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冰凍玫瑰 yehua6.c om
也許幻滅未嘗不是加深理解的一種方式。經此一事,她們的感情出奇地變好了。 當天晚上,大鐘推掉原定的飯局在家陪她,第二天又帶小鐘坐游艇出海,路上買了新的花。 假期的剩下兩天都在海上度過。只可惜冬天畢竟不是適合出海的季節,天氣太冷,幾乎沒法站在外面。窗里映出的海景冷冷清清。天光慘淡,深碧色的水環抱獸骨般嶙峋的山脈,與沿岸的建筑一并泡在灰白的霧里。 兩個人蝸在船內,時常感覺到無聊。游艇像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度假別墅,什么都不缺,卻也嗅不出煙火氣。底層中央有一方溫泉水池,剛來時泡過一會就沒了新意。上一層的沙龍有各種娛樂設備,但她們都不是愛鬧的性格,只是在大屏幕面前安靜地看看電影,泰坦尼克號的沉沒。等到天暗下來,船駛離海港,就躺在頂層的玻璃篷里數星星。她第一次用rou眼看到銀河,盡管只有很淡的一道,不仔細看會以為是云。 她以為他帶她過來,會悄悄準備更有儀式感的驚喜,至少該有一段鄭重其事的深情告白。結果什么都沒有,跑過來當真是一時興起。 大鐘說,這艘游艇買來不久。船東是他的二伯,除了偶爾用來商務宴請,一年到頭大多是閑置。他小時候很憧憬住在穿上的生活,以為很浪漫,來過幾次就覺得自己是葉公好龍。 因為太枯燥了?小鐘問。 在家無聊,尚且可以出門散心。海上的無事可做,就是真真切切的無事可做,總不可能因為太悶跳進海里。 他說:在船上,總有種世界末日的錯覺,人會變得多愁善感。 小鐘暫時喜歡這樣的感覺。她久違地意識到他只屬于自己。誰都無處可逃,不得不以最純粹的面目正視彼此。 孤立的空間也適合做比平日更荒yin的事。 玻璃罩里的睡眠很淺。天自水際轉明,小鐘也朦朦朧朧地做清醒夢。不同時候的記憶毫無秩序地映過四周的罩面,因為堆積太多而擠壓她。大鐘站在近光的那一側,抓拍她凌亂的睡相。突然照下來的閃光刺痛敏感的神經。 你干什么? 她撲過去抓大鐘,他卻早已不在原來的地方。茫茫然愣了一會,她又鉆回被子里,像害怕的倉鼠裹成團。 天變成漂亮的粉藍色,水面倒映碎金或淡紫的波光。穿單薄的睡衣待在空調房,像另一場遺忘冬天的夢。她想起昨晚睡前和他約好要看日出,現在好像已經錯過。 大鐘說剛才的照片氛圍很好,遞給她看。 五彩色的光暈像一朵玫瑰在右上角綻開,為整張相片染上夢幻的光彩。尤是小鐘的發色極黑極濃,在這樣的光下也照出半透明的閃光。他說這是飛近蛾綠,那人正睡里。 才不是這么回事,你少欺負我讀不懂典故。這句是說綠色的梅花掉下來。 他反問:沒有嗎? 海上哪來梅花?想看更多好書就到:po18app. 老流氓說不過就開始耍賴,輕啄她的唇又問:現在有了嗎? 小鐘掩著唇碎步退開,而他又舉起相機,收下這一刻不假雕飾的嬌癡之態。 她在他的鏡頭下似比平常更性感。斜照的光恰到好處勾勒出rufang的溝壑,淡影卻似輕紗迷離,教真實的規模仍不分明。人像周遭縈繞著誘人采擷的溫軟,整個世界都退化成印象畫里被情緒掌控的色彩。想來是清晨自帶濾鏡的緣故。但他又拍同個角度的空鏡,同樣的玫瑰色日光,色情的感覺消失了。 意識到他常是以這樣的目光凝視自己,她或許在不經意間做過很多在他看來完全是勾引的動作,小鐘幾乎羞愧得想死。但這種性感又不得不令她好奇。明明出鏡的人是她,性感卻是屬于他的。她很少想得到用類似的筆觸去畫畫,但現在很想去改變,很想去嘗試。 結果,最后這個大膽的提議竟然由她提出。 ——你能給我拍照嗎?我是說……那種。 只是想做和做到畢竟是兩回事。在鏡頭底下半裸或全裸需要很強的信念,小鐘一下子很難放得開。 這跟zuoai的時候不一樣。無論怎樣耐心或溫柔的勸導,舉著相機的他都像一個冷酷的暴君。他讓她脫,命令她擺出各種糟糕的姿勢,全無抵抗的余地。 她沒法忘記相機是個非人的機械怪獸,橫亙在她們之間。