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靠開馬甲一統天下 第332節
衛國,國都廣樂,帝極殿。 “不到三百字———”有道女聲在空曠的大殿里響起,“不至于看這么久?!?/br> 她說出了一個在這座大殿里,從未有人說過的稱呼:“林大人,還沒有考慮清楚?” “林大人”這個詞像是喚起了某種禁忌,坐在案幾后的衛曄猛地抬頭,他看著斜靠在柱子上、寬大兜帽遮住臉的女人,目光中充斥著某種驚疑不定。有可能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在他腦海中一一浮現,又被一一排除,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最終出現在他心間: “樂凝?” “林大人的判斷力與記性,果然沒令我失望?!?/br> 那個戴著兜帽的女人輕笑了一聲,抬手掀開了帽子,露出了一張極美的臉,比起那年有些狼狽的初遇,現在已經成了羌國女帝的公主更有氣勢,昔日的種種好像是她肩頭的灰塵,輕飄飄一撫,便全數遠去。 “你真是膽大包天,你當真以為你能在衛國來去自如?” “我敢來,自然是有所倚仗?!痹谒淖⒁曄?,他看到羌國的女帝笑著搖了搖頭,然后拍了拍手,殿內橫梁的陰影里,跳下來三個人。準確地說,是兩個人合拎著另一個五花大綁的人。那個被五花大綁的人,衛曄眼熟極了——— 一個被捆成粽子還堵了嘴的逐東流。 衛曄:“……” 明明是人身安全已經危在旦夕的時刻,衛曄不知怎的,竟有些想發笑。 他也懶得去放什么狠話威脅,在公主時流落他國,便能與一國帝王有來有回,半點不落下風,孤身一人能從落天火圍攻后,國都大索中全身而退,如今成為女帝,身邊有了護衛,想必更是難纏,就算能留下她身邊的人,也未必能留下她,衛曄不想白費這個力氣。 “你從羌國千里迢迢來廣樂,總歸不是專程來看我笑話吧?” 即使身邊唯一的暗衛都已經落到了對方手中,衛曄也并不慌亂,如果只是為了擊殺他,沒必要讓一國女帝遠赴他國犯險,之所以會有眼下這個局面,必然是有極重要的事要與他商量,而且事態緊急,容不得書信來往,多方考慮。 被他盯著的女帝忽然笑了一下:“怎么不呢?” “陛下!”拎著逐東流且靠右的那個人低低地喊了一聲,語氣里滿是無奈。 “好了,說正事?!迸壑噶酥感l曄一直攥在手中的那張紙,這是樂凝一開始進入殿里第一時間放在他面前的,也就是這張紙上的內容讓衛曄遲疑了一瞬沒有喊人,也讓逐東流落到了對方手中,“洪水過后的瘟疫,衛國可有解決的方法?” ———這無疑是一個沉重的話題。 衛曄沒有正面回答,只道:“衛國對瘟疫有所研究的醫者,已經盡數趕往秋思郡附近了?!?/br> “八千六百七十七人?!彼麑γ娴臉纺鋈粡堊靾蟪鲆粋€人數,“這就是衛國醫者努力的結果?!?/br> 不等衛曄回答,她又道: “一萬兩千四百五十二,‘堅壁清野’的人數?!?/br> 衛曄兩日前才收到因為瘟疫傳染太快,駐守的軍隊迫不得已先斬后奏,將染病百姓聚集到了一塊的消息,因為太過匆忙,消息里只到大致人數,具體詳情還要等下一封來信。 他面前的這位羌國女帝,怎么可能比他還要清楚衛國的情況?無非是想要以這樣精確的數量和對策,先擊潰他的心防。 他道:“你就算是胡謅一個人數,我也無法驗證真假?!?/br> “人數你信或不信,都對我無甚影響?!鼻紘圯p笑,“只不過等衛國那些醫者研究出救命的法子,就不知秋思郡還剩幾個活人了?!?/br> 話中明晃晃的暗示,直白又殘忍。 “你這是趁火打劫?!?/br> “對啊?!鼻紘呐蹚呐赃呁狭艘粡埖首討猩⒌刈?,“我知道你更傾向于向蕭慎求助,就算不復當初,多年的情誼也無法徹底抹去,多方考量,蕭慎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br> 她看著衛曄,像是看透了他心里所有的想法:“可蕭國沒有蓬萊?!?/br> 曾經蓬萊的璇霄和疑似蓬萊客的烏子虛解決燕國鼠疫名傳天下,如今衛國瘟疫爆發,最有可能終止這場天災的人選,也非蓬萊莫屬。 