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絨 第5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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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表面功夫 藏書室在東宮東南角。 內里干燥。 司絨待了一會兒便感覺出來了, 鼻腔有些發癢。 “可以打噴嚏嗎?” 司絨跟在封暄身后,穿過一道長長的內廊,內廊的燈是懸在墻壁兩側的,二十步一盞, 顯得有些昏暗, 兩人影子交疊, 踩在腳下,像兩團深灰色的毛線。 “不可以?!狈怅崖龡l斯理地來一句。 “那我打了?!彼@么說著,輕輕笑起來。 封暄跟著回身撈起她的手,干燥把他的指腹變得更糙, 撈著她的手滑動, 宛如掬了一捧熱豆花兒。 “藏書室有些東西年頭久了,需要專門打理, 對濕度和溫度要求嚴苛,人不能長時間待在里頭?!?/br> 司絨被他揉得癢, 把拳頭握起來:“知道了,不要待太久,免得將北昭的老底掏空了?!?/br> 封暄抽手,捏著她后頸:“免得將你的底掏空了?!?/br> 扳指冰涼, 上邊兒有九張弓新磨出來的痕跡,還沒有盤潤,抵在她后頸帶點兒沙感, 她發出道低哼聲, 搖了搖頭,不讓他捏。 干什么, 拎貓嗎? 封暄沒再捏她, 手仍然搭在她后頸, 兩人走到一面奇怪的墻前。 她抬頭一看,這面墻整個是由統一的菱形石磚筑成,形狀尤其的規整有序,漆成了黑白兩色,顏色的鋪陳看起來沒有什么規律,可問題是—— “沒有門啊?!?/br> 封暄沒說話,一手在那菱形石磚上按壓、抽取、旋轉,每次動作下施力、角度都不盡相同,司絨看得很認真。 片刻后,整面墻突然細細地顫動,光帶里,薄薄的灰塵從墻上抖落,不一會兒便在左下角旋出了一扇小門。 “厲害,”司絨撫掌,“我記住了?!?/br> “厲害,”封暄還她一句,然后托著她的頸往里走,“每次開啟的規律不同,不怕死可以試試?!?/br> “……” 兩人從小門里走進去,就如從窄窄的口里進入了寬闊的布袋。 司絨霎時就被眼前景象震住了,眼前是一整個跑馬場那么大的幽暗內室,密密地排著書架,還有不少箱子壘疊在兩旁,這地方的入口是一間普通宮室,那宮室絕對沒有這樣大的內容量。 她詫異地問:“這,方才內廊那條路是往下的嗎?” 只有地下才能挖出來這樣的暗室。 “是,”封暄給她解釋,“角度很小,兩側燈架和墻壁紋路刻意作成平鋪模樣,讓你察覺不到自己在往下坡走,有時人會被自己的視覺騙過?!?/br> 司絨覺得有意思,回想起來也品不出不對勁兒的地方。 “皇宮內院一般也進不了人,為什么要修得如此神秘?”司絨打量著這地方,玩似的說一句,“總不會是建著玩兒吧,顯得你好厲害?!?/br> 封暄在悄無聲息地被猜透了一回,他不會承認年少時這種幼稚的想法,但從她口中說出來,真是羞恥里帶點隱秘的暗爽。 “走這兒?!狈怅岩钐幾?。 大手掌已經貼在她后頸許久,司絨輕甩甩頭:“殿下能不能別摸我了,癢?!?/br> 她沒說全,又癢又熱,明明是在這樣干冷的藏書室,能摸得她手指頭都滲出了薄汗,仿佛身上其他地方也在被隱約地把玩著。 不能想,想一想她連呼吸都燙。 幸好,封暄當真松開了手,帶著她一路穿過了十幾排書架,司絨鼻子里全是舊書陳墨的味兒,還挺好聞的。 “告訴我確切的兵器分類,否則你一本本找等同于大海撈針?!?/br> 司絨想了想,說:“不常見的兵器?!?/br> 封暄道:“比如?” 