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死了很多年 第88節
旁人一起哄笑。 這個市井里討生活的女人自有一套處世哲學,聽得云乘月直笑。 她站起身,摸摸鼓出來的胃,捂嘴打了個嗝,才說:“顧姨,我去逛逛?!?/br> “哎?!迸藨?,忙著低頭切蔥,“小云,你去不去城南?路過程記的時候,幫顧姨打瓶醬油,下回的面不算你錢?!?/br> “好!”云乘月一口應下,“那我要最貴的鮮魚面!” 顧姨一眼瞪過來:“美得你!” 云乘月對她一笑,趕緊溜了。 薛無晦不在。雖然他沒有明說自己去哪兒了,但是云乘月能猜到,他也是去閑逛了。沒有明說,但他們兩個人的狀態似乎都松弛不少,不再總是繃著,急著要做掉什么事、又去做下一件事。 路邊,一輛馬車在等她。 “阿杏,”云乘月走過去,有些驚訝,“今天是你?” 坐在邊緣晃腿的阿杏回過頭,頭上雙丫髻像兩根小鞭炮,也快快樂樂地晃了晃。見了她,阿杏咧嘴一笑,本就圓圓的臉更圓了。 “我休息了足足十天,再不出門,我都快成僵尸了?!卑⑿悠∽约旱牟弊?,搖頭晃腦做了個鬼臉。 旁邊路人“噓”了一聲,有些生氣地瞪一眼:“那場禍事才過去多久,小心說話,別又招來邪修!” 阿杏立即捂住嘴,也有點后怕。 十天前那場彌漫全州的灰霧,最后被官府定性為“邪修作祟”,還煞有介事地發布了通緝令。雖然幾乎沒死人,但浣花城的居民們大多生了一場怪病,都還記得那股難受勁兒,自認是死里逃生一回。 阿杏也是其中之一。 那天她原本在跑一程生意,中途昏迷摔倒,險些被馬踏死,好懸才保住一條命。 云乘月沒說什么,將手里的糖遞給她,糖包里偷偷塞了一張銀票。她又問:“穆姑姑呢?” 阿杏不覺異樣,高高興興收了糖,放在一旁,道:“姑姑這段時日在外頭,來信說一切平安,叫我們不用擔心?!?/br> “云姑娘,你這會兒是去云府?” 云乘月爬上車:“嗯,大夫人說還有一樣母親的遺物,清點東西的時候找到,要交給我?!?/br> “好嘞?!?/br> 馬車行駛起來,馬蹄噠噠,走得不快,卻很輕盈。 今天天氣好,雖是初冬,陽光仍暖融融的。這里出太陽像過節,街上有不少人,大多步履緩慢,連挑貨的小販也走得不疾不徐,自有一股從容氣息。 幾道熟悉的影子出現在前方街邊。 云乘月將窗戶推得更大些,小幅招手:“徐戶正!徐夫人!徐小姐!” 一家三口正在街邊散步,手里拎著新鮮的魚,徐小姐扶著母親,正有說有笑。 他們看過來,對她笑,互相問好。 徐戶正和夫人的面色都有些蒼白。在那場灰霧中,他們也是受害人,所幸現在看起來一切都好。 云乘月原本表情有些繃著,但望著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漸漸遠去,又見幾片落葉乘著陽光落下,她的神情又慢慢松緩下來。 …… 到達井水街的時候,云府門口也堆了好幾輛馬車。下人們忙著將東西從里頭搬出來,看服飾,他們并非云府的下人。 一名婦人站在一邊,正由兩名丫鬟扶著,看著貨物搬運。 正是云大夫人。她今日裝飾樸素,頭上只一對金簪,素面披風,唯獨姿態仍優雅大方。 阿杏姑娘停了車,突然瞪圓了眼:“咦,那是何家車行的車?他們什么時候來浣花城開店了?這可不行,我得告訴姑姑!” 何…… 云乘月探身看著,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夫人娘家好像就姓何?!?/br> “嗯?”阿杏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何家的……??!我突然想起來了!” 這個一驚一乍的小姑娘湊過來,神神秘秘地靠在云乘月耳邊:“云姑娘,我曾聽人說,二十年前,姑姑差點跑去何家車行做事呢。那時候何家有個姑奶奶,打理生意很能干,姑姑可崇拜她了。但后來,何家的姑奶奶嫁人去了,姑姑才老老實實留在自家車行?!?/br> 小姑娘覺得很好玩,笑過了又趕緊囑咐:“云姑娘可別說是我講的?!?/br> “好,不講?!痹瞥嗽曼c點頭。 她有些驚訝,又不太驚訝。大夫人做事氣度格外不同,說她曾經是能干的主事者,一點都不奇怪。這么一想,她在云家待這么多年、當一名規規矩矩的宗婦,好像又有點可惜了。 她走上前去。 “大夫人?!?/br> 大夫人回過頭,略略一怔,失笑道:“二娘……乘月怎么這副打扮?” 云乘月低頭看看:“這副打扮?” 她穿一身絳色衣褲,衣擺上繡了兩只烏龜,方便又合她心意。 一個聲音說:“看起來跟個男孩子似的!” 云乘月抬頭一看,只見車簾落下,正好遮住云三小姐的臉。她坐在馬車之一里,儼然也是要離開。 大夫人瞪了那馬車一眼,恨鐵不成鋼,卻又頗為無奈,只能低聲道:“回頭治你!” 門口往來熱鬧,但除了大夫人、三小姐,云府的人一個都沒出來。何家的人卻顯得很高興,他們用顯然不同于浣花城的方言交談,一派喜氣洋洋。 云乘月心中有了些猜測,卻還是走上臺階,問:“您這是要去哪兒?” “我和離了?!贝蠓蛉艘恍?,神態清爽,“你也別叫我‘大夫人’了,我原姓何,名字里有個‘巧’字,你叫我何姨或者巧姨都行?!?