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敵國郡主后 第8節
盛儀郡主緊了緊斗篷,朝她招手。 明湘頷首,旋即收回目光,吩咐道:“走?!?/br> . 一匹快馬自京外官道上疾馳而來,挾著滿身寒氣一頭扎進了北司大門。 身為鸞儀衛的官衙,世人想象中的北司向來是個陰森鬼祟的所在。傳聞中北司每一寸地磚都浸透了血,深夜里每個角落都有游蕩的冤魂在哀嚎。甚至有人神神秘秘地說,他大舅的鄰居的三表弟的叔公夜間打更時,曾在北司附近看見過夜色中一閃而逝的鬼火,聽見女子哀泣的哭聲。 事實上,這些流言十有八九是鸞儀衛自己傳出去的。 流言效果拔群,自此以后京中百姓視北司如洪水猛獸,恨不得隔著兩條街遠遠避開北司。附近人煙寥落,一旦有人蓄意接近異常顯眼,大大方便了鸞儀衛抓捕居心叵測前來盯梢的眼線。 虞七滾鞍下馬,手舉通行令牌,急奔進白樓之中——北司內又分為玄白二部,玄部由統領風曲統率,主掌鸞儀衛行動、監視抓捕朝臣等工作;白部則由統領雪醅負責,主管采風使民間采風、對南朝派出暗探等消息搜集工作。 二部日常處理事務各自分開,北司東側歸玄部,統稱玄樓,西側歸白部,統稱白樓。 白樓中日常值守著許多鸞儀衛,見虞七匆匆而入,塵灰滿身,也沒人好奇,各自低頭做事。 專司情報處理的虞初迎上來,問:“什么等級?” 他問的是情報。 虞七搖頭:“來不及分級了,十萬火急,需得立刻求見統領!” 說著,他將懷中專呈情報的密報匣珍而重之地拿了出來。 深色的匣身上,染滿了斑駁血色。 . “……臣已加派人手,搜尋南琴下落……” 長廊之上,郡主府正房窗扇半開,風曲的聲音從窗中飄出,不急不緩,語聲寧靜。 南琴是誰? 念頭一轉而過,明湘走到了正房門口。只見皇帝正坐在西窗下明湘日常所坐的小榻上,不遠處風曲垂手而立,正稟報著什么。 身為鸞儀衛大統領,風曲的武功身手極其卓越,盡管明湘走路幾乎沒有聲音,他還是立刻察覺到了。但在風曲之前,桓悅已經若有所覺地抬頭:“皇姐!” 他三步并作兩步起身迎上來:“是我來的不巧,要勞動皇姐從城外趕回來?!?/br> 說著,桓悅自然地從明湘手中接過手爐,牽著明湘袖擺往榻前走去:“皇姐快坐下暖一暖,當心受寒?!?/br> 明湘由著桓悅將自己按到榻上坐下,耳畔傳來桓悅含笑贊嘆:“芳澤無加,鉛華弗御,皇姐今日光華奪目,璀璨逼人,想來與當日陳思王作賦贊嘆的洛神之姿,亦不遜矣!” 今日去赴盛儀郡主的約,明湘衣著確實比往日略盛,雪青波光錦宮裙,裙邊以金絲銀線勾勒出連綿不絕的云水紋。極為繁復精致,卻又不顯得過分華麗,唯有行走間裙擺微微拂動,波光錦便折射出縹緲瑩潤的光彩。更顯神清骨秀,霞姿月韻。 稱贊罷,桓悅突然話鋒一轉,勸道:“只是冬日天寒,皇姐還是該穿厚些,免得游園時吹了風,又要頭疼?!?/br> 明湘似笑非笑地瞟了桓悅一眼,語氣輕飄:“放心,只是在閣中聽了幾折戲,不會吹風?!?/br> 說完,她徑直問道:“怎么突然出宮了,是政事有為難之處?” 桓悅早準備好了借口,若無其事地拿起手邊的錦盒推過去:“皇姐看看這個?!?/br> 錦盒約長二尺,盒面上織錦繡出一副河山永固圖,上方鑲嵌有數顆龍眼大小的珍珠,錦緞的底色則是赭黃——這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 錦盒中躺著一幅畫卷。 “皇姐打開看看?!?/br> 畫卷上是個英姿勃發的青年,高居馬上,身背弓箭,一手挽韁。他有一雙桓氏皇族標志性的丹鳳眼,漆黑明亮,哪怕隔著一紙畫卷,都有掩不住的意氣風發撲面而來。 畫卷上方鐫刻著一方先帝私?。红o園主人。下方則是先帝御筆:癸丑九月,夜夢幼子永光。 明湘凝望著畫卷中的青年,幾乎連呼吸都放輕了。 “這是父王?!彼吐曕?。 從小到大,明湘不知看到過多少次這張熟悉的面容——先帝日常讀書休息的御書房里,懸掛著一幅長卷,畫中便有這張意氣風發的面容。 那是先帝最疼愛的嫡幼子,已故的安王桓永光。 也是湘平郡主桓明湘的父親。 安王少有將才,駐守邊關屢立戰功,許多人甚至猜測,有朝一日安王能揮師南下,踏平南齊皇宮,將齊朝并入大晉輿圖。然而安王終究沒能做到,他在邊關歸京途中死于南朝刺殺,留下一具傷痕累累的尸體,驚嚇傷痛過度以至精神恍惚的王妃,還有襁褓中懵懂的幼女。 安王遇刺,大晉少了一位將才。而對于先帝來說,則是更深的傷痛。他與元配昭賢皇后柳氏鶼鰈情深,共同誕育兩位嫡子,長子為東宮太子,幼子則便是安王。 昭賢皇后早逝,先帝便格外優待疼愛一雙嫡子。安王身亡后,先帝悲痛不已,追贈安王謚號武安,并將武安王妃和湘平郡主接入宮中照料。 明湘至今還記得,先帝掛在御書房墻上的畫卷。 昭賢柳皇后、武安王,以及太子——桓悅登基后,追封太子為孝德皇帝。 即使是九五之尊,也無法跨越死生之間的那道鴻溝。 而死比生,往往來得更加猝不及防。很多時候當意識到危險迫近時,它早已經在頭頂投下了巨大的陰影,無論拼命掙扎還是束手待死,都無法逃脫它的牢籠。仿佛既定的命運無法扭轉,人力終究難以勝天。 但明湘不信。 她美麗的面容上浮現出恰如其分的思念與恍惚:“皇祖父駕崩時,曾有遺命將皇祖母、皇伯父與父王的畫像隨葬,這又是哪里來的皇祖父御筆?” 桓悅輕聲:“盤點皇祖父私庫時,從中發現的,皇祖父生前曾經畫了許多幅皇祖母與父皇、武安王叔的畫像,除了掛在御書房中的那三幅隨葬畫像,其余都收在私庫中?!?/br> 他頓了頓,又道:“我記得皇祖父生前曾賜予皇姐一幅武安王叔的畫像,被皇姐供奉在了叔母靈前,所以特意又揀選出一幅帶給皇姐?!?/br> 明湘將畫放回錦盒中:“多謝皇上?!?/br> “皇姐與我何須客氣?!被笎偽⑧?。 明湘轉手將錦盒交給琳瑯,以袖掩面。片刻后放下手臂時,桓悅已經無法在她那張平靜秀雅的面容上找到半點恍惚的神色了。 她又變回了那個八風不動,毫無破綻的湘平郡主。 明湘瞥了一眼安靜垂手而立的風曲:“方才我恍惚聽見在說些什么?” 不待桓悅開口,風曲道:“回郡主,臣前來恭迎圣駕,皇上問及曹耀宗一案,臣正將曹案調查進度稟報皇上?!?/br> 很好,不愧是鸞儀衛統領之首,一句話就解釋清楚了前因后果——第一,他之所以越過明湘直接出現在皇帝面前,是因為皇帝駕臨,留在郡主府中的風曲必須出來拜見;第二,他剛才說的是曹耀宗一案的最新進度;第三,不是風曲主動要說,而是皇帝發問。 明湘頷首:“原來如此?!?/br> 她每日過目的大小政事不知有多少,曹耀宗一案自從交給風曲之后明湘就沒再過問。盡管這是刑部尚書親手遞交來的疑案,不過鸞儀衛職責本為抓捕南朝暗探,又有湘平郡主坐鎮,因此這件案子對鸞儀衛來說還真不算是大案。 若非本案是明湘親自交給風曲的,只怕它的級別甚至夠不上風曲多問一句。 “那就接著說?!泵飨胬w白十指松松扣起,目光投向風曲,“我也正想聽聽?!?/br> 作者有話說: 注:芳澤無加,鉛華弗御?!堵迳褓x》 第9章 “從朕踐祚那日起,天下人皆要俯首,唯獨皇姐不必?!?/br> 鸞儀衛和刑部辦案的方式截然不同。 刑部辦案,需要經過自上而下一整套完備流程。稍有逾越不當之處,就可能被都察院那幫御史抓住把柄參奏一本。 鸞儀衛則不然,它從誕生之初,即是不受外朝限制,不經六部與大理院管轄,專門從事不足為外人道的密事。 本著密事密辦的原則,鸞儀衛辦案的手段要靈活粗暴很多。 在查曹耀宗案時,鸞儀衛玄部順便把曹家上溯三代查了個底朝天,結果獲得了意外的收獲—— “曹家發家始于曹耀宗之父曹旺,曹旺祖籍定州東平鄉,發跡之前,是個挑著挑擔走街串巷的貨郎,二十四歲那年,也即嘉佑十四年,家貧無以為繼,前往定原城謀生?!