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海棠春睡
小鐘溜來數學辦公室,原本只是想把自己的東西偷走,沒想到大鐘也在這里摸魚睡覺。 風衣蓋在身上,下擺曳地。她到身邊悄悄拾起,他毫無反應,睡得很熟。 昏暗的室內似罩著籠紗,微亂的擺設停留在毫無準備的狀態。此情此景無意讓任何人看見。悶熱的空氣在頰邊染上胭脂色的淺暈,臥蠶略暗于膚色,像哭過一樣透出紅黃。平日的妖媚變成可憐。睡時的他,全然像是少年。溫柔像含在微苦酒液里的杏仁糖,不知怎樣的甜是恰到好處。 她想起今早看見他憔悴的容顏,第一次知道,原來徹夜未眠一眼就看得出。 是該睡會。 小鐘將椅子搬到他的身側,拿起金屬板畫他。才勾好身體的輪廓,她發現鉛筆磨在紙上的聲響比外面的噪聲更吵。怕將他吵醒,她拿起期中考試前從雨然那里收上的黃書,翻看起來。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封面的推薦語明明白白寫著“世界名著”,恐怕也就大鐘會當成黃書。雨然也很冤枉,她還沒有開始看,只知道故事情節大概是上流社會的貴婦人出軌——另一本英國的《安娜·卡列尼娜》。大鐘卻一口咬定這是“情色文學”。為什么?因為他看過。 整件事幽默得像個蘇聯笑話。他知道看哪本書犯禁,是因為他看過。小鐘還為此跟他爭辯,照他的說法,有性描寫就算是情色,《金瓶梅》算不算黃書?他說算。小鐘反駁:人家自己說寫書是勸人止yin,你這叫yin者見yin。大鐘笑而不語。 小鐘也覺這個例子舉得不好,又換了一本?!恫荒艹惺艿纳p》算不算黃書?大鐘開始態度敷衍,說:都算都算。小鐘不服氣。他又重新道:小孩子看不懂,那就不算黃書。小鐘反問:誰說我看不懂了?我跟你講,我看得懂。大鐘卻收了笑,露出哀憐的神情:那豈不是太寂寞了。小鐘不與他繼續聊,害怕觸及靈魂的話題終究會揭開彼此爭鋒相對的一面,終于變成互相傷害。 她默默翻開書,心不在焉翻得很快,遇到時代背景、太過復雜外文人名地名全跳過,可在人情世故方面,又總被作者的妙語逗樂:“男人像孩子一樣貪婪,他要什么,女人就得給他什么,否則他就像孩子一樣氣急敗壞”,“女人將愛的刺激當成感官刺激,很快就恢復理智保持獨立。男人卻因為感激將自己的心交給她們。簡直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成功這條母狗身后尾隨著成千上萬條喘吁吁、甜言蜜語的公狗,先取芳心的是狗中豪杰”,母狗的原文是bitch goddess,似乎更接近“綠茶”那樣的存在——永遠只呈現完美的一面勾人野望,靠近的路途卻充滿欺騙與陷阱,讓人無知無覺葬身于幻夢,粉身碎骨……勞倫斯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回去可要跟雨然好好分享,小鐘想著,一邊卻為不發出聲音苦苦憋笑,不一會就繃得腹肌酸疼。 然后,無良劇作家與貴婦人初次見面就zuoai,直白,露骨,沒有一點迂回試探??床怀鰩追謨汕橄鄲?,有的只是赤裸的孤獨、靈魂的破洞。糾纏的性欲不過是為填補破洞的空白。勞倫斯說,靈魂受傷,然后愈合,也會像rou體受傷那樣留下瘡疤。但復原只是假象,靈魂的傷口會隨著時間變成后遺癥,漫長地刺痛,直到遍布心靈。 小鐘幾乎在剎那之間回憶起萬千痛楚,手顫抖著端不穩書頁。 讀這本書,笑著笑著就想哭了。 她停下來深長喘息,不意對上他清澈的眼神,就像一片淚水凝成的湖泊,無論怎樣的傷痛,都能在幽邃中凈化、釋然。 要她來說,靈魂的傷口該是類似樹瘤的存在,或者說,蚌病成珠。