/br> “巧姨?!痹瞥嗽抡f,又看看馬車,“那為什么還帶著……” 巧姨收斂笑容,無聲嘆口氣,朝云府大門看了一眼,隱有一絲不屑:“當爹的不慈,當娘的一味順從,清容總算有些心氣,說跟著我去奉州,好好歷練一番,將來獨當一面?!?/br> 獨當一面的云三小姐…… 云乘月想象了一下,誠實地說:“想不出來是什么樣?!?/br> 巧姨失笑,輕輕打了她一下:“你呀,真不給人留面子?!?/br> 旁邊丫鬟也跟著笑。是漣秋。當云乘月看向她時,她也對她輕輕一眨眼,眼中笑意明朗。 巧姨拿起一只木盒,放在她手里。木盒雕著蘭草圖樣,線條雖然簡單,卻勻稱柔和。打開之后,里頭有一本厚厚的手札。 手札上貼了一張封條,中心一個灰色的圓形。云乘月試著去揭,卻沒能揭開。 “是你母親留下的手札。我記得……當年常見她在里頭寫寫畫畫?!?/br> 巧姨出了會兒神,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陷入舊日回憶里。很快,她重又一笑,沒說想起了什么,只輕聲道:“她當年嫁進云府,雖然沒有嫁妝,卻憑借在書文上的見識,讓全府上下受益。那時人人都敬重她,可惜后來……” 云乘月問:“是她身體很差么?” 巧姨猶豫了一下:“似乎是,可又像另有隱情。她從不和我們說過去的事,也不準我們打聽……看著柔柔弱弱,做事很有些霸道。你還是很像她的?!?/br> 她笑著看云乘月一眼,又說:“只有一回,她提起明光書院,似乎是當年受了極大的誤會和委屈,才讓她對那些人不屑至極?!?/br> “那些人具體是誰,我也不清楚,隱約記得有一個姓莊?!鼻梢袒貞浧?,皺了皺眉,“你現在也要去明光書院,如果遇上,可要小心些?!?/br> 云乘月收起手札,道了謝。 兩人相顧片刻,俱是無言。 巧姨忽道:“那逃走的劉先生已經捉了回來,好似是正好被司天監撞上了。他將當初的事招得一干二凈,老太爺也因此下獄?!?/br> “我看見公告了?!痹瞥嗽曼c點頭,“老太爺到底沒有自盡?!?/br> “……哪有那個膽子呢。人活得越久,有時就越怕死?!鼻梢虛u搖頭,聲音低了一些,“他們說我是落井下石,看云府遭難,就迫不及待抽身??墒?,我實在不想在府里待下去了。其實,如果不是為了孩子、為了臉面,我早就忍不下去了……” 云乘月又點點頭:“嗯,我明白?!?/br> 巧姨一怔,卻噗嗤一笑:“你才多大,哪能真的明白?!?/br> 云乘月奇怪地眨眨眼,才道:“我明白啊。在這里待得不舒服,想換個地方待,又不難理解?!?/br> 巧姨又怔片刻,搖頭一笑,她抬起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落在云乘月肩上。 “今后出門在外,可不能總想得這么簡單。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很多時候,人言可畏,旁人嘴皮子一碰,便能殺人……你啊,日后即便越走越高,也還是要懂得這其中的道理。你要明白,有時候越是世人眼里光鮮亮麗的位置,越要承擔別人看不見的驚濤巨浪?!?/br> 云乘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嗯?!?/br> 女人欣慰一笑,收回手。 “——娘,您好了嗎?” 另一架馬車里,鉆出來一名青年??匆娫瞥嗽聲r,他愣了愣,張口想說什么,最后卻低頭一禮,又縮回去了。 “那是你大哥。他和你jiejie都跟我走?!鼻梢痰吐曊f,“不過,這一別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了?!?/br> 云乘月抬起頭:“可以的?!?/br> 巧姨一愣。 云乘月說:“等我變得很厲害,就來找您炫耀,讓您再后悔一次,怎么以前沒有對我足夠好呢?!?/br>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說話的語氣很平淡。 聽不出是不是玩笑。 巧姨呆了片刻,卻是笑起來。她越笑越厲害,最后只能扶著邊上的丫鬟,又撫著胸口喘氣。 “……好!”她忽然振奮了不少,“那巧姨等著你來,好好讓這些孩子羞愧一番!” 她一邊笑一邊說,又一邊按了按眼角。 “保重?!彼詈笳f。 云乘月行了一禮:“您也一路順風?!?/br> 此去一別,恩怨皆休。天長水闊,各自珍重。 …… 阿杏姑娘喜歡駕車,又一抖韁繩,往城南另一條街行去。 程記的鋪子在那邊,云乘月要去打醬油,帶回去給面攤的顧姨。 陽光太好,她舍不得關窗,趴在窗邊繼續看風景。 她想著剛才巧姨說的話,又想到之前熒惑星官說的“人氣”……這些人和人交往的規則,她也不是不明白,就是會懷疑“真的有必要想這么多嗎”、“世界上就沒有更簡單的生活方式嗎”。 但好像,如果不是從心底里認同這些事,她的道心就永遠只能圓滿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