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瞧著這是一頭公羊，公羊養著也沒什么用，不如母羊能產崽產奶。常勇干了獵戶這一行差不多有十年，他手起刀落，見著畜生的血絲毫不慌, 他先放血，再把皮rou、內臟分割開來。

    一個時辰后，帶著溫度的羊rou擺滿了案上。

    “這rou可真不錯?！焙纹角浦t白相間的羊rou，摸起來一手油。

    “那對腰子我給你留著?！背Ｓ侣冻鲆粋€“大家都懂”的猥瑣表情, “莫要丟了?！?/br>
    “不丟不丟, 當家的, 趕緊出來把rou給做了！”

    何平扯著嗓子往屋里喊人，只見一個大約雙十年華的小婦人抱著孩子走出來。小婦人利索地把孩子往何平的懷里一塞，徑直進了廚房，不多時能聞見炊煙的味道。

    何家和旁人家不一樣，“當家的”卻是何平的媳婦。

    何平把家讓給他媳婦當，就是怕自己哪一日戰死沙場，要靠她把這個家撐起來。他娶媳婦比常勇還晚，常家的烏利都該上學堂了，何家小子還在吃奶。

    羊rou一時半會兒吃不到嘴里，兩個男人在外面聊天。

    “……當年你跑去黨項人的地盤，村里還有人笑你傻?！焙纹较肫饋砭桶l笑，“我卻覺得勇子你很聰明，你娶媳婦比我早，孩子又那么大了，你家的又懷上第二個。我看你老丈人和丈母娘都跟著，你跟我交個底，他們這是什么情況？他們還會不會回去？”

    何平雖然念及兄弟情份，但他是有分寸的人。

    上頭下了死命令，不許私放黨項人進來。萬一放進來的這幾個黨項人出了問題，何平這職務也算干到頭了。

    他放費聽大叔他們進來，是冒著很大風險的。

    常勇實話實說：“我家媳婦是獨生女，她去哪里，老丈人和丈母娘肯定要跟著。那邊好幾次征兵，我認識好幾個人都被征走了。你瞧我老丈人頭發都花白了，這個年紀的老頭也有被征去打仗的。我老丈人怕死，干脆跟著我跑回來大宋?！?/br>
    “這三年五載的。他們是不會回去的?！背Ｓ轮钢约旱亩d頂，意有所指，“我覺得那位心氣高，一上來就叫人剃頭，往后折騰的事兒肯定不會少。他自己愛折騰，天天說打仗打仗的，反正打贏了跟我沒關系，倒霉的卻是我們?！?/br>
    “他們那些大人物，都愛折騰?！焙纹礁胶偷?，心里卻想到大宋的皇帝。

    和黨項國主不一樣，咱們的皇帝愛折騰，折騰的方向卻是好的?；实叟蓙矸洞笕诉@樣能辦實事的官兒，建學堂、設民兵，樣樣都是要緊的大事。自從范大人來了，軍中的俸祿都高了幾分，每月都發齊了，再也沒有出現過拖延發俸的情況。

    其實這跟范仲淹沒有關系，是禁軍吃空餉的丑聞爆得太猛?；实巯铝顝夭榻?，連帶各地廂軍被查了幾波人。

    許多貪過的官員，紛紛落馬，皇帝借此提拔了好些武人。這段時間高層將領人人自顧不暇，沒有人敢再向軍費伸手。蝴蝶效應之下，何平這種小隊長手里頭的薪水，自然沒有像往日那般被克扣。

    常勇想起民兵的事兒，他說不準，想要來問問好友的意見。

    “平子你見識多，你說這個民兵能不能做？我在河水村安了家，他們那邊缺少獵戶，說讓獵戶去當民兵。我聽說民兵每人有馬，還發糧食和醬菜，只是那么好的事情，我心里有些不安?！?/br>
    “若是街邊隨便抓個人，我覺得他不能做。但是勇子你去做，我覺得可以?！焙纹叫Φ?，“你的身手一向好，從前村里都沒有比你更能打的。你應了民兵的差事，跟我們廂軍不一樣。民兵是守在家門口，不用上戰場?！?/br>
    “民兵的意思大概是，沒有戰事的時候，該種地就種地，該趕集就趕集。但哪天敵人突然來犯村子，軍隊趕不及支援的時候，你們要負責保護全村百姓?！?/br>
    “村里就十五個民兵啊?！背Ｓ掳櫰鹈碱^，“這人數是不是太少了?！?/br>
    何平接著說：“我聽說從京師來的狄將軍會對民兵進行訓練，村里若有青壯，不妨自覺加入練一練?，F在不怕吃苦，保住命最要緊?！?/br>
    “是啊，保命要緊?！?/br>
    常勇點頭。

