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死了很多年 第70節
“送給您?!彼f。 老人望著這袋糖,臉上的表情緩緩組成一個問號。 云乘月見他不收,更不好意思,小聲請求:“就是,那個,您能……給我講講碑文嗎?” 她實在慚愧。 之前她還說介意盧大人多年冷落、不會太多交往,結果?她幾次三番麻煩別人,還只能用一包糖來“賄賂”——可給錢的話,感覺盧大人也不會收。 云乘月苦著臉。雖然覺得不應該……可她還是想請教。在浣花書院聽過課后,她就發現,先聽課再練習,事半功倍。 祭祀碑正是盧大人所寫,書法水平之高,令她很敬佩。她想要抓住一切機會提升實力,所以之前的那點清高,還是扔開的好。 雖然抱有這種決心,可云乘月還是挺不好意思……好自己打自己的臉啊。不過,要做一些事,就不能怕丟臉。 “對不起……還是您想要別的東西?”云乘月小心地詢問。 盧桁這才聽明白——居然有人用一包糖來賄賂他!他一時啼笑皆非:“你這孩子……這,給我糖做什么!好了好了,你們小姑娘的零嘴收好。你想聽,我講就是了?!?/br> 他笑過了,又覺得傷感:還是和他見外啊……也對,對這孩子而言,他實在只是個陌生人。 云乘月聽他語氣寬容,更是問心有愧。她行了一禮,又摸出新買的空間錦囊,從中拖出了兩把簡易折疊椅。 一把黑的,大一點,給盧大人坐。一把紅的,小一點,她自己做。錦囊空間有限,只能塞下這兩把椅子。 云乘月很快擺好了,伸手一指:“盧大人請坐?!?/br> 看完了全程的盧桁:……? 云乘月有些奇怪:“上次您不是說我可以帶凳子來么?” 盧桁這才想起來。他糊里糊涂地坐了上去,才想起來自己從沒有坐著講課的經驗,一時覺得渾身不對勁,可再一想,如果他站著,豈不是逼人家也站著? 他就僵硬地挪了挪,忍了。 一老一少坐在涼亭里,雙雙抬頭看碑文。 盧桁又適應了一下,才說:“這碑文處理過,書意不剩多少,但筆勢、結構、布局,還是能講一講?!?/br> “書意?”云乘月跟著抬頭,“不是精氣神嗎?” “那是方便初學者理解的。你看,修行七境,除開飛仙境,前六境分別叫聚形、凝神、連勢、化意、洞真、通玄,這六個境界都和書文相對照?!?/br> 說到這里,盧桁一捋胡須,卻是含笑停下:“正好,考一考你,這六個境界是如何對照的?” 這個問題云乘月思考過,稍一回想,就流暢答道:“聚形是磨練基本功,寫出的文字完整、筆畫流暢。凝神是指書寫者聚精會神,全情投入書寫。連勢……我看書上說,是指下筆有勢、行文有勢,更多卻是一知半解了?!?/br> 盧桁聽得還算滿意,點頭道:“‘勢’字說起來容易,解釋起來確實困難。所謂‘勢’,就是指筆勢。你看——” 他指著碑文開頭“宸州浣花星祠祭祀碑”幾個字。 與云乘月此前觀賞過的《鐵鎖星河》、《云舟帖》不同,祭祀碑文字體方正渾厚,和《樂陶墓志》的風格更加類似,卻又少幾分蒼涼古樸、多許多莊嚴冷硬。 尤其是每一豎畫,中鋒外露、收筆厚重,更顯得字字鐵骨、冷銳十足。 “不要單看筆畫?!?/br> 盧桁仿佛知道她在注意什么,出聲提示:“注意結字?!?/br> 云乘月被他一提醒,發現自己看字帖還真是重點看筆畫。她聽見一個新鮮詞:“結字……?” “就是結體。單字寫法叫筆法,整幅作品的安排叫章法,而具體文字結構、字與字之間的大小疏密安排,就叫結字?!?/br> 蒼老的手指懸浮背面,緩緩沿行文方向滑動。他肅聲道:“看,‘花’字相對‘祭’字而言,筆畫、結構更簡單,但通過刻意安排,讓兩個字呈現出一致大小?!?/br> 果然如此。 云乘月仔細端詳,很快舉一反三,指著后面的碑文說:“這里,這里,還有……全部都是刻意調整安排過的?!?