司絨跟著他轉過一面菱形紋石壁:“火……” 封暄驀然停了下來,司絨也跟著頓住腳步,這一抬頭,喉嚨口干澀,艱難把后一個字說完:“……器?!?/br> 燭火輕晃,兩人的影子一高一矮地鋪在眼前的書架,明明暗暗的光線下,司絨眼前赫然是一本老舊泛黃的火器全冊。 司絨張張嘴,沒能說出話。 封暄幫她取下高處的書冊,裝在小筐里,說:“別在這兒久待,這些夠不夠?看完再進來取?!?/br> 司絨輕輕攥住他袖擺:“你知道了啊?!?/br> “想猜不到也難?!狈怅颜f。 小到刀劍,大到攻防床械她都看過了,如果說還有什么要找的,那就只能是火器了。他把小筐放到一旁地上,手指在最上層的書冊上劃過,最后定在兩本,取了下來,壘疊在筐里。 而后將手扶在書架上,轉身看司絨:“但我需要提醒你,一百二十年前,豐城一戰言無秀將軍用了火器,滿城死傷五萬人,生靈涂炭,血流漂杵,火光噬影,成了人人不敢提起的修羅場,豐城如今,年節無炮仗,元宵無煙花,那是滿城的痛,也是北昭的痛。自那之后朝廷禁用一切火器,搜羅所有相關書簡籍畫,全數銷毀,世間還剩的,只有藏書室這一壁?!?/br> 司絨在話音里沉默下來,她站在封暄身側,被他斜鋪過來的影子牢牢圈住了。 話音里是少見的嚴厲,是謹慎,還有勸告。 封暄繼續說道:“一百多年來,不是沒有人打火器的主意,但凡出現,必是掀起腥風血雨,豐城的余波還在,永不會消散,它是造成大規模死傷的禍首,不僅受到朝廷嚴格管制,也受到百姓強烈抵觸,連軍中人士也視之如魔,世人對火器的懼怕,會讓擁有它的人也成為天然的有罪者?!?/br> “我明白?!?/br> 司絨這三個字沒有力道,封暄帶她進入藏書室,把書冊給她,某種程度上同樣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他是儲君,但儲君也會倒在徹底的反駁和聲討中。 她垂著頭,像個明知是錯也要犯的小孩。 封暄緩和語氣,問到了關鍵:“阿悍爾不想要戰爭,那你為什么要這樣可怕的武器?” “因為,”司絨的目光從他胸腹往上移,墜入了那雙漆黑的眸子里,“阿悍爾站到懸崖邊了?!?/br> 她慢慢地跪坐下來,在最底層的一沓書冊上一頁一頁地翻找,在清脆的紙頁聲中說:“北昭以城劃分地域,阿悍爾以旗劃分地域,最東邊的邦察旗有一片長橫草原,那里藏著一片黑水,那黑水藏于地底深處,燃則不滅,水澆不透?!?/br> 黑水。 封暄面色不改,扶在書架上的手已經慢慢放了下來,他以為她想要火器,沒有想到她所圖更大。 翻頁聲還在繼續,蜷了下指頭,再翻過一頁,終于看到了想要的東西,她轉頭看封暄:“殿下?!?/br> 他半蹲下來。 司絨攤開書冊,抬高,彎曲的手指頭點在紙頁上。 封暄往上一掃,眼底驟然有利光折出,那是忌憚和審視。 圖紙上所示是一只銅做的四足柜,上橫放一只巨銅,首尾大,細尾開小竅。筒中填放薄銅球,銅球內注黑水、鐵砂、碎瓷和石子。 引燃時,可以發出數十丈遠,落地即炸,火起不滅,且薄銅球爆開的瞬間里頭的鐵砂、瓷片和石子也受到巨大壓力炸開,對四周產生巨大殺傷力。 一顆發出,或許能致數百人傷亡。 司絨的心在砰砰跳。 他忌憚和審視的是這件殺器,她知道,她放下了圖紙,握上他的手腕,她的聲音也在顫抖:“我們試圖蓋住黑水,用土和石頭填埋它,但它從草場上滲出來,燃掉了半片長橫草原?!?/br> “阿爹讓人把它開采出來,他為此夜不能寐,覺得這是神明的詛咒,總有一天不滅的大火會燃遍阿悍爾的草甸。但我們家有個叛逆的壞蛋,先人一步把它用在了戰船上,橫掃了赤海,成了海上的無冕之王,是他告訴阿爹,武器是握在手上的,它可以用來開疆擴土,也可以用來守衛家園,阿悍爾仁慈的土刀可以用它給阿悍爾豎起一道強悍的盾牌?!?