    ==

    狄青被范仲淹分配了任務，讓他到各村寨訓練民兵。一來是為了加強戰力，二來是讓他繪制地圖。

    尋常的輿圖頂多會記錄州府內各縣的大致方位，但是沒有細化到各村位置的詳細地圖。狄青出京之前，陛下跟他講了一些“天時地利人和”的概念，說利用山川河流之險，結合天時，使得防御和攻擊效果加倍。

    “讓熟悉山林的當地人在山嶺與人突襲，打兩下就跑，不求殺，只求在己方無傷的情況下讓敵人流血?！?/br>
    “如果你在河流的上游，順水而下，是不是能快速抵達下游地區？”

    “再者，你佯裝敗退，引敵人入山谷。你早早在山谷內設置埋伏，能不能起到四面楚歌的效果？”

    蕭靖臨別時狄青講了好多話，雜七雜八的都有。狄青牢牢記住，他又買了好多兵書，看不懂的時候拿去請教范仲淹。老范是正經科舉出身的文官，起碼做閱讀理解沒問題。

    “狄將軍！”

    常勇報名參加了民兵，高聲地喊了一聲，將狄青的思緒拉了回來。狄青“嗯”了一聲，他翻身下馬，手里握著屈刀，穿著鎖子甲的樣子當真威風凜凜。

    河水村的好多人都在圍觀狄將軍。

    狄青臉上有刺青，看起來很兇。他看到圍觀的人數不少，先是教給大家一些基礎的鍛煉方法，比如志沖日常練習的《八段錦》很適合普及到民間。這套武功簡單，伸胳膊動腿的，男女老少都能練一練。

    有小孩跑過來問：“狄將軍，這個八段錦能殺敵？”

    “八段錦不能殺敵?！钡仪鄵u了搖頭，在眾人失望的眼神中說，“但是八段錦能使人保持健康，大家在季節變換的時候少生病或者不生病，省了治病的錢，不就是賺了？”

    鄉親們嘖嘖稱奇，是這個道理。

    狄青再說：“在東京，好多達官貴人都在練這套武功，說能延年益壽。光是一本《八段錦》的書，要賣得近千錢，每每印刷出來，不出三日被人搶購完畢?！?/br>
    眾人紛紛咂舌，狄將軍無私把功夫傳授給他們，他們一定要好好學。費聽大叔混在人群里，他揮舞著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跟著練習了兩回八段錦，筋骨的確是舒坦了一些。

    老頭本來擔憂漢人將領會驅逐黨項人，專門弄了個草帽戴在頭上，遮住禿頂。他喊外孫烏利戴上草帽，誰知烏利和小伙伴們瘋玩，玩著玩著，帽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狄青見著烏利的小禿頂，多看了兩眼，沒有說什么。他用一個早上的時間教完八段錦，在村民心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中午在里正家里吃飯，吃的是自帶的麥。

    里正大爺本來想要殺雞宰羊，誰知被狄青拒絕了。

    “陛下教我，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钡仪喽酥笸牒人?，“我自己有糧，勞煩阿婆幫忙做成麥飯?！?/br>
    “好哩，好哩?！崩镎钠拮討暥?，老婦喜歡這位狄將軍，在他的碗里臥了一個雞蛋。

    狄青吃飯的時候，看到里面的雞蛋，頓了頓。他心想自己離開的時候，要不在婦人的米缸里藏幾個銅板？

    下午，他集結十五個民兵，命令他們繞著村頭和村尾跑五個圈。一圈大約一里路，一口氣跑完五里路，是對體力很大的考驗。

    常勇苦著臉，和同伴們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個任務太重了。但是狄青跟著他們一起跑，把眾人心里的斗志激發起來。

    人家能跑，為什么他們不能跑？

    狄青一直勻速跑動，喘的氣兒不大。他還能夠說話：“長跑是我對你們的第一項要求，我這個人不會說什么大道理，跑得快，逃命的時候也快吧？”

    “以后你們必須日日堅持，日日跑五圈！”

    跑得快，有時候就是命！

    這個道理是個人都能明白，民兵們咬著牙，把五里路跑完了。常勇等人又累又渴，恨不得整個人跳進去河里喝水解乏。

    狄青在慢跑的過程中把河水村的環境摸清楚，他稍作休息，給民兵們講解布置：“……村口的位置稍作隱蔽，躲在那里是很好的伏擊地點?！?/br>
    “這里適合挖一條壕溝，埋些捕獸夾，既能防御野獸，也能防備敵人翻山過來?！?/br>
    “你們夜里枕著箭筒睡覺，警醒一些，隨時準備夜里有敵襲。你們村里有鐵匠嗎？各家各戶最好配備一些菜刀，弄得鋒利，家里的女人也能用的?！?/br>
    “有，我老丈人是鐵匠?！背Ｓ屡e起手。