憋L曲頓了頓,“而后,他通過倒賣南貨,在定原城中開起了一家南貨鋪?!?/br> “嘉佑十七年,曹旺娶妻鄭氏,同年,轉而經營糧莊,并獲得官運資格——” “慢著?!泵飨骢久即驍嗔孙L曲的話,“官運資格?曹旺怎么拿到的?” 所謂官運,是英宗時期首倡的一種運糧制度。大晉南與南齊隔將對峙,北又要提防邊塞外蠢蠢欲動的烏戎,需要運輸大量糧草軍械。而將糧草馬匹運往邊關,一路上人力物力消耗很大,加重了朝廷負擔。 而官運,便是朝廷經過嚴密審查,對一些身家清白的大鹽商、大糧商發放鹽引、給予便利,賜予官運商人的名號。官運商人則需要每年協助朝廷運送馬匹糧草送往邊關,承擔路途中消耗花費。 因為馬匹糧草關系重大,朝廷將官運商人的名號卡得很死,一向寧缺毋濫。要想拿到官運資格,不但要有足夠的身家,還要當地布政司出具文書,清查祖上三代是否清白。 曹旺在嘉佑十四年還是個家貧無以為繼的窮人,二十四歲還沒錢成家,來到定原城僅僅三年,就能獲得官運資格? 定原城身為定州州府,富商大賈聚集之地,能拿到官運資格的商人不到十指之數。除非曹旺是天上財星轉世,否則他這官運資格八成來路不正。 桓悅顯然已經聽風曲說過這一點,面無訝色,只道:“定州布政司有問題?!?/br> 風曲:“皇上圣明,臣派人核查之后,發現曹旺的官運資格來自其妻鄭氏家中,鄭家本為定州數一數二的豪富之家,但鄭氏長兄好賭,家業輸出去大半,鄭家無力承擔官運耗費,因而嫁女曹旺,連帶著將官運資格也讓給了曹家?!?/br> 不說還好,這一說明湘的眉蹙的更深了——官運資格由朝廷及各地布政司發出,鄭家敗落,其官運資格自然該收回,私下轉讓一事,簡直聞所未聞。 私自轉讓官運資格,雖說是犯了忌諱的事,但在這之前并不是沒有先例。只要給足了銀子喂飽當地布政司,還是有機會cao作的。但問題是,這筆銀子一定是個極其龐大,大到等閑難以想象的數目。 已經敗落的鄭家當然拿不出這筆錢,那這筆錢就只能著落在曹旺身上了。 可對于一個剛剛發家不足三年的新晉富商來說,他掏干了家底也未必湊得起所需的銀子,那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呢? “……采蓮司?!泵飨姘牒现?,低聲喃喃,“如果說和采蓮司有關系的話,他們又為什么要花一大筆銀子扶持曹旺呢——走私!他們要借助曹旺這條渠道,借助官運南北往來運送戰馬糧草的便利進行走私!” 她驀然睜開眼,眼底隱有寒光。 風曲:“郡主慧眼如炬?!?/br> 查出曹家可能與南朝有牽連,鸞儀衛當即前去搜查曹府。 短短數日,曹耀宗由受害者轉變為私通南朝的嫌疑犯。鸞儀衛毫不客氣將曹府翻了個底朝天,連地面青磚都一塊塊仔細敲過去,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最終在書房角落一個白瓷落地纏枝梅瓶底部的青磚下找到了一個極其隱秘的夾層。 夾層中放著一本賬本。 那本賬本上,記錄了曹家歷年來上下打點各處關卡,秘密往南朝運送良馬的賬目。 “什么時候拿到的賬本?”明湘往前探身,蹙緊的眉松開了。 顯然,按照風曲話中之意,拿到這本賬本,能從中挖出許多線索。 “回郡主,鸞儀衛徹夜搜查,今晨卯時一刻自曹耀宗書房中搜出,遂快馬歸京稟報?!?/br> 明湘恍然大悟。 想必風曲查看賬本之后,直接前來郡主府稟報??上麃淼挠行┻t了,明湘已經去了清溪小筑,倒是正撞上心血來潮前來郡主府的皇帝。 “賬本……”明湘下意識便要命他呈上賬本,又改口道,“罷了,你且說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