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死了很多年 第394節
她睜開了眼。 無盡的星空落入她眼中。四周亭臺樓閣,上上下下重疊著,交錯出奇妙的空間。 這是司天監中屬于她的一殿。 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辰星坐了起來。她身上的衣服絲毫不亂,銀白長發柔滑垂落,每一根都安分守己。那只銀鏡也安安穩穩地待在她懷里,簡直像要和她融為一體。 她臉上沒有困意,沒有任何睡眠過的痕跡,一根根睫毛分明地翹著,襯托著她冷清明亮的深藍色眼睛。 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夢,站了起來,往外走去。 空間在她周圍流動,星空也在流動。這是她為數不多喜歡的景象,于是她多看了一眼,腦海中飄過一個想法:在所有這些星星誕生之前,世界是否就是一片混沌? 很快,她連這個想法也忘記了。 出了辰星殿,司天監中一片忙碌。星官們快步來去,中央塑著五曜四象的星圖,一顆顆星星散發出柔和又玄妙的光芒。 “辰星大人!” 有星官跟上來,低聲匯報:“失蹤的朱雀大人,依然沒有痕跡……” 朱雀星官?辰星垂下眼,又抬眼,輕聲道:“那就不必再找了?!?/br> “是?!毙枪冱c頭,翻了翻工作筆記,又說,“近來歲星網似有異動,對應京中死靈頻發的事件……” 辰星聽著,只是微微點頭。末了,她忽然問:“司天監里失蹤了多少人?” 星官愣了一下,又看看筆記,才說:“到今天為止,加上朱雀星官,失蹤人數已有十九名?!?/br> 十九名……辰星眼前似乎閃過了那間黑暗的宮殿,閃過了那些星官的背影;他們沒入那片黑暗之中,再也沒有出來。 “……繼續查吧,往外地多查一查?!彼曇羝椒€,冷漠依舊,“既然京里沒人,興許是在外頭出事了?!?/br> 星官應諾。 辰星快速走出司天監。 ——辰星大人。 ——辰星大人。 ——辰星大人。 從司天監到天山,從山腳一直往上到最山巔的宮門,一路都有人給她行禮。她捧著銀鏡,脊背挺直,面無表情地往前走,甚至不曾用點頭來回應。 [辰星星官總是眼高于頂……] [她是實際的五曜星官之首吧?] [她在宮中待了多少年?] [據說,她是先皇從冰天雪地里撿回來的孤兒……] [那副樣子,真不像人類。] [聽說確實不是人,是傳承了上古大妖的血統……] [那不就是怪物?] 辰星腳步不停,速度不變,面上的冷淡近乎安恬,沒有絲毫反應。 這些表面對她恭恭敬敬的人們,總是三五成群,私下用神識傳音交流,肆無忌憚地說著不敬之言。辰星曾經疑惑過:難道他們不知道,就他們那點三腳貓的修為,在大修士面前神識傳音,和大聲說話沒有區別? 后來她就不疑惑了。她理解了,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可能成為大修士,也就無從得知大修士的本領。他們總是以己度人,靠慣性度日,當面一套、背地一套,還要為此沾沾自喜。 但是沒關系。 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這些人,正如她不在乎那些死去的人。她只在乎司天監,在乎頭頂的那片星空,在乎當初救她的人——皇帝陛下。 想到這里,辰星的眼里浮現出一種淡淡的迷惘:當初救她的人…… 真的,是陛下嗎? 一想到這里,最初的回憶就襲來。她想起自己某一天醒來,看見天地間都是茫茫的雪,而自己是軟弱無力的幼童,披著不合身的麻布衣服,坐在雪地里瑟瑟發抖。只有頭頂無盡的星空與她相伴。 她在那片星空之下待了很久,最后被路過的車駕救了回去。那就是陛下。 陛下教她修行,賜她官職,允許她按照喜歡的樣子裝飾司天監,還賜她這面銀鏡…… 所以,她為陛下效死。是她自己愿意這樣做的。 辰星忽然停下腳步。 “辰星大人……辰星大人!” 她回過頭,見一名道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沿著山路疾行而上,似乎是一路追著她而來。天山很高,他修為又并不如何,此時一副氣喘吁吁、滿臉虛汗的樣子。 辰星轉向他,說:“莊大人?!?/br> 莊家家主堆著一臉文雅的笑容:“辰星大人,能否借一步說話?” 辰星沒有反對。她這個人其實很好說話,只要不涉及重要問題,她都不大有所謂。 走到旁邊的松林里,四周霧凇沆碭,晨霧彌漫,可謂絕景。莊家家主卻無心欣賞,只低聲道:“辰星大人,我有個疑惑,若不得解答,實在輾轉反側,茶不思飯不想……” 辰星覺得他有點啰嗦,就打斷道:“你直說?!?/br> 莊家家主不以為忤,反而更笑道:“多謝辰星大人。那我就直言了,那三清閣的護身蟬,究竟有沒有問題?” 嗯? 辰星靜靜地凝視著他,沒有說話。一直到莊家家主神情幾番變換,僵硬的笑容都快掛不住時,她才淡淡道:“我以為,莊大人讓部分家人離京,已經說明了態度?!?