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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他人人喊打 第19節

    不好哄。

    ——卻也不是全無辦法。

    尿完已是大汗淋漓,季懷真臉色慘白,似是站在刀尖上。燕遲不知從哪里找來身粗布衣裳給他穿著,此時已被汗水打濕,緊緊貼著他的背。

    燕遲把他抱回床上,又一聲不吭地出去了,片刻后回來,手里端著一碗粥。

    他似被欠錢般坐在季懷真床頭,將碗塞到他手中。

    “把粥喝了?!?/br>
    季懷真嘴角一抽,心想昏迷時還是他一口一口嘴對嘴喂的,清醒以后就裝作什么都沒發生,讓他自己吃了。

    趁他吃東西,燕遲又來給季懷真的肩膀換藥,力道有些重,似是帶著怒氣。

    季懷真一路走來,官拜太傅,什么苦沒吃過,又是個不肯服軟示弱的犟種,被人拿鞭子抽得整個胸口沒一塊好皮還能放聲大笑著挑釁,燕遲這點力道根本就不痛不癢。

    可他卻眉頭一皺,裝腔作勢道:“……疼?!?/br>
    燕遲抬頭看他一眼,依舊不吭聲,手下力道卻溫柔起來。

    季懷真問他:“我衣服呢?怎么記得逃出來的時候給路小佳的師弟抱著?!?/br>
    燕遲一指床腳小榻。

    “怎么不說話?幾日不見,你變啞巴了?”不等他來瞪自己,季懷真卻先一步自嘲笑道:“也是,我說要剜掉你的守宮砂,想必你恨透了我,怎么還會愿意同我啰嗦?!?/br>
    他放下碗,可憐兮兮地朝床腳爬去。衣服早已被洗好疊起,帶著一股皂角清香,季懷真快速翻找,見jiejie和外甥的工筆小畫還在,當即松了一口氣。

    陸拾遺的玉玨在,詔書也還在,那假扮三喜的蠢貨只顧著找可號令銷金臺與恭州大軍的信物,卻忘記把這兩樣東西收走。

    送給燕遲的龍紋扳指也在。

    那日他大發雷霆,將燕遲留下的扳指一腳踢飛,后又被暗衛找回,他就順手放在了衣服內袋里。

    看著那扳指,季懷真突然心生一計。

    見燕遲沒注意這邊的動靜,季懷真悄默聲把扳指扔到床下,猛地一抖衣服,胡亂翻找,著急道:“我東西丟了?!?/br>
    燕遲果然看過來:“什么丟了?”

    季懷真不吭聲,神色著急,不似作偽,一件薄衣被他翻來覆去,恨不得沿針腳拆開一寸寸找遍。

    這衣裳是燕遲洗的,季懷真身上有什么東西他一清二楚,見玉玨詔書與他故去妻兒畫像都在,便知對方丟了什么,料想是拿衣服時掉了出來。

    燕遲沉默一瞬,心中不是滋味,趴在地上仔細尋找,果然在床底找出那枚龍紋扳指。

    他遞了過去。

    季懷真接過扳指,猛地松了一口氣,抬頭間看燕遲正以一種復雜的神情看著自己,他眼中慌亂一瞬,低頭逞強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如今成了階下囚,這好東西得留著,沒錢的時候就當掉?!?/br>
    他嘴上這樣講,卻將扳指藏在手心攥得死緊,又哪里是可以隨時舍棄的樣子?

    燕遲不吭聲,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懷真偷偷打量他,知道得循序漸進,不可逼他太過,這小子喜歡鉆牛角尖,還須得溫水煮青蛙,只要他對“陸拾遺”不是情誼全無,哪怕不比從前,季懷真也有把握哄著他將自己送到汶陽與白雪匯合。

    二人一時無話。

    燕遲忍得住,可季懷真卻忍不住,過了半晌,搭話道:“外面情況如何了?”