烏子虛已離世,活著的便只有璇霄,蓬萊璇霄。而蓬萊入世,擇羌國為主,侍奉羌帝樂凝———她便是蓬萊唯一的主宰。 “昌黎郡的法子在秋思郡不管用?!彼f,“不妨等等裘林縣的消息?!?/br> 聰明人講話從來無需多言,衛曄沉默了許久后,才問:“……你早料到會有今日?” 祝凌本來盯著懸空在右上角、只有她一個人能看見的蛛網狀的地圖,被他話里的意思一驚,不由轉過頭來:“蠹蟲未清,禍患報應,你可以說我趁火打劫,但我不至于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br> 鑿開堤壩讓一郡百姓死傷慘重,便是再不死不休的仇敵,也不會有如此荒唐的行動。 衛曄再一次沉默。 近來發生的事太多,他總是習慣性的往最壞的方向去考慮,無論是事,還是人。 “若你所說的都是真的,對你而言,偽造裘林縣的消息易如反掌?!毙l曄直視著她的眼睛,陳述著這幾乎無解的現實,“我沒有辦法信你?!?/br> 無論過去流落異國的公主,還是如今親赴他國的女帝,曾經的林瑜,如今的衛曄,都很難說服自己去相信她。 萬余百姓的性命并非白紙黑字寥寥數行,他慎而又慎,不敢有半點差錯。 “若你光憑我三言兩語就信我,我反倒要重新考慮是否要與你做這場交易?!弊A柙谂c他講話的空隙,再次確認了秋思郡如今的情況,迎著衛曄的視線,她發出了邀請,“你要親自去看一看嗎?” 親自去秋思郡看一看,看一看那紙上的人間煉獄落到現實中,究竟是什么樣子。 衛曄忽然覺得嗓子有些發干,他想說他作為衛國帝王,悄悄從皇宮里溜去瘟疫發生的地方太過荒謬,千金之子,怎可垂堂? 以帝王之尊親身赴險,放在無論放在何國都是會被臣子上書、激烈駁回的荒唐舉動。 ———他本應該舉出很多例子反駁她。 他本應這樣做。 可另一種奇怪的情緒在他心中如絲縷般絞纏著心臟,讓他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做出正確的拒絕。 他看向這個提出天方夜譚想法的人:“這是出于什么立場的邀請?” “出于百姓的立場?!蹦乔紘呐坌ζ饋?,“你當然不必現在就決定,你可以等等。等今日你最相信的渠道送來的消息?!?/br> …… 天黑透的時候,衛曄拿到了好幾方送過來的信,白紙黑字,每張紙上的字句都只廖廖,他卻足足看了一夜,一直到天光乍明。 一縷光線穿過宮殿的窗戶照到他身上時,他像被驚醒了一樣,緩慢地眨了一下滿是血絲的眼睛,然后將這幾張薄薄的紙折起來,放到了衣襟心口的位置。 “我做出決定了?!?/br> 他抬頭,看向那殿內的橫梁,若放在一月前,他聽說一個國家的帝王會因為另一個國家的災難而千里迢迢奔赴,要與人進行一場匪夷所思的交易時,他只會覺得荒誕無比。 而如今,他也要做比這荒誕更荒誕的事了。 那從橫梁上輕飄跳下的女帝毫不意外:“你要準備多久?時間可不等人?!?/br> 早在這幾封信送來之前,樂凝便已與他說過了交易的內容———衛曄與她同去秋思郡,裘林縣救命的方法就不會撤走,若衛國愿意向羌國稱臣,羌國便會出人手、出糧食,讓蓬萊解決這場瘟疫。 “衛國稱臣條件我不能接受?!毙l曄說,“但你讓我去秋思郡,可以?!?/br> 逐東流早已在談話結束后便被放了自由,衛曄沒有命令,他便也沒有做出任何過激的舉動,他只是站在一邊,眼里帶著不解:“衛琇不會這樣做……這樣做是對的嗎……” 衛曄沉默了一會兒。 他并沒有因為逐東流不能理解而選擇敷衍,他只是嘆了一口氣:“什么才是對?什么又是錯?” 他忽然發現,或許比起衛曄,他更像林瑜。 翌日,衛帝染病,避風靜養,少見朝臣。 第327章 心悅誠服 ◎“你看一國,她看天下?!薄?/br> 嗚蜩既終,喬裝打扮過的衛曄在繞過駐守的軍隊后,進到了秋思郡的地界,甫一踏上這片土地,撲面而來的只有一個感受———死寂。 地面上仍舊殘留著洪水肆虐后退走的痕跡,掩在泥沙下的磚瓦,四處堆積的木頭,攔腰折斷的樹木、掛著泥沙的宗祠殘骸,被沖毀的農田……這些痕跡東一團西一堆地橫倒在這片滿目瘡爛的大地上,像是一塊塊丑陋的疤。 