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敵國郡主后 第54節
天色剛亮,明湘就命人備了車馬出門。她時間算得剛好,走到宮門前時,正逢宮門開。 湘平郡主在宮中是有特權的,她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宮,到凝和殿中躺下又睡了一覺,全然不理會府中紛至沓來的名帖和府門前如織的車流。 明湘可以白日補覺,桓悅卻不行。 殿試之后讀卷三日,雖然是由翰林侍講學士與六部侍郎負責,但最終擬定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還是要桓悅親自點出。為此,他特意抽出一個時辰,來專門閱卷,以表對登基后第一次春闈的重視。 然而這么一閱,就從清晨閱到了正午。正午時分皇帝駕臨凝和殿時,明湘見到了一個滿臉疲憊的桓悅。 “閱卷不順嗎?”明湘把瓷碗往桓悅面前推了推,“冰酪太涼,吃兩口嘗嘗味道就行,別貪多?!?/br> 冰酪白如冰雪,潤如凝脂,盛在玄色的瓷盞中,真是黑白分明格外好看,最上面還以薄荷末裝點出淡綠色的花樣。 桓悅拎起小銀勺,恨恨地挖下一勺冰酪,仿佛將冰酪當成了誰的腦袋:“那群讀卷官打量朕年輕,存心糊弄朕!” 明湘問:“怎么?” 桓悅和讀卷官的沖突,主要圍繞著一甲三名的定奪。 本來是個很簡單的任務,讀卷官們挑揀出的最頂尖的十二份殿試試卷,桓悅再從中挑三份他最看好的就夠了。 然而讀卷官們是從先帝一朝走過來的,先帝圣聞周達,晚年用人也不可避免地愛用法古中庸的臣子。先帝在時,最后一場春闈點出的一甲三名,如今都在翰林院做編修,全都是標準的清流之才,狀元之相——堂皇平和,微言大義。 但桓悅不一樣,他偏愛鋒芒畢露,觀點明確的卷面,再加上他一直想要打壓清流,于是他挑出來的卷子,落到讀卷官眼中,就顯得有些偏激了。 國喪三年里,桓悅一直秉持著三年無改父之道的原則,從不輕易更改先帝在時定下的要旨。用這種看似溫和的仁君形象,掩蓋了他在清洗廢魏王一脈時的酷烈手段。 不得不說,他的溫和形象塑造的非常成功,成功的過了頭,以至于臣子對他產生了一些錯誤的認知,認為自己可以左右皇帝的想法。 讀卷官的反對并不能改變桓悅的想法,反而讓他更清晰地認識到,清流在朝中究竟占據了多少席位。 云州學派風光無限,而在云州學派這個龐然大物的下面,還有著更多的清流。 桓悅不得不承認,他即使再厭惡清流,卻也不能立刻找到足夠多的可用之人填補他們的空缺。因此他可以開制科,可以在科舉中挑選實干之輩,但對于清流,他最多也只能打壓一個站的最高的云州學派,還要講究含蓄、費盡心思,否則就有朝堂動蕩之虞。 他復雜的盤算在心頭一掠而過,出口時卻變得輕描淡寫,只道:“和南朝如今到了戰爭一觸即發的地步,總不能在這個時候再將朝堂弄亂?!?/br> 桓悅不愿細說,明湘也沒有再追問。她思忖片刻,大約明白了桓悅的心思。 ——桓悅對于清流的警惕,在明湘眼中其實有些過度。不過無論過度與否,事實就是清流永遠無法被徹底剪除。即使真的要對清流大動干戈,那個人也不能是桓悅。 因為桓悅自己,就是在清流文臣舉著的“立嫡以長”“兄終弟及”的旗幟下,憑借大宗嫡孫的身份在名分上占據優勢的——太子身為嫡長子,先天便是大宗身份,而兄終弟及,指的是嫡出兄長這一系徹底無嗣,才輪得到小宗繼位。 正因如此,哪怕桓悅勢單力薄,年紀又小,明湘母女卻依舊能為他收攏來許多助力。這當然不是桓悅或者明湘小小年紀極有魅力,能使得那些下注的老狐貍一見忘俗納頭便拜,而是他先天占據大義名分的緣故。 桓悅繼位,離不開他先天的宗法優勢。而這份宗法優勢,是在葉問石為首的擁立太孫的清流一脈大肆助力下,才能發揮到極致的。他可以削弱云州學派,可以打壓葉問石,但始終不能正面向清流開刀,且不提桓悅能不能做到在不損大晉朝廷根基的情況下將清流斬除,也不提有沒有這個必要,只要他這樣做了,就相當于親手挖掘自己繼位合法性的根基。 明湘一直都深刻地記得這一點,但她沒有提醒桓悅。 她希望并且知道桓悅能自己意識到這一點,更信任桓悅不會將一切推到無法回旋的境地。 桓悅恨恨地、挖冰酪如挖人頭般迅猛地吃掉半盞冰酪,而明湘翻著她看了半個月,仍然沒看完的那本史書,時不時提筆,在邊角留下些許批注。 桓悅非常善于調節自己的情緒,他吃冰酪的姿態優雅好看,速度卻很快。等他吃完半盞冰酪,已經看不出任何不愉快的神色了。 