鏡頭侵得太近,一再冒犯她感到安全的界限。他卻要她笑,要她放下戒備,對著冰冷之物違心地討好。真正的殘忍是他想將十八歲的少女的她,那種他所鐘愛的靈韻,不管不顧塞進相片里。這欲望似所有后現代的藝術,帶著一點點故弄玄虛的倒影,細看卻只是一片玻璃,透明如洗。他專注于拍攝,對她愛理不理。殘忍的純粹更迷人了,但也構筑起一道屏障,將她們分隔在夢里夢外的兩端,帶來錯亂。有時她覺得他反復擺弄相機的姿態像是自慰,冷臉、死不承認、很像他的自慰。 隔膜的僵硬讓拍攝進展困難。他不得不停下來摸她,親吻她,講浪蕩的情話,再是cao她。這些又變成他擅長的,只是不能cao之過急。做得太快會讓情緒太快溜走,斷斷續續,又變成另一種折磨。 不知有多久,她維持著神智恍惚的狀態,像在快要中暑的天氣里低燒,也像某種古老而禁忌的魔法。原來她的身體有自己沒法掌控的部分,竟然很愿意聽他。他把她變成一具空洞而馴服的容器,任意塞上他想賦予的意義。她為他口,殘妝像蛾翼的鱗粉散落在男人身上,本不該涉足的禁區。磨紅的嘴唇一遍遍重描,唇膏的顏色也愈發近似于本色。 原以為多而無用的幾套內衣、泳裝、情趣服根本不夠用。喜歡或沒那么喜歡的,最后都被折騰得沒法上鏡,要么被撕開,要么沾染上yin靡的體液,無一幸免。他把目光轉向作為靜物點綴的花束,折斷枝葉,擺在身體的各處,用另一種方式完成她最初的畫作。 少女的愛欲和孤獨。 她想要配合他。但隱忍到失控的感覺就像麻醉藥在某個瞬間忽然失效,她終于感覺到自己并不是死了,而是被活體解剖。 痛—— 她崩潰大哭,搶過相機,把他按在身下暴cao。 說到底,再怎么努力模仿,她都學不會像他那樣悠長綿密地思考,像套娃一樣把欲望裝飾成完全不像是欲望的模樣。發泄只有最本能的反應,她想cao他,發瘋地想cao他。如果她的青春只夠做一件事,那就是cao他。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的腦筋因為zuoai變得很清楚,暗暗萌生離開的念頭。也許是暫時出去散心,也許會悄悄地流浪很久,去很多不同的地方。她不該刻意忽視也會長大,沒法永遠做他的小女孩。他的羽翼足夠庇護她,卻也是束縛的牢籠。 想通了,也就沒什么好煩惱。在他身邊的最后半個月,小鐘過得很開心,每天凌晨四點爬起來畫畫,到點就給他做早飯,從容不迫地去上學,逼自己讀些有益的書,晚上回來不做別的,就cao他,然后累到睡著。日復一日。 這段時間,她精力旺盛得幾乎嚇到他??伤褪菦]有理由地開心,一刻不停地做各種事,也把他哄好。男人,一個愛她的男人很容易哄。她想讓他相信的,他都不假思索接受。只要是她給的,他都不挑。她主動的時候,他比平常更容易害羞。許多習慣成自然的情態是裝不出來的,她又幾乎忘記這是個壞男人,可憐他馬上要被拋下。 動搖的心情反而敦促她盡快訂好離開的行程。時間就定在期末考完的后天,休息一天收拾東西,然后馬上就走。目的地是遙遠的北方城市。她跟大鐘說只是去旅游。春運期間,回程的票不太好買,能買到什么時候的票,就什么時候回來。她有很多想走的地方,可能會在外面待得久一點,可能。 大鐘問:會在外面過年? 應該是過完年回來。反正你過年的時候忙,到處有應酬,顧不及我。小鐘道。 他道:早些回來吧。過年商店都關門了,一個人在外也不方便。 小鐘暗喜他沒發覺異常。 出門那天,她提前換上原定在新年穿的裙子——大半是一個人在外面,也無所謂年不年的了。這時她才覺出即將逃跑的緊張感,總好像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忘帶??伤揪蜎]有多少行李,為防大鐘起疑,東西更是能少帶就少帶,只裝了幾身衣服和必須的日用品。缺的都可以臨時再買。哪還有什么可忘的? 大鐘早上在學校改考卷,傍晚的飛機,下午她無所事事地坐著,等他回來見最后一面,揣起一粒青棗,沒有吃,又放下,放下又揣起。 他兩點半到家,問需不需要送她去飛機場。 她說已經和mama約好一起過去。 時間還早。