穿過這些疤時,總有幾處能聞到刺鼻的、令人反胃惡心的惡臭———也許是動物,也許是人,總而言之,都是死亡留下的氣息。 一行人想要不亮明身份繞過駐守的軍隊過來,便只能徒步進入這塊地界,而越往里走映入眼中的東西,便越令人無言。 衛曄出發時還能與祝凌你來我往地試探過招,探探底線,到了秋思郡后,卻日漸沉默起來。 駐軍將秋思郡染病的百姓趕得實在太遠,光憑兩條腿從白日走到天黑,仍舊沒有到達目的地,而夜晚難以行動,于是趕路只能作罷。 祝凌他們就近找了一塊尚且還算平整的地方休息,兩人身邊的暗衛去撿了些枯枝生了堆火,隨意地烤了些干糧果腹。 衛曄是一行人中唯一一個沒有功夫在身的,但整整一日的趕路他卻沒有叫苦,如今他坐在火堆邊,只盯著燃燒的火焰。 “你最好吃點東西,不然后面越來越累,你遲早得垮掉?!弊A枘昧藦堃呀浛緹岬母娠炦f到他面前,“在秋思郡生了病,可沒人保證一定能將你救回來?!?/br> “……我吃不下?!毙l曄眼里倒映著燃燒的火焰,臉上說不上來是什么表情,“衛國的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糟?!?/br> 那些字里行間的苦難化成現實放到人面前所造成的沖擊……實在太過慘烈了。 衛曄這二十多年的人生的確過得苦,身為一國皇子卻迫不得已隱姓埋名流落他國,有家不能回;好不容易拿回了自己的身份,代價卻是摯友決裂,理想盡毀,親人辭世……他過的得諸般苦楚,諸般不易,諸般不得已,卻也未曾落到他最近所見過的那樣的荒唐之中———半袋粗糙的糧食便能換走一個總角的孩童;辨不出品種的草和著碗水,便是給重病之人往下灌的藥;不幸死去的人渾身赤裸,連張裹身下葬的草席都無;樹上萌發出的綠芽,便是一頓飽餐的食物…… 那么多、那么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場景,那些存在于書中寥寥數行、仿佛輕描淡寫的苦難,原來真正落在這人世間,是這般模樣。 衛曄微微闔上眼,前幾日的畫面好像又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他們經過那些蓬頭垢面,流離失所的人群,那瘦弱的皮包骨的伶仃四肢,那破破爛爛、掛在骷髏架子般軀干上的污糟衣衫,那一雙雙帶著紅血絲、麻木得仿佛已經失去人性的眼瞳……那都是衛國的子民。 繁花似錦歌功頌德的詞賦,文采斐然字字珠璣的奏報,這些東西里三言兩語帶過的,是求助無門的地獄人間。 衛曄所帶的食物只留下了一點,剩的全部分發給了周圍的百姓,然后……局面開始失控了。人人都爭著搶著他所給予的食物,有的大打出手,手腳并用互相撕咬,仿佛蒙昧的野獸,有人僥幸搶到了半塊四分五裂的餅子,拼命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幾欲絕命也不愿吐出來;有人沒搶到的,便滿臉扭曲的恨意,仿佛與他有不可開解的世仇…… 有了一個人動手,便有了第二個,若不是身邊人拼命相救,衛曄或許就要死在一擁而上的百姓中。明明曾經讀書,讀到大災年間有人大發善心卻死于善心的舉動時,還會笑著與旁人感慨,行善一定要看清周圍形勢,決不能不合時宜的心軟,否則只會害人害己。 那時年少,不懂為何聰明了大半輩子人會有如此愚蠢的舉動,直到他自己身處其間。 從一擁而上的百姓中逃出來后,衛曄發冠亂了,衣衫破了,腰間的佩玉不知所蹤,整個人都有種失了魂般的茫然。 逐東流背著他,如同背著一塊僵硬的石塑:“什么才是對?什么又是錯?” ———那日大殿之上,衛曄對逐東流所說的話,被逐東流原封不動地復述。 他好像不是為了向衛曄要一個答案,他在思考,但他自己似乎也不懂——— “……他們做的不對,但好像、又沒錯……” 誰對誰錯? 誰對……誰錯呢? “啪嗒———” 一滴水從檐上墜下,在檐角下的水泊里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溽暑之初,天已經漸漸熱起來。 楚堯今日又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