明湘靠在榻上翻書寫字,他則坐在小榻的另一端,一手支頤烏發披散,窗外灑入的日光把他半張臉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專注地凝視著明湘。 半晌,他突然出聲:“皇姐午后還去群玉宮嗎?” 明湘現在聽見群玉宮就頭疼:“不去?!?/br> 桓悅眨了眨眼,試探著問:“那皇姐愿不愿意陪我出去走走?” 明湘對出門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她身體不好,冬天畏寒夏天怕熱?;笎偭系剿龝芙^,已經準備好了軟語央求,豈料明湘沉思片刻,合上手中書冊:“可以,你想去哪里?” 桓悅愣了一下,然后大喜,剎那間眼睛亮了起來:“上林苑?!?/br> 上林苑是大晉皇室園林,位于京城南邊,川澤秀美宮院齊備,難得的是快馬往來只需要一個時辰。 “我騎馬帶皇姐過去?!被笎傄呀涢_始興致勃勃地規劃。 “那不行?!泵飨娲驍嗔怂挠媱?,“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成國公府的事鸞儀衛沒報上來?” 成國公府的案子在查清之前,很難界定到底是采蓮司出手滅口還是純粹的行兇??v使如此,明湘掌管鸞儀衛幾年,養出了很敏銳的直覺。她口中不說,心底卻已經判斷十有八九和采蓮司有關。 桓悅抬眼悄悄去瞥明湘的神情,判斷出無法說服明湘同意,果斷地改變了計劃:“那就去南宮苑?!?/br> 南宮苑位于宮城之外,皇城西南角。這里比起上林苑近得多了,從宮門出去乘馬車一刻鐘就能到。這里其實相當于一個縮小版的上林苑,不能跑馬,也沒有山林,但景色優美,裝點奇巧。 明湘沒什么意見。 桓悅立刻命喻和吩咐下去安排,仿佛晚片刻明湘就要反悔似的。明湘看得好笑,慢吞吞道:“你著急什么,南宮苑小時候我們去的還少嗎?” 桓悅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不答反問:“皇姐往日不愛出門,今日怎么愿意出去了?” 明湘眼波一轉,她的目光仿佛秋水般明亮,好像能看到桓悅內心最深處:“我看你好像很想去?!?/br> 她只說了一句就停下來,桓悅等了片刻,沒等來明湘的下一句:“所以皇姐是因為我想去,才愿意出去?” 明湘怪異地看他一眼:“不然呢?不是因為你,我為什么要出門吹風?” 旁人想要討皇帝開心,總是千思萬量不得其法,而對于明湘來說,只要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夠了。 桓悅像朵招搖盛開的向日葵,快樂地迎著他的日光團團打轉。倒霉的日光——明湘本人不勝其煩,幸好搶在明湘變臉之前,喻和進來通報車馬已經備好。 桓悅遂快樂地起身,攜明湘移步南宮苑。 馬車不顯山不露水,由禁衛或明或暗護衛在正中。駛出宮門時,喻和小跑著趕上來稟報:“皇上,成國公在東華門處請求入宮覲見?!?/br> 桓悅眼也沒抬,恍若未聞。 喻和頓時會意,放慢了腳步,不再開口了。 第55章 算不算是共分了一季春光 “你們干什么!”“放肆!”“住手!” 成國公三房的庭院里, 數個聞聲而來的仆從擠在階下,不安地小心張望著,彼此交換惴惴不安的眼神。 “都是死人嗎, 還不快來!”三夫人的聲音因為過度緊繃而撕裂出了尖銳余響, “仔細我扒了你們這身皮發賣出去!” ‘發賣’兩個字刺中了這群家生子們最敏銳的神經,其中幾個試探著往前邁了一步,在目光觸及階上鸞儀衛腰間的刀時,又畏懼地退了回去。 “那可是鸞儀衛啊?!薄笆前∈前??!?/br> 竊竊私語里, 三房的仆從終究不敢去攔傳聞中煞神一般的鸞儀衛,甚至在鸞儀衛們押著七少夫人走出來時,潮水一般刷然退向兩旁,讓開了一條廣闊的通路。 “母親,母親救我——”七少夫人披頭散發奮力掙扎,白皙的面容因恐懼漲的通紅, 她雙腳亂蹬雙手亂舞, 然而她那點可憐的力氣甚至只需要鸞儀衛一只手就能壓下去。 三夫人跌跌撞撞追出來:“你們放開她, 放開她!” 三夫人撲過去想攔,一個鸞儀衛隨意橫臂一擋, 這位養尊處優大半輩子的婦人頓時踉蹌一步坐倒在地,不得不揮舞著雙手,毫無儀態地哭嚎起來:“你們不查殺我兒的兇手, 反而要抓我的兒媳婦,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這是要逼死我們娘倆??!” 