/br> 司絨把手放下來了,竭力讓自己的呼吸不要那么亂,聲音不要那么抖,她沒有阿爹充滿包容性的仁慈,更不是阿悍爾草原上乖巧美好的明珠。 司絨擁有野心。 為什么要把廣袤的草原與無垠的海域相連?海貿的利益是其次,她更想讓阿悍爾的視野放長,放遠,放到更廣闊的天地,為此愿意承受與之相匹配的風險; 為什么要與北昭談和?止戰,自保,為了讓阿悍爾往外走的路沒有致命的荊棘。 為什么想要手握最強大的武器?她心里有一只黑狗,八歲時的創傷毀掉了純真可愛的小阿蠻,那黑狗日復一日地啃噬她,所以她既慕強,又渴望自己同樣強大,任何意義上的強大都可以。 他們的野心是不一樣的。 如果說封暄走的每一步都穩健實干,那么司絨的每一步都是劍走偏鋒。 兩排書架隔出了安全的空間,一坐一蹲的兩個人,四目相持著,苦茶色的光線落滿他們的肩身。 這是司絨朝他走的最大一步,這意味著信任不止停留在口頭,也被付諸實際。 封暄把手罩在她后心,揉了一揉,在無聲間給了她強有力的支撐,他的意思是,在我跟前,什么都可以說。 “阿勒造出的武器能用于戰船,能用來守城,但那不夠,我想要最強大的……”她低頭,手指摸索著這張圖紙,“我很貪心,這是我接近你的第二個目的?!?/br> 攤開了,扯開了,毫無保留了。 燭火噼啪爆出聲響,蕩開了連綿的茶色燭光。 封暄看她:“這是你的第二個秘密,為什么要告訴我?” 她揪住了封暄的袖擺,指頭在他手腕上虛虛靠了靠,沒挨上去,說:“懷璧其罪啊。阿悍爾有兩劫,一是西北部的戰事,春少雨,秋瘦馬,兩部的背水一戰是早有端倪的;二是黑水,若你知曉此事,一定會在阿悍爾戰事起時攻下阿悍爾,即便自己不用,也不會讓它落在阿悍爾手里?!?/br> “對,”封暄承認,而后說,“現在不怕了嗎?” “仗打完了,阿悍爾不怕你,”司絨往前挪點兒,把自己埋進他胸口,嗅了嗅,“阿悍爾又是兵強馬壯的阿悍爾,你敢打,就跟你拼了?!?/br> 他的胸口略微起伏了一下,笑聲短促,胸腔有渾厚震鳴聲遞出,他覺得司絨真是……聰明都聰明在了他的點兒上,笨也笨在了他的點兒上。 “已經握手言和,就不要再打打殺殺了?!?/br> “有道理,黑水可以作軍需物資流通,”她馬上正經起來,“阿悍爾吃不下這東西,北昭出工匠,阿悍爾出原料,邦察旗正在屯田建城,我們可以在那里試行這東西?!?/br> “作軍需流通可以,但不走明面,”他略一思忖,淡聲道,“戰事一起,這就是御敵的殺招?!?/br> “哦……”和兌糧的軍械一樣,都入太子殿下的私庫咯,司絨拉了個長音,“我們都是壞蛋?!?/br> “站在高位的沒有純粹的好人,沒有雷霆手段,懷不了菩薩心腸,但你,司絨,你是我一個人的?!?/br> 她從他懷里掙了出來,仰頭看他:“殿下,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呢?” 來北昭的一切順利得像琉璃夢境,讓人忍不住懷疑它的真實性。 “都可以,法境是夢,沙粒是空,世存萬萬年,你我都僅是時間長流里一息的脈搏,但是司絨,你在這里?!彼兆∷窘q的手,貼在自己胸口,在茶色的光線里,把身影壓向她,包裹她,猶如一個無形的懷抱。 強有力的跳動傳遞到司絨的指尖,引出了柔軟的小觸角。 它探出司絨的心口,又怯又天真地觸碰封暄,歡快地繞著封暄打轉,奔跑在他眉眼間,然后“撲通”一下,掉入他掌心。 管他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這個人咬住了她心里的黑狗,做了她的靈藥,沒有束縛,在陽光下勃勃生長的感覺快活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