他走上來,緣著青棗吻過她的掌心。略帶傷感的沉默又像潮水一樣,帶來想zuoai的心情,他埋首在她的胸前,戀戀不舍地吻了很久。 直到敬亭打來電話。 敬亭說,她這邊先陪另一個女孩去機場,在機場等小鐘。 大鐘趁人之危,又將裙子拽低了些。 小鐘極力控制自己不發出奇怪的聲音,敬亭好像仍覺出微妙,有些著急地掛掉電話。 心砰砰直跳,呼之欲出,他就著微燙的嫩rou吮咬上來。 她常以為自己的生命充滿空洞,像風一樣的他在里面輕盈地流轉,此刻被狠狠扼住,才霎時間感知到其中的實在。她痛得沒法思考,顫抖著呻吟。 此刻的他正妖魅地仰著眼,似古典小說中偷心而食的精怪。 他說,她曾說過無數遍恨他,卻未曾心甘情愿道一聲愛。一次都沒有。 小鐘也頗覺訝異,說恨他,的確比說愛更自然容易。 ——我愛你。 她該對他說的,尤其是在分別的時候,或許這會變成一生的遺憾。 他還是看穿她要離開? 遲來的愧疚感涌上心頭,她酸澀地忍淚開口,他忽然又自己放棄了。 去機場吧。 來到機場,小鐘才弄明白敬亭所說的另一個女孩是怎么回事。 女孩是敬亭店里的熟客,家鄉在內陸,來沿海上大學,一開始沒法習慣這邊的生活,過得很糟。兩年前,敬亭擺在咖啡屋的一本書讓她找到自己想做的職業,才結束逐漸下沉的人生。今年秋招,她收到一份光彩的offer,來感謝敬亭。兩人在咖啡屋相談甚歡。女孩也坐今天傍晚的飛機回鄉過年,敬亭要送女兒。女孩的飛機早半個鐘,敬亭就先送她過來。 三人相見的場景出乎意料。女孩作很學生氣的打扮,全副武裝地御寒,戴著占據半張臉的大框眼鏡,明明年紀更大,卻顯得不如盛裝打扮的小鐘成熟。敬亭和女孩有很多相投的話題,在現代商業的方面,和小鐘卻經常說不了幾句。敬亭將大鐘問過的許多話又問了一遍,提醒她在外小心,照顧好自己,沒了。 或許在旁人眼中,那兩人才更像母女。 小鐘也更下定決心,想去找尋一處屬于自己的領域。 送走女孩以后,氣氛頓時變得沉默。 小鐘想起半個月前,對現實一無所知的自己還在對著敬亭做未來去學畫的美夢,現在已是恍如隔世。她和大鐘認識才半年,卻像愛了一生那么漫長,不禁感慨,“原來人跟人的因緣是這么一回事?!?/br> 敬亭若有所思地點頭,沒說話。 離開的事,小鐘不愿讓大鐘發覺,卻希望敬亭能明白??墒谴箸娨缮褚晒?,幾乎把她的謊言揭穿。敬亭卻絲毫沒有懷疑她不是去旅游。 小鐘好幾次想直說,但覺讓敬亭一下子接受自己放棄學業的決定太艱難。敬亭明白過來最好是心照不宣,不至于太過銳利,說得太破。 她又換了一個法子暗示,“我已經看過檔案袋,大鐘也坦白是他做的?!?/br> 敬亭露出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怎么突然想出去旅游。又像以前一樣,接受不了,然后就逃走?真像小鐘會做的事?!?/br> “不是逃走,而是去找尋?!毙$妶远ǖ?。 她以為敬亭這么說是終于領會了,結果敬亭下一句又說:“出去玩就好好玩,別想太多?!?/br> 小鐘忍不住笑,暗道這樣的反應才像敬亭。 敬亭又道:“你說因緣,我倒是想起來,可能我之前不找他,事情多少不會鬧成今天這樣?!?/br> “你是說在學校?” “更早的那次,我對他說了很不客氣的話,配不上你之類的。他肯定懷恨在心了?!?/br> 小鐘露出不屑的表情,“氣量真小,該喝中藥調理?!?/br> “喲,你這就不喜歡他了,看來我費盡心思弄那東西還是有用?!本赐るy掩喜色。 小鐘搖頭,“我當然知道他有種種不好。但他是我就算分開以后也會很喜歡、很喜歡的人?!?/br> 敬亭好像很難理解這種感覺,固執地用自己的邏輯理解這段感情,“你只是缺乏一個時常關懷你、會縱容你、哄你開心、最好是異性的長輩,他趁虛而入了。以后再看吧,你會遇到真正的愛人?!?/br> 小鐘認真想了想,仍舊覺得大鐘對她來說是不可取代的,反問敬亭:“你當年怎么會和老鐘結婚?圖他有錢?” 這話問住敬亭。她呆愣許久,只答出一句:“因為他講笑話一本正經,意識不到自己在講笑話?!?