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回首萬里 第4節
“菀姝meimei,你……還好嗎?”他開口時,聲線竟帶上幾分沙啞。 僅一日之隔,如此發問,瞬間叫杜菀姝眼中酸澀。 昨日她還收下了陸昭哥哥專程送來的蓮子,今日就……她怎么能好? 越想越委屈,杜菀姝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那豆大的淚珠從眼眶里滾落下來。 陸昭立刻慌了。 平日穩重溫和的皇子,倒真像個毛頭小子般慌忙從袖中掏出自己帕子上前。陸昭拿起帕子想替杜菀姝擦淚,可剛一抬手,驚覺不妥。 昨日還是妥的,今日就…… 他一雙桃花眼黯淡下來,居然凸顯出幾分落魄。 “擦擦吧,”陸昭把帕子遞給杜菀姝,溫聲勸道,“別哭?!?/br> 是啊,哭又有什么用? 思及今后不能成為陸昭哥哥的妻子,他會另娶他人,而后到自己的封地去,或許便再也不會相見,杜菀姝就覺得天都要塌了下來。 可哪怕是天真的塌了下來,人還是要活的。 再心酸、再委屈,杜菀姝也沒忘記事出有因。 她接過帕子擦了擦淚水,人還哽咽著呢,話語卻是轉到正經事上:“陸昭哥哥怎來了,你也認識……他?!?/br> 杜菀姝眼眶紅紅、鼻子紅紅,濃密睫毛半遮微垂眼眸,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可出言就問到關鍵處。如此反差,過往陸昭肯定要覺得好笑,現在卻擰起眉頭,顯得心疼。 “菀姝meimei知道云萬里是誰么?”他問。 “父親怕我難過,不肯直接告訴我,”杜菀姝如實回答,“可我請杜祥叔叔去查了,他是一名看守城門的官吏?!?/br> “云大哥不該淪落到這般境地?!?/br> 陸昭一聲嘆息,而后出言又問:“菀姝meimei可還記得兩年前的洪災?” “當然記得?!倍泡益读算?,這與云萬里有關系? 兩年前,泗水洪災,殃及沿路百余里。朝廷因此撥款眾多財糧以賑災害,然而月余之后,瘟疫仍然蔓延開來。 一有瘟疫,便生動蕩。山東的流民眾多,集結出了個黃天教,反了。 官家大為震怒,派了丞相高承貴親自去平叛。 杜菀姝知道的也就這么多,但她對洪災印象分外深刻。母親林氏有一支旁親就住泗水河岸,為此家里拿了不少錢款送過去,好讓親戚接濟周遭百姓。 “高丞相平叛歸來,第一件事就狀告麾下領兵的武將,說他枉顧命令、私自出兵,有奪權謀反之嫌?!标懻颜f。 高承貴和父親一樣,也是一路從進士考上來的,他一個書生,哪里懂掌兵打仗。只是歷朝歷代,掌兵之人多生事端,先皇忌憚,總是愿讓文官壓著武將一頭罷了。 杜菀姝恍然大悟:“這武將……就是云萬里?!?/br> 陸昭頷首:“只是說他謀反,也沒有證據,好歹是領兵平叛有功呢?;市种涣P了他辦事不利,削了官職叫他去看守城門?!?/br> “可,可平白無故,怎會被高丞相告一個奪權?”杜菀姝有些不解。 “我來就是想問問兩年前到底發生何事?!标懻鸦卮?。 杜菀姝大概明白了。 不管兩年前云萬里如何與高丞相產生嫌隙,都得罪了對方。 巧的是,不日之前父親也彈劾了高承貴,之后有了賜婚一說。杜菀姝迅速串聯起前因后果:官家未必能記得高承貴手下的武將姓甚名誰,這八成是高丞相趁著官家火在頭上攛掇的。 “好個——” 杜菀姝一時生氣,險些就把“jian佞”二字說出口。直至撞見陸昭清明的眼神,生生將不好聽的話又咽了回去。 陸昭自然知道杜菀姝想說什么。 他強打起精神,撐起笑容。陸昭故作憤怒,輕輕一拍手:“好個jian佞貪官,竟然敢迷惑皇兄!” 杜菀姝該笑的。 陸昭哥哥也難受,不也在逗自己笑么?于是她再沒心情,還是賞臉地勾了勾嘴角。 她對高承貴幾乎沒什么印象——高家沒有嫡女,杜菀姝與幾名高家娘子的交情泛泛,對高丞相本人,只是見過一兩次,知道他是個善于言談、器宇軒昂的長輩,除此之外一概不清楚。 這般人物,竟小心眼到如此地步? “既,既然知道來龍去脈,”杜菀姝小心翼翼地出言,“那此事可還有回轉余地?” 云萬里是個可憐人。 本瞧見他臉上的傷疤,杜菀姝忍不住心生憐憫。好端端的英俊兒郎,平白無故吃這么大苦,換誰看著都會難過的。而他竟還是名將軍呢,看云萬里年紀也不是很大,頂破天二十五六,能成為丞相的左右手南下平叛,定然也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可杜菀姝覺得他可憐,不代表要嫁給他。 她、她又不認識他,哪兒有說嫁就嫁的道理! 