去。 杜曇晝身上穿的還是早上出門時的常服,那時他說,他要去西常馬場,為了不引人注意,特意沒有穿官服。 大承律令規定,官員進宮無論緣由,必須要穿正式的官服,否則以罪論處。 杜曇晝定是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趕進宮來,連回府更衣的工夫都不愿意耽誤。 杜曇晝一身黑色外袍,腰間一根玉腰帶,半散的發髻上也只戴一支玉簪。 他身后跟著幾個內侍,想來是沿途想阻攔他進宮的人。 見他業已來至順泉殿,那幾名內侍也就止步殿下,沒有再跟上來。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杜曇晝目不斜視,大步邁進殿中。 一走進,他立即對禁衛下令:“都退下去,此人不是jian細,也沒有對陛下不敬之意。他是本官的護衛,本官以性命擔保,他絕不會生事?!?/br> 禁衛們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該聽從。 杜曇晝隱忍著慍意,沉聲道:“都退下!他都被綁成這樣了,連武器都沒有,如何傷人?如何作亂?冷大人膽小怕事、沒見過大場面,你們禁軍也要怕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嗎?!” 此時禁軍統領聞聲趕來,他過去曾是杜曇晝父親的下屬軍官,也曾和杜曇晝同在軍中效力。 他一來就看清了局面,當即拱手抱拳道:“諸位大人,宮禁之內,行事說話都請小心謹慎,切莫意氣用事?!?/br> 又對禁衛命令道:“殿中分明無事,都闖進來干什么?做事如此武斷莽撞,如何在御前行走?都退下去好好反??!要是還不服從,就下去領十軍棍!” 他一番夾槍帶棒,沒過一會兒禁衛就退出順泉殿,一個都不剩了。 禁軍統領再次抱拳道:“諸位大人,大家同為陛下的臣子,還請友睦相處,勿生干戈,下官告退?!?/br> 待所有閑雜人等退去,杜曇晝終于不再忍耐怒意,他大步上前,解開莫遲背后的繩索,往旁邊用力一扔。 莫遲喘著粗氣,虛弱地看他一眼。 背后的傷痛和情緒的激動讓他近乎脫力,冷汗滲透發鬢,洇著他一張臉水津津的,白里透青,沒有半點紅潤,連嘴唇都是慘白一片。 “我……”他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幾句,卻發現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上下喘了幾口氣,才擠出一句:“……抱歉……” 杜曇晝眼眶猛地一熱,“道什么歉,這里唯一沒有做錯事的人,只有你一個?!?/br> 莫遲半靠在他懷里,垂著頭,像是被捕獸籠逮住的困獸,疲倦而又激憤不平。 “這里不需要你了,剩下的交給我吧?!倍艜視冊谒i后用力一捏,莫遲合上雙眼,軟軟倒進他懷中。 杜曇晝就保持著半跪在地、單手扶著他的姿勢,抬起了頭。 他審視般的目光一個一個,從殿中群臣臉上掃過,最后停在冷容身上。 冷容與他斗爭了好幾年,自是不怕他,但其余幾個低階文臣都被他尖利的眼神所恫嚇,心虛地垂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杜曇晝目光如炬,逼視冷容:“冷大人,自從三年前,宰輔聞鶴第一次向陛下請求告老還鄉,你就開始在朝堂上處處針對我。起初我不明白各種緣由,還以為是什么時候不小心得罪了你,才讓你步步緊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