痛苦成就靈魂的深刻??粗?,她就愿意相信,今日空空如也的自己也可以變得像他那樣沉靜而堅韌,溫柔而強大。明明不被理解、遭受不公平的對待,也能安然自若。在邊緣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課題是向世界妥協,他做到了,她也一定可以。 大鐘已醒了好一會,也側臥著望了她好一會。他從未知道少女也有如此安靜的一面。叛逃的午后充滿荒棄的意味,她們仿佛棲身于往昔的遺跡。古老的美麗與秘密像蝴蝶那樣停在少女肩頭。這瞬間雋永得像是一生一世。他想起昨天晚上說過的胡話,要她生生世世屬于自己。 此話出時,大鐘自己也是一驚。想不到他年至三十,依舊不善于察覺自己的感情,一旦察覺,已是瀕臨失控的程度。舍不得罵,舍不得嚴厲管教,她的難過好似痛在他身上。她一哭,他整個世界就碎了。她要他越界的事,他不敢不從。他的心里埋著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前面都還只是山雨欲來的先兆。 他自以為還不算上了年紀,沒想到動起情來已是如此要命,真像是前人所說的“老房子著火”。 天真無邪的少女還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不知自己尋常的一舉一動,就足以勾得他神魂顛倒。 小鐘先開口打破沉默:“身為班主任,竟然帶頭摸魚。我抓住你了!” “我昨晚幾乎整夜沒睡著?!贝箸娍蓱z兮兮道。 小鐘暗笑,“干嘛?想我想到睡不著啊。反正老男人滿腦子都在想色色的事情?!?/br> “不行嗎?”大鐘翻身仰臥,將手臂墊在腦后,“某人說的,思想自由?!?/br> “你、你你——”小鐘又羞又惱,“你好歹應該否認一下。不能因為我跟你……我跟你……” “繼續說?!?/br> “不說了?!彼R著別過頭,將手里的書狠狠拍在桌上。 大鐘將風衣掛在一旁,隨手拿起她的畫板,瞧見只勾勒出大致姿態的小人,料定她又要畫黃圖,“你又開始了?!?/br> 小鐘連忙搶回未成的畫稿,“我才沒有想畫黃圖?!?/br> “畫上的人沒穿衣服?!贝箸姷?。 “那是還沒來得及畫。再說,你穿衣服的時候可比沒穿sao多了?!?/br> 大鐘望著她瞇起眼,“嚯,說得好像你見過我沒穿衣服一樣?!?/br> 小鐘將他按回床上,揚起下巴蔑視,“你知不知道自己這話說得跟流氓一樣,老流氓?” “抱歉?!彼浧饋?,不再調笑。 小鐘發出耍賴的叫聲,“這個時候,你應該生氣,心想‘哼哼,丫頭,你還不知道男人的厲害’,然后不顧我的害怕,真脫了衣服,把我捂住眼睛的手扯開,問我,‘穿和沒穿,到底更喜歡哪樣?’” 她繪聲繪色演完這一段,大鐘只是掩唇笑,然后揉揉她的頭。 他好像才知道本色的她是如此活潑的孩子,是成長路上的坎坷,一點一點折磨成現在不善交際的陰郁性子,像是舊時年紀輕輕就賣身給老地主守活寡的小媳婦一樣。 小鐘對他的沉默很是不滿,“這算什么反應?” 大鐘笑得更厲害,“你知不知道自己導演的這段像什么?” “像什么?” “你把一只球丟去遠處,讓我給你撿回來,就像逗狗?!贝箸姷?。 “那又怎樣?” 話出口,小鐘終于反應過來,他這是拐彎抹角罵自己的主意太笨。 他偏還繼續吐槽:“‘丫頭’什么的,你的品味簡直跟四五十的油膩大叔一樣?!?/br> “你以為自己三十就不是大叔了?五十步笑百步?!?/br> “哦?你對我的趣味不滿意?”大鐘起身,順手撓她的下巴。 少女對這舉動很是意外,紅著臉抱住自己,唯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兇,“不許吃豆腐。