陸昭苦笑幾聲:“若不是有圣旨,更多自愿加摳摳君羊,衣無爾爾七五二八一許還有回轉余地,但現在皇兄下了圣旨……” 說到最后,陸昭終于遏制不住,強撐著的笑容消失殆盡。 桃花眼里隱隱的哀傷,如清泉般溢出,恨不得要撒到地上。陸昭看起來悲傷至極:“是我無能,讓菀姝meimei受這么大委屈,若是我能早點——” “這與陸昭哥哥有什么干系!” 杜菀姝微微拔高了聲音,搶下話題:“明明就是,明明就是——” 她也說不下去了。 與誰有干系,彼此心知肚明,可她卻不能說。杜菀姝看著陸昭悲痛,既心疼又酸澀。 自幼與陸昭哥哥相識,她從未覺得對方距離自己這么遙遠過。 “此事定會給菀姝meimei一個交代的?!?/br> 平復好心情后,陸昭允諾道:“不管是杜大人,還是我,決計不會讓你受委屈?!?/br> 若是真的就好了。 杜菀姝恨不得一覺醒來,發現這件事就像往常一樣,父兄與陸昭哥哥打點好一切,她還能繼續做那個無憂無慮,泡在蜜罐子里長大的杜家娘子。 可事已至此,不論怎么收場,都不會一件簡單的事情。 與陸昭分別,杜菀姝怏怏回到自己的閨房。 也許杜菀姝不了解朝堂之爭,但她很清楚,自己……還有兄長、母親,整個杜家,都已經卷入了政治紛爭里。 云萬里與杜菀姝一樣,是棋局上微不足道的棋子。 城門吏竟然是個將軍。 杜菀姝驚訝之余,回想起云萬里英武端莊的身段,又覺得毫不意外。 她還從來沒有近距離與武人打照面呢,平日里杜菀姝接觸過的,都是父兄和陸昭哥哥這樣的翩翩君子。杜菀姝并不怕云萬里,她甚至有點好奇。 怎樣的事故,能讓一名青年將軍遭此大劫? 他要琢磨的事情,比杜菀姝要復雜得多吧。 只是杜菀姝一面這么想,一面又得應付緊跟賜婚到來的瑣事。 轉天上午,觀星就拉著一張臉,不情不愿地拎著兩道帖子進門來。 “娘子,這是程家四娘子的帖子,”觀星嘀咕,“說是明日要請你去賞荷?!?/br> 程家四娘子程喜兒,是陸昭哥哥眾多的表妹之一。她喜歡陸昭哥哥許多年,京城的娘子們無人不知。 過往的時候程喜兒就愛說酸話找杜菀姝不自在,只是陸昭哥哥對程喜兒態度客氣又疏離,杜菀姝根本不愿意與之計較。眼下倒好,賜婚的風聲傳來,她怕是要笑到天上去了。 “說我身體不適,回了吧?!倍泡益届o回應。 都這地步了,誰還有空和她置氣。 觀星義憤填膺地收起帖子,又拿起另外一張:“劉家娘子也要請你去馬場呢,這個娘子不如去一去,散散心?” 杜菀姝想了想:“還是算了,就說我改日再找她?!?/br> 劉家娘子劉朝爾,倒是和杜菀姝關系真的不錯。她是武門之女,性格爽利,把杜菀姝認成朋友便是掏心掏肺的好。 馬場倒是個散心的好去處,但杜菀姝自覺還沒有丫鬟管家們眼中那么悲痛欲絕。 她確實傷心沒錯,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呢。杜菀姝還是沒弄清楚云萬里在其中的位置。 他是怎么被選中與高丞相一同平叛的?杜菀姝在京中可沒聽說過任何姓云的將軍,是地方來的吧。 最重要的是,父親能否信任他? 杜祥叔可打聽不出來這些,也不好去問陸昭哥哥?;蛟S到二哥面前哭上一哭有用處,二哥最怕她掉眼淚了。 打定主意后,杜菀姝便收斂心神,不再沉溺于情緒之中。 ………… …… 只是,計劃的好,遠沒變化來得快。 過了晌午,杜菀姝還沒出門,就聽到屋外一陣嘻嘻哈哈。而后自打賜婚之后就愁眉苦臉的觀星觀月,紛紛含著笑意進門:“娘子,劉家娘子來看你啦?!?/br> 杜菀姝:“……” 說改日再見了,怎么還非得上門,這不是討人嫌么? “我不見,”杜菀姝頓時來了氣,“叫她回去?!?/br> “奴可趕不走劉娘子,”觀星笑著說,“娘子快出門看看吧?!?/br> 出門?這幅口氣,杜菀姝頓時察覺出情況。 她收拾好衣衫,踏出房門。前腳剛剛跨過門檻,就看到自己的小院子墻頭上,坐著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姑娘。她作武人打扮、身穿甲胄,大大咧咧騎在八尺有余的墻頭上,見杜菀姝出來了笑道:“我還以為你躲在家里哭鼻子呢?!?/br> 這不是劉朝爾那頭小倔驢,還能是誰? 原本杜菀姝聽說劉朝爾非得來還氣鼓鼓的,可見她人都上墻了,這幅荒唐場面,杜菀姝只覺得好笑,憋著的火頃刻消散待盡。 真是有多少哀愁別緒,都能被劉朝爾打岔打飛到天邊去。 “劉家的女將軍是聽不懂人說話不成,說不見,怎么還上門自討沒趣?”杜菀姝話說的不客氣,和久違的笑意卻爬上眼底。 “那自然是有要緊事?!?/br> 劉朝爾縱身一躍,輕盈落地:“我聽說官家把你賜婚給云萬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