庭院門口, 聞訊趕來的成國公夫人即使心下不安, 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迎上前來:“各位大人, 不知七郎媳婦所犯何事,要勞動各位將她帶走?” 面對一位超品國公夫人,為首的鸞儀衛表現出了一點客氣:“朱霖之事牽涉甚大,鸞儀衛依律辦事,不得泄密,請夫人不要為難?!?/br> 成國公夫人硬著頭皮道:“我家公爺不在府中,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敢擅自做主,各位大人可否移步偏廳喝杯茶水,等我家公爺歸府再……” 鸞儀衛們彼此對視一眼,眼中閃著戲謔的笑意。為首的鸞儀衛開口道:“皇上圣言,鸞儀衛辦案一切便捷從事,不得阻攔為難,就是成國公回來,也不能阻撓我們帶走嫌犯?!?/br> 成國公夫人本能地想開口,突然一懵:“嫌犯?” 鸞儀衛卻不肯和她多說了,一揮手,一隊鸞儀衛押著七少夫人,帶著從三房院中提出的種種證物魚貫而出。 成國公夫人急忙避讓,面色幾番變幻,終究沒有再追上去。 . “朱霖和采蓮司確有牽連?!必撠煓z查證物的鸞儀衛從一旁拿下一疊整整齊齊的單子,“朱霖在通利銀號有個私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存上一筆銀子——這是銀號開出的單子,初步推斷,這是采蓮司用以收買他的銀兩,另外,據朱霖的同窗、貼身的書童回憶,百花坊被封,狡狐在逃那段時間,朱霖突然開始暴躁焦慮,上課時有走神,被國子監的先生責罵數次?!?/br> 指揮使接過來看了一眼:“喲,這也不多啊?!?/br> 他又一翻:“三年前就開始存了?這可藏得夠深的?!?/br> 他語氣雖然像是開玩笑,臉色已經慢慢沉了下來。以指揮使的經驗,這基本上就已經夠定死朱霖私通采蓮司的罪名了。 朱霖這個人雖然一事無成,沒什么用,但他就讀國子監,又是成國公府出來的人,許多外面的人千方百計都打聽不到的消息,朱霖輕輕松松就能聽到。 每一筆銀兩的數額都不大,至少在指揮使眼里不大,這證明朱霖出賣的消息并非很有價值的情報——他也沒那個資格接觸。但單子加起來零零散散有十幾張,可見他出賣了多少次消息。 朱霖泄露的情報不緊急,不代表威脅不大。指揮使就曾見過白部一位負責情報分析的女鸞儀衛,從傳回來的一堆亂七八糟的尋常消息里,硬生生推測出了南朝即將加征稅賦,調動邊軍。 “大人?!绷硪幻[儀衛進來稟報,“朱霖之妻羅氏已經帶到?!?/br> 指揮使放下手中那疊銀號單據:“朱霖這個沉不住氣的東西,瞞得過別人,絕不可能瞞過枕邊人,審吧?!?/br> . “你知道你錯在哪里嗎?”葉問石提筆,手指枯瘦卻很平穩,一個個工整秀麗的館閣體從筆下流淌而出。 書案不遠處,葉臻跪在地上。 春衫半薄不厚,跪的久了膝蓋隱隱作痛。葉臻垂首,靜靜道:“孫女自作聰明,惹來麻煩?!?/br> 葉問石道:“你自作聰明,是為了什么?” 葉臻不答。 她其實根本沒想那么多,只是本能地順手給成國公府下了個小小的絆子。反正這件事本質上是成國公府內部出了問題,驚嚇了她們這些受邀前來游園的嬌客,報信的侍女受了驚嚇嚷出聲來,一切都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理虧的是成國公府,無論如何都怪不到她頭上來。 葉問石淡淡道:“我曾經說你聰明,切勿自負聰明看低了別人,你確實沒有自負聰明,你是算準了別人即使看出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挑不出問題?!?/br> 葉臻抬頭,輕聲反問:“孫女這樣做,難道不對嗎?” “你這樣做當然沒問題?!比~問石道,“問題是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葉臻睜著一雙美麗沉靜的眼睛,訝異地看著葉問石。 “我教過你,不要做多余的事?!?/br> 葉臻下意識便要反駁。 數個孫輩里,她是最受葉問石看重寵愛的那個,因此也毫不顧忌。 她尚未開口,葉問石便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說,你做的每一個動作,都不是多余之事,對嗎?” 難道不是嗎?葉臻想要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