賠錢,小鐘可是很貴的?!?/br> “你的意思是說,我給錢就能摸?你想要多少?”他打開手機,似真的打算轉賬。 小鐘遲疑著低下頭,下意識揪住小狗帽,卻發現頭頂空空如也,根本無處可藏,只好弱弱道:“你不能這樣欺負我?!?/br> 他的話又讓她想起昨夜的電話。明明說好是他對著她擼,到頭來卻像是她被他調戲了一頓。他都已經在想象用不同的姿勢cao她,怎么還能面不改色地閑聊,當成什么都沒發生過? 好像今天也不該來辦公室的。他故意在電話里提醒,可不就是勾引她?現在又說這種惹人誤會的話。她當然知道是玩笑,可是玩笑以外,他明知她的確缺錢。誰知道是不是也有幾分故意。 “對不起?!彼麑⑺氖峙踔链竭?,含住指尖輕舔。她無意碰到下唇的傷處,恍然抬頭,卻看見他的眼里滿是癡迷。 “反正教師也沒什么錢吧?!?/br> 大鐘笑而不語,吻向更深的掌心,再是手腕。 少女被擾得心癢難耐,一把將他壓回床上,怒問:“你到底想干嘛?” 他卻柔聲道:“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來找我吧。就算你只是想利用我,我也心甘情愿?!?/br> 小鐘這才發現,她們確實需要一個機會理清彼此間錯位的關系。這就是他的答案,充滿無奈與克制,身不由己卻情不自禁的答案。 在那份斷然的決心面前,怎樣的回復都顯多余。 她俯下身親吻他。交換的呼吸潮濕,似一片霧緩緩彌漫,一滴墨化開在水里。情愫的升溫找回夏末余韻,等待她們的將是一場傾盆暴雨。水會濺濕衣不蔽體之處,從解開袖口的手臂,衣料拉扯的腰際,再到鎖不住豐碩的胸前。垂涎像纏繞的蛛絲結入半張的檀口。她祈求著更深的癲狂與淪陷,將腿分跨在他的身體兩側,將領帶系成一個項圈套在他頸間。 “做吧。反正下午沒人會來?!闭f著,她從下往上解襯衣的紐扣。 他握住她的手制止,“在辦公室不行?!?/br> 承受不了二人重量的小床搖搖欲墜。 小鐘撇著嘴起身,他卻猝不及防將人攬入懷中,跌跌撞撞推至墻邊。 掛扇震得輕搖。 他捧起她的臉反復端詳。流過汗的肌膚越發顯得粉雕玉琢,唯有剛被吻過的嘴唇紅潤得狼狽,似熟透了。入迷已深的他沒能擋住那誘惑,又癡纏地抱著她吻了許久。 一切都像極了少年時的戀愛。心有靈犀找到只屬于彼此的角落。太多情緒不知表達,只有混沌地接吻,吻到頭暈目眩、手腳發麻,想zuoai,卻怯于捅破那層禁忌的薄紗。她們并不畏懼世俗的眼光,而是擔心一絲不掛的自己會辜負完美的想象,rou體或靈魂都是。 他在她身上找到一段錯位的時間——對現在的他來說太過青春,著迷、沖動都不合時宜。但比起年少時潦草莽撞的舊夢,又纏綿悱惻得過分。霞光在千變萬化的繚亂里遇見了稍縱即逝的完美。只是畸形終究是畸形。這美麗生來是為墮落,腐爛。 “如果不是關系特殊,你現在已經在我的床上了?!?/br> 少女對他的話不以為然,“那你要怎么在茫茫人海里找到我?找不到的?!?/br> 一滴水會消失在海里。 “找得到。一定找得到?!?/br> 迷茫中的少女自己看不見自己的獨特。靈魂的模樣像一張臉,無論時間流逝,學識或閱歷怎樣重迭,她就是她,相遇的時候,一眼就認得出。 他也是才發現的。這份感情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感覺。喜歡不再是純然的欣賞,像被繁復精巧的藝術品吸引,欣賞以后要么占有,要么離去。他想成為她的棲枝,守候她成長,也希望她終有一日高飛而去。 他的心境已與往日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