/br> 小鐘就要笑話她,敬亭連忙又道,“我老早忘記當年那種豬油蒙心的感覺了。對,你問為什么,就是因為豬油蒙心?!?/br> 兩人緩緩地走到安檢口,時間也差不多了。 真到離別的時候,小鐘發現自己對這座城市還有很多的眷戀。她回首與敬亭道別,卻望見遠處有個散發著怨氣的人影正在急匆匆地靠近。 是大鐘。她一眼就認出他。 他還是發覺她要逃,追過來了。 追來又怎樣?她肯定要走。 小鐘站在剛通過的閘門后面有恃無恐,等他走到面前。 大鐘凝望她許久,轉頭對敬亭道:“她要逃走。目的地秦城,是真的嗎?我也過去,一定會把她平安無事地帶回來?!?/br> 但敬亭冷著臉制止,“憑什么,我問你憑什么不放她走?你是她的監護人?小鐘已經成年了,智力正常,身體沒有殘疾,不會輕易被人騙,有獨立生活的能力?!?/br> 大鐘道:“她想拋棄我們,這里的生活,她都不想要了。連高中都沒有讀完,家人都不在身邊,小女孩這樣走出去怎么不受人欺負?” 萬萬沒想到,最后竟是向來體面的大鐘露出前所未有的失態,又將現實戳得破破爛爛。 敬亭震驚,繼而難辦地皺起眉。 大鐘走向小鐘。眼眶微紅,眼睛淚汪汪的。 為什么要拋棄他? 眼淚無聲地淌下,小鐘哽咽道:“你已經是一只成熟的貓貓了,要好好的,別再晚睡,按時吃飯,有病治病?!?/br> “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彼恼Z氣隱忍、卑微又委屈,像是許愿說想要天上的星星,實際上,只要她多看他一眼,他就滿足了。 小鐘踮起腳揉他的頭,撫過他干凈的眉毛,“我又不是要死掉了,需要我就來找我?!?/br> 旁觀的敬亭終于理清當下的狀況,也做出決斷,把大鐘揪走,“你不許去,不許再蠱惑她。她的人生讓她自己決定。想回來,她也會自己回來?!?/br> 這話讓小鐘備受鼓舞,敬亭真的明白了。 她脈脈無語地轉向大鐘,大鐘也是同樣地看著她。 眼中萬千情緒,卻沒有一句話。 小鐘在醞釀那句本該說出口的話。 “我愛你?!?/br> 最后竟是他先說了,“從第一眼看見就想靠近你,忘不了你,想把你據為己有。知道你是我學生的一瞬間,我好痛苦??茨愀g人玩,我就吃醋。我要是也能變得年輕就好了,才不想被當成長輩,刻意生分。你靠在懷里的那晚,我的心都要化了。就算被笑話喜歡十八歲的小女孩,我還是喜歡你?!?/br> 嘴唇咿咿呀呀地比劃半天,道出口的卻只有一聲:“謝謝?!?/br> 她深吸一口氣,以為自己能鼓起勇氣回應他的告白,走得不留遺憾。 結果口型擅自做出的三個字是: 壞男人。 恨的感覺比溫柔的愛更鮮活,也更能支撐她往前走,而不是優柔寡斷地頻頻回望。 小鐘下了飛機,重新給手機連網,又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巴士,來到市區的酒店歇腳。 繁榮的鬧市大抵是相似,小鐘疲倦得有些恍然,沒法相信自己這就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當然,此時的她還沒意識到,在這里的街頭巷尾不會聽見熟悉的方言。她會很快厭倦豪放的rou食,想念海鱸魚和梅干菜。 此刻她想的事情只有沖個澡,大睡一覺。 在浴室脫掉衣服,她發現下午他在心口咬的吻痕還留著,只是從深紅轉成深紫色,觸上去還有淡淡的余溫,像是淤青,也像刺青。她站在鏡子前愣愣地盯了很久,發現那像是一片玫瑰花瓣,正漸漸敗壞,凋零中的。 她又想到游艇上與世隔絕的兩天一夜。琥珀色濃烈的夕陽,她們做到精疲力竭,裸身睡在滿室狼藉的殘花里。她忽然很有興趣讀徐志摩的詩集,從偶然,你我相逢在幽黑的海上,讀到沙揚娜拉的十八種訣別,再到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鮮花也變了樣;艷麗的尸體,誰給收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