    “你被通緝了,”燕遲看他一眼,“現在全城戒嚴,有衙門的出城文書才可放行,你先養傷再說?!?/br>
    言下之意,就是他們還在汾州。

    這倒是在季懷真意料之內,陸拾遺如此大費周章,豈會讓他輕易逃掉。

    怕是從一開始就著了他的道。

    許是陸拾遺察覺到自己發現他同夷戎人有所牽連一事,干脆將計就計,議和一事七分真三分假,目的就是引他上鉤,陸拾遺一定算準了按自己的脾氣,不可能放任他在夷戎的勢力發展,一定會代他議和。

    先是用有關阿全的流言將他往汾州引,又用一紙需要譯文的詔書將他拖住,更是算準了他季懷真會拿清源觀開刀。

    可若只是想要他的命,那假扮三喜的人明明有機會殺他,為何非得詢問他信物下落。

    眼下唯一行得通的解釋,那就是陸拾遺如此大費周章,不惜搞臭自己的名聲,非但想要他季懷真的命,更想要的,卻是他的身份。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陸拾遺才是那個要李代桃僵的人。

    季懷真覺得自己陷入了死胡同,這說法實在牽強。在大齊,陸拾遺的身份可比季懷真的好使,別人對他是懼怕,對陸拾遺卻是仰慕??伤坪跻环茢嘞聛?,唯有這個說法解釋得通。陸拾遺為什么想要他的身份,難不成他在躲什么人?

    他眉頭緊皺,急火攻心,臉色如白紙一般,竟是又咳起來。

    燕遲把他按回床上,突然道:“你被你的死對頭算計了?是季懷真做的?”

    季懷真:“……”

    他硬著頭皮點頭,事到如今,也只好將錯就錯,繼續在燕遲面前假裝陸拾遺。

    燕遲倒是沒再說什么。

    門外有人敲門,季懷真警覺抬頭,燕遲卻道:“不礙事,是我在汾州的朋友?!庇譀_門外揚聲道:“進來吧?!?/br>
    說是朋友,然而進來的大漢看上去年歲要比季懷真都要大了一輪不止。這人身形壯碩,眉骨極高,眼窩深,不似汾州人士,不知是草原哪一部族在此安家落戶,一口漢話倒是流利。

    他見季懷真醒了,右手按住左肩微微躬身行禮——夷戎人的習慣。

    燕遲解釋道:“他叫辛格日勒,之前在汶陽老家認識的。他的妻子度瑪這兩天為我們做飯?!?/br>
    季懷真雖懷疑,卻也知道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

    辛格日勒俯身在燕遲耳邊低語,燕遲只把頭一點,低聲道:“知道了?!?/br>
    他走后,季懷真突然意識到什么。

    “我如今被朝廷通緝,在外面你也不好再喊我名諱?!?/br>
    燕遲問他:“那我叫你什么?!?/br>
    季懷真一怔,一個久不被提起的名字浮現腦海,他別無他法,不情不愿道:“……阿妙?!?/br>
    燕遲點頭,不知在想些什么,二人對視一眼,又各自移開目光,氣氛登時尷尬起來,只見燕遲似是受不了般,起身往外走。

    院中,辛格日勒站著等候,見燕遲出來,沖他躬身行禮,語氣恭敬。

    “殿下,敕勒川那邊來信了?!?/br>
    第20章

    一只鷹蹲在二人頭頂,利爪緊扒房檐,正歪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燕遲。

    燕遲回身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和辛格日勒來到院外,那鷹見他二人離開,忽然拍翅追上,又見燕遲拇指至于唇間,沖著那鷹一聲呼哨。

    老鷹飛下房檐,穩穩停在燕遲胳膊上,乖巧抬腳,任燕遲取下它爪上綁著的用蜜蠟封好的信箋。

    燕遲展開看完,便拿火石,將那信燒了。

    他胳膊抬起輕輕一送,鷹騰空而起,很快飛遠。

    燕遲朝辛格日勒叮囑:“在外不必喊我殿下?!?/br>
    辛格日勒點頭,又問燕遲可要準備些在草原上過冬的東西。

    燕遲猶豫一瞬,往季懷真住著的屋子方向看了眼:“先不急,我要先想辦法帶他出城?!?/br>
    “這位大人昏迷時,度瑪檢查過他的傷勢,肩膀上的箭傷倒還好說,只是那幾鞭打得他傷及肺腑,務必要靜養。眼看就要入冬,若殿……若你此時帶他翻山越嶺回敕勒川,不遇嚴寒還好說,若是遇到嚴寒,只怕會有性命之憂,而且他的腳踝……”辛格日勒眉頭微皺,困惑道:“似乎之前也斷過,還是被人以暴力擰斷又接上的,骨頭長得不是太好,如今又斷一次,你雖給他接上,但他經不起長途跋涉了,更不要說騎馬翻山?!?/br>
    燕遲怔了怔。