/br> “不錯不錯……咳咳?!?/br> 盧桁很高興,正想夸,又扭頭猛地咳嗽了兩聲,喘勻了氣,繼續講:“一副好的作品,筆法、章法、結字必然渾然一體、自然圓融?!@碑文是我所寫,這么說來有些自夸,但這副作品我的確比較滿意?!?/br> “通過這三者,就形成了筆勢?!崩先饲们檬畟让?,“你看這碑文,有什么感覺?” 云乘月邊看邊答:“撲面而來的冷硬尖銳……不,很奇妙,每個字都銳意分明,但每個字又都相互聯系、相互呼應,就像,就像……” 她思索片刻,拍手道:“像列隊整齊、甲胄閃閃的軍隊!” “正是如此!”盧桁說得興起,一拍石碑,“這份聯系之感,就是筆勢!” 云乘月先點頭,再又疑惑:“可……那精氣神是什么?您剛剛說的書意又是什么?” “精氣神常用來給初學者,統稱筆勢和書意?!北R桁道,“而書意嘛,就是道。它既存在于文字當中,也存在于文字之外?!?/br>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也就是書寫者的性格、經歷、情感。意在筆先。你可聽過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得意而忘言……”云乘月沉吟,“只要表達出自己所思所想,究竟運用了什么語言,都不重要了?” “正是,對成熟的書寫者而言,筆法、章法、結字都退居其次,如何表達胸中真意才是關鍵?!?/br> 盧桁很滿意地點頭。 “所以,貫通筆勢為第三境,連勢。而若能將書法、道心相合,就到了第四境——化意。至于其后的洞真、通玄,就要看你能沿著自己的道路走多遠,又能多接近這天地大道了,這些是每個人自己的道路,強求不來?!?/br> 老人負手望天,看陰云密密流動,感慨道:“傳說古時有皇帝,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衫戏蛭丛H見,便是第六境通玄修士,都沒有這般手筆?;蛟S,那飛仙境的大能真的可以做到罷?” “飛仙境,筆落驚風雨……” 云乘月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曾有人不屑說過,兩位星官“不過是洞真境后階而已”? 她勒緊懷里的兔子,又松開,再舉起來仔細端詳。兔子垂著軟趴趴的耳朵,紅眼睛還是那么無辜又威嚴。 “我可能養了一只仙兔?!彼?。 盧桁一愣:“仙兔……何解?” 云乘月含混地笑笑。她凝住心神,按照盧桁教導的觀察方法,仔仔細細通讀碑文,去看碑文的筆勢,也注意去看那據說不剩多少的書意。 當她聚精會神時,眉心識海里的“光”字書文又躍躍欲試。這一回,云乘月沒有阻攔它;她想要探知碑文中的秘密。 碑身黑黝黝的,被風雨吹得更幽涼;淡金色的碑文方正嚴整,密密排列??粗粗?,她感到眼前仿佛有一個旋渦,她的意識飛向其中,不斷下沉、下沉……一直降落到很深的地方。 廣袤的黑暗里,只有文字閃耀;她環顧四周,看見筆畫舒展。無數筆畫游動著,最后聚集成了…… 一把劍? 如果意識也有眼睛,她的意識一定狠狠眨了一眨眼。但她沒看錯,那的確是一把劍。 她不由站起來,走近了石碑。 “光”字在她身邊顫動,她依稀還聽見盧大人“咦”了一聲。但此刻,云乘月全部心神都被那柄劍吸引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拿。從這個念頭出現開始,她丹田中的靈力旋渦飛速旋轉;大量靈力被抽出,瘋狂涌向碑中,但是不夠——還是不夠! 她努力去夠,再努力……堅持住,靈力再堅持一下! 一息、兩息……還是過了漫長的一年、兩年?時間的概念都模糊了。