    狄青幫忙向上申請河水村用鐵，費聽大叔的鐵器作坊重新開張。村民家家弄了不少菜刀、柴刀、斧子等物，既能日常使用，又能砍人。費聽大叔在村里收了兩個徒弟，他沒有兒子，愿意將打鐵的技藝傳給徒弟。

    作為回報，徒弟們需要幫他種地。

    常勇作為新來的獵戶，他分了兩畝靠山的地?？墒撬粫N地，費聽大叔也不會。兩人商量過，讓費聽大叔新收的徒弟幫忙種一畝茶樹，再種一畝瓜菜。

    黨項老頭很喜歡茶，他愛喝茶和吃茶葉。他從前很羨慕國主，因為國主每年能得大宋皇帝賜茶幾萬斤。

    不過現在他不羨慕了，因為他有了自己的茶田，即使這塊田只有一畝大。

    費聽大叔嚼著新鮮茶葉，甘甜的味道讓他精神一振。他和徒弟們打的鐵越來越多，河水村的鐵器作坊傳出名氣，隔壁村都有過來買刀的。

    形勢越來越嚴峻，最后連小孩烏利都察覺到一點兒不對勁。靴訛（外祖父）讓他出門藏一把拇指長的小刀在身上，烏利的小心臟緊張得砰砰直跳。他知道阿麻也藏了一把刀，就藏在枕頭底下。

    “靴訛，縣里好多人說外面的黨項人要攻過來了。他們如果打過來，我們要殺他們嗎？”

    “靴訛，我不知道自己是黨項人還是宋人?！?/br>
    比起小孩迷茫又復雜的情緒，費聽大叔的想法可謂簡單多了。他新打了一把好刀，刀口非常鋒利。他一邊磨刀，一邊跟小外孫說話：“如果我們在從前的族里，有人要來殺你，你會殺他嗎？”

    “當然是殺回去??！”烏利毫不猶豫地說。

    “那不就是了，別人殺你，你就反殺他?！辟M聽大叔把嘴里的茶葉咽下去，“這樣簡單的道理，怎么你來了大宋反而不明白呢？”

    “對哦?！睘趵腥淮笪?。

    “在哪里都有好人和壞人?！辟M聽大叔告訴外孫，“黨項人有好人也有壞人，宋人也有好人也有壞人?！?/br>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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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4章 趙禎無遺憾（51）

    ◎斥候（宋夏戰爭劇情線）◎

    西夏南部與大宋之間有一條橫山山脈, 長達兩千余里，以山脈為國界。黨項人只要翻過這一座高山, 便是進入大宋境內。李元昊暗中派出許多斥候, 叫他們爬山過去大宋國境，好摸清大宋的兵力布置情況。

    ……

    “大黑，大黑, 哇，你看那里是掛著一個人！”

    “欸，來啦！”

    烏利, 不, 常大黑的頭發已經長出來好多，阿麻給他梳了一個小啾啾，看起來和漢人小孩沒什么區別。這一日他和同伴們在山腰下玩耍, 偶然發現有棵樹上掛著一個人。

    那個人閉著眼睛, 好像受了傷，周圍有幾只蚊蟲蒼蠅圍著他嗡嗡叫。

    “他是誰？你們認識嗎？”烏利指著問。

    孩子們都搖頭：“不認識，沒見過他?！?/br>
    烏利想起狄將軍的交代，道：“你們拿石頭砸他，看他醒不醒。我回去找爹爹，叫爹爹來救他?！?/br>
    “行！”

    孩子們覺得好玩，非但沒有升起同情心, 反而舉起拳頭大的石頭使勁往上砸。雖然十次才能砸中兩三回，但是兩三回也足夠砸得人身上生疼。

    佯裝受傷的斥候心想：這跟國主設想的劇本不一樣??！

    國主不是說以弱示人嗎？

    怎么這群死孩子半句話不說就要動手！

    烏利跑回去村里，看到人們在村口的必經之路上挖土坑，不僅有民兵出力, 連帶大娘和嬸子也有參與。女人們負責把樹枝削成尖刺, 一根根地插進去坑里。最后再在坑上撒上一層薄薄的泥土, 弄點干草鋪上，瞧著和尋常泥地沒有什么區別。

    這是狄將軍教給村民們最基礎的防御設施，能防野獸，更能防人。

    “爹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