    陸拾遺金枝玉葉,自小便是人中龍鳳,其父又是御史大夫,上可為皇帝上策諫言,下可監察百官,又有誰膽敢去擰斷他的腳踝?

    哪怕是他的死對頭季懷真權勢最盛之時,恐怕也無法輕易做到。

    燕遲心煩意亂,竟下意識又走了回去,反應過來時已推開房門,季懷真正坐床上眼巴巴地看著他,見他回來,問道:“你去哪里了?!?/br>
    那語氣中竟有一絲急切,看見他回來又立刻放松戒備。

    這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信任依賴,叫燕遲心里更堵。

    他不愿同眼前這人講話,更不愿同他共處一室,看向他的臉時,滿腦子都是那夜清源觀燒起的大火。這把火燒沒了清源觀上下十七條無辜性命,更燒沒了他放在心中深藏數年之久的情誼,將他記憶深處的“陸拾遺”燒的面目全非起來。

    他分不清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

    雖這樣想,但燕遲的目光還是控制不住地移向這人的腳踝,他想待他好,想要保護他,這樣念頭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一時半會丟不掉。

    撐著他在草原度過冰冷寂寞寒夜的,就是這個念頭:想要再見陸拾遺一面。

    “小燕……?”

    季懷真突然從燕遲眼中看到一股恨意,心中不由得一凜,心想難道燕遲對“陸拾遺”徹底失望了?畢竟他接下來的行動都要仰仗眼前這人,當然不想節外生枝。

    好在燕遲很快又恢復那副對著他冷若冰霜、心灰意冷的糾結模樣。

    當夜,燕遲在床邊打了個地鋪,季懷真相信,他這樣做不是關心自己,而是因為辛格日勒家沒有多余的空房,若有,他一定不肯再和他同屋而眠。

    季懷真也不出言點破,隨燕遲糾結去,當務之急要先養好身體,盡快動身去汶陽和白雪匯合,好可再做下一步打算。

    ……

    幾日下來,季懷真已和辛格日勒一家熟悉起來。

    辛格日勒告訴季懷真,他十七歲帶著妻子度瑪出關,二人在汶陽結識了燕遲娘親,五年前遷至汾州,在此地安家落戶,如今已有一女一子。

    他的妻子度瑪生大女兒時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多虧燕遲的娘親,度瑪才撿回一條命。

    當日燕遲給季懷真正骨,痛得他昏厥過去,又見他一身是傷,只好無奈折返,找到在汾州的辛格日勒。

    燕遲的娘親雖故去,但恩情還在,辛格日勒一家二話不說,在滿城追兵的搜捕下,將燕遲與一個朝廷欽犯藏在家中。

    辛格日勒說,這幾日街上與邊防的兵力不減反增,正挨家挨戶搜查,想必很快就會找到這里。

    燕遲略一沉吟:“你家可有地窖?”

    辛格日勒點頭,眼下情況危急,季懷真也不好再挑三揀四,只等來搜查時與燕遲躲進地窖里中去。

    辛格日勒去收拾地窖,又命小兒子來給二人送飯。這幾日不是粥就是白飯配蒸魚,還不撒鹽,季懷真嘴里都要淡出鳥來,已許久不吃這樣糙的飯菜,實在難以下咽。

    他恢復了力氣就開始折騰,問辛格日勒的小兒子能不能給他端些別的飯菜。

    那小孩一叉腰,他不知季懷真是誰,又是如何心狠手辣,自然不怕他,張口便不客氣道:“這是大哥哥每日下河給你抓的,你不吃拉倒?!?/br>
    季懷真一聽,笑了,看向燕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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