她思維里只剩下那一柄劍。 ——云姑娘……云乘月!別逞強,停下來??! 盧大人著急的聲音,她聽見了,但沒有精力去思考。她只想在靈力耗盡前,抓住那柄劍! 終于,在她的靈力全部耗盡之前—— 當啷啷啷! 云乘月抱著什么東西,往后一跌,重重跌坐在地! 她來不及感覺到痛,只用力抱住懷里的東西,抬眼又看見半透明的虛幻鎖鏈消散在空中。 她懷里抱著一把暗銀色的劍。劍鞘上是精密的魚骨紋,劍柄上鑲了一圈白玉,觸手溫潤,不會覺得滑。在劍柄末尾,還刻了一枚太陽圖案。 “光”字飛到圖案邊上,繞來繞去,很是親近喜悅的模樣。 云乘月喘了口氣,這才覺得丹田中空空蕩蕩,靈力一點都不剩。 “真是胡鬧!胡鬧!” 老人已經急得不行,將一瓶丹藥放在她手里,松弛的、皺巴巴的手都在抖。 他又扶她起來,生氣地訓斥:“怎么這么莽撞!不管你發現了什么,都不該輕易將靈力耗費一空——萬一不夠呢?那豈不是損及根本!你這個莽撞倔強的性子怎么跟幼薇一模一……” 他的聲音突兀地停了。 云乘月也一起愣住,剛剛吃進去的元靈丹都差點忘記咽。 因為她面前忽然多了個人。 從那柄神秘的劍上,飛出一道白霧;白霧裊裊,化為人影。是一名釵裙簡素、美貌絕倫的女人。她身形縹緲,雙目平靜寧和,卻略顯空洞。 細看去,女人的眉眼和云乘月五分相似。 云乘月明白了她是誰。 她身邊的老人也嘴唇哆嗦兩下,眼睛倏然紅了:“幼薇……” 女人站在碑前,空洞無神的雙眼望著云乘月,說:“唯有大道光明之人,才能找到玉清劍。但是記住,唯有忠于光明者能使用玉清劍,如有動搖、偏離,便會被它封印修為,如我一般……” 她搖搖頭,一聲嘆息。她的聲音很縹緲,和帝陵主人有相似的質感。 她說:“如果你不敢保證一生忠于光明,就不要輕易拔劍。而如果你決定繼承它,那么,幫我一個忙?!?/br> 宋幼薇側過頭,望向遠方,面露憂傷。 “幫我告訴師父,當年之事我也有錯,我太過偏激自負、意氣用事。無論如何,師父待我恩重如山……幫我告訴師父,當年的誓言,不用再遵守了?!?/br> “我……唯獨師父,我原諒師父?!?/br> 說完,女人的影子漸漸散去,不留痕跡。 云乘月呆了片刻,再一回頭,見盧桁已是老淚縱橫。這位老人略彎下腰,按住眼睛,淚水卻仍止不住地滲出指縫。 她現在是不是也該哭一哭?畢竟是生身母親……可云乘月只是有點傷感,實在擠不出來眼淚。這和陌生人也沒區別啊。 盧大人情緒激動,她便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地陪著。她又想,碑文中藏的原來是劍,叫玉清劍,而且是宋幼薇留下的。她說偏離光明就會被玉清劍封印修為,難道她自己修為全無,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她有很多疑問,此時卻都不方便問。當一個老人在旁邊哀傷落淚時,她能做的只有小心遞上手帕,又輕聲勸道:“盧大人,我扶您出去吧?這里沒有地方坐,您慢一些……” 盧桁點頭,一時仍說不出話,也就讓她攙著一只手,慢慢往外走。他一路都壓著哽咽,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抓住她。 到了外面,駕車的屬下見了這一幕,當場愣住。云乘月沖他搖搖手,安靜地將盧大人扶上車。 在車里又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水,老人才緩過一口氣,有些疲憊地說:“真是丟人……叫你見笑了?!?/br> 云乘月搖頭:“怎么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