/br> 前些日子,莊家部分族人低調離開白玉京,回了安州祖宅,也帶走了部分財物。這事莊家處置得很低調,沒多少人知道。 莊家家主面色微變,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也不獨我們莊家如此,許多世家都,像那諸葛家……” 他說不下去。 辰星又道:“無妨。世家能存續千年,和這種做法不無相關。就算一頭出事,總還有一頭留下,就算是陛下,也是理解的?!?/br> 莊家家主品了品這句“就算是陛下”,登時松了口氣,笑道:“多謝陛下,多謝辰星大人!” “那,那護身蟬……” “風險與機遇總是并存?!背叫侵毖圆恢M,“京中出事之人,多少是世家子,多少是黔首庶民,莊大人心中有數。世家與陛下榮辱與共,陛下何曾有負世家?” “是,正是此理,正是此理!” 莊家家主徹底放下心來,簡直喜氣洋洋。誰說辰星星官不會說話的?聽聽,聽聽,這些話說得多么好聽,多么在理,多么讓人心中熨帖??! 投桃報李,莊大人又說了幾句很好聽的話,方才告辭離去。 辰星站在一片霧凇之中,凝視著他的背影。她面上出現了一種微妙的諷意:何曾有負世家,便永遠不會負嗎?蒼穹將傾,天下幾人能全…… 但是,世家的這種盲目自信,恰恰也是他們需要的。因為他們篤信自己的安全,才會圍在陛下身邊,自發地幫助陛下清除障礙,直到最終一刻來臨。那時即便恍然大悟、悔恨不已,也為時已晚。 辰星繼續朝宮殿走去。 “——辰星!” 怎么回事,今天是什么人人都想攔著她進宮的好日子嗎?辰星有點不開心了。她不開心地看過去,沉沉地盯著來人。 是太子。 太子是從西殿的方向來的,他的寢宮在那邊。原本他監國時,是搬來正殿住,但前幾天陛下身體恢復,重新把政務抓在手里,就又讓他住回西殿了。辰星猜測,陛下是不滿意太子監國期間,出了星祠被毀的事。 太子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還伴著一位白衣女郎,其人外貌年輕、楚楚可憐,一對幽深哀怨的大眼睛如一曲凄清笛聲。但辰星一眼就看出,她有四十來歲了。四十來歲還只是第三境修士,足見天賦平平。 “辰星——來,見過辰星?!碧优ゎ^對女郎說。 女郎行禮:“莊懷星見過辰星大人?!?/br> 辰星略一怔:“你就是莊大人的幼妹?他剛剛才走,你們怎么沒有一起來?” 莊懷星抬起眼,眼神幽靜。倒是邊上的太子略有不自在,咳了好幾聲,出聲道:“辰星,孤有事相求?!?/br> 今天的太子對她格外熱絡,上來就笑。這確實是求人的態度。 “太子殿下有何事?”辰星問。 “就是那太清令……也給懷星一份罷?!碧拥那徽{還保持著矜持,在“吩咐”與“懇求”之間保持著適度平衡。 辰星微不可察地皺眉,又多看了一眼莊懷星。這女郎低眉順眼,似是全然沒聽見太子的話,又仿佛那話和她全不相干。 “為什么?”辰星說,“你明知道太清令已經不可能再發放?!?/br> 太子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多留了些愿……多留了些力量在太清劍里。勻一點出來,做個太清令,怎么都夠了罷?” 你敢不敢去對陛下說這話? 辰星有點想問,不過她一轉念,還是沒問。她想起陛下的許諾,陛下曾說,歲星之宴過后,就讓太子即位……還是不好讓太子太沒臉的。 更何況,一個太清令確實也耗費不了多少力量。 她松口了,看向莊懷星:“你要求什么?” 莊懷星依舊那樣垂眼站著,如隔世的空谷幽蘭,只輕輕說:“謹遵太子殿下之意?!?/br> 太子在一邊笑開了花,大概是很喜歡這個懂事的回答。他說:“辰星,懷星現在是第三境中階修士,就讓她當個第四境中階修士罷!這不算為難你吧,哈哈哈!” 辰星在心里冷笑。不算為難?天下多少修士,終其一生都無法跨過第三境到第四境的門檻,太子輕描淡寫一句,可知若要實現這個愿望,天下又要有多幾個人犧牲? 但是…… 這關她什么事呢? 她僅僅是一個執行命令的人。 辰星回望了一眼氣勢磅礴的主殿。這里發生的事情,那位陛下都知道,現在陛下既然沒有反對,那就是同意了。 她就點頭:“可以。但這時不好興師動眾,就省去太清令這些花哨流程。等十二個時辰后,她就能實現愿望?!?/br> 太子大悅。 莊懷星也露出微微的、淺淺的笑容。但若要辰星來看,這笑容不似驚喜、得意;那清淡優雅的笑容,更像是見到計劃順利進行時,所露出的一點滿意之色。 這個女人沒那么簡單。 但是,還是那句話,這關她什么事呢? 辰星收回目光:“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就告辭了?!?/br> 她走進主殿,走過漫長的白玉鋪成的道路,一直來到那座黑暗的宮殿外。她跪下,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