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邢文易比預計得更晚回家,邢玉知已經熬不住睡了。他在餐桌上看到一張對半折的白紙,展開來,里面是稚氣的半頁字,玉知絞盡腦汁把她可能用到的錢都寫上去,包括每天的公車費、漫畫、文具之類的,看上去很合理。 不過邢文易捏著那紙,心想,總還要買點零食、飲料吧,小孩嘴饞餓得快,她就不用吃東西嗎?這張清單寫得太客氣了,說一周只要五十塊就行??晌迨畨K勻到每一個上學日,一天十塊,去掉搭車的一塊,只剩九塊零用。 他心里有點不舒服,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把那張紙夾進皮夾里。 邢文易皮夾也用得很舊,還是結婚的時候買的。最下的透明卡位可以用來放照片,塞的是玉知四歲生日在影樓拍的寫真,頭發編成好多綹小辮子,夾了一堆水鉆蝴蝶發卡,亮晶晶。 玉知不是那種很難帶的小孩,她只是和他不熟而已。在老人家里被養出一些壞脾氣,包括這次犯的錯,歸根結底問題出在家長身上。他越來越察覺到邢玉知心里其實很懂事,并且非常敏感脆弱,正是這樣的割裂感,才讓做父親的不知所措。一方面要想辦法糾正她,另一方面還要不傷害她,他自己童年都沒有得到過這么細致的關懷,現在卻要無師自通地成為一個好父親,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玉知的房門沒徹底合攏,他進去看了一眼,她臉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眼睛哭得有點腫。他幫她把踢開的被子重新蓋好,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他在樓道里抽煙,心里五味雜陳。 邢文易初中時期跟著職位變動的邢志堅南下,不過南下前要先到武漢,邢志堅要戰友聚會。后來父親和一個分配在武鋼任職的戰友一起吃飯,邢文易跟在后頭,路過那巨大的鋼鐵巨獸一般的廠區,即使外頭也能聽見里面的錚錚轟鳴,那是龐大的鋼廠的心跳、呼吸。這是人造出來的嗎?人能造出這樣巨大的東西,真是一種奇跡。 他的欲望和野心破土發芽,立志要深入鋼鐵巨獸腹部。而那時深圳改革開放以后日新月異,昔日的破舊漁村如今新潮時髦,大街上干凈得穿皮鞋一天下來,居然一點灰都沒有沾。 與此同時,他的meimei跟隨母親,在老家家中拿著父親寄回家的補貼度日。鐘蕙蘭自己有一手精良的裁縫手藝,那時在街上的鋪子里做事。改革的新風吹到內地來,等到邢文易在深圳讀完初中,坐著擁擠不堪、人畜混雜的綠皮火車返回家鄉,發現幾乎滿街都是鐘蕙蘭做的“的確良”衣裙。日子逐漸寬裕起來,就連鐘蕙蘭也會邊裁布邊哼“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了。 他在廣府燙了個港星似的頭發,回鄉后立刻被大家新奇地圍觀。他從大城市沾染的時髦氣息、所見所聞立刻讓他被眾星拱月似的團團圍住,他飄飄然了一陣子,又把“鋼鐵夢”忘了。邢志堅過年回來才知道這小子天天在街上亂晃,后來才有大伯一暴栗把他敲上正途。 而他的meimei邢文華,他同她感情其實說不上親密。邢文華小他幾歲,就讀的學校從小到大都不重合,各有各的朋友和愛好,她喜歡畫畫,描紅似的用宣紙臨摹日本的少女漫畫,直到借書行的老板來催還書為止。 她的跳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為她什么也沒有吐露過,那個年代大家哪里知道什么抑郁癥?都是,啊呀,好端端的,怎么就跳樓了呢。 邢文易整理她的東西,才發現她鎖在抽屜里的日記本,她發瘋一樣的字跡遍布最后的幾頁,她寫:好想畫畫,為什么人的理想那么遙遠而事實那么殘酷,媽只會說好好讀書,而爸只會讓我別想這些有的沒的,學學你哥,雖然混賬,好歹也是家里第一個大學生??墒歉缛ミ^外面的天地,我卻沒有去過! 弱者的尖叫和控訴無人傾聽,她覺得自己始終無人理解,在最情緒化也最脆弱的年齡選擇把刀向內揮向自己,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懲罰誰。 她從四樓跳下去,廁所窗口下恰好迭放了一些質地較軟的廢品,rou體的傷害在大半年后就恢復得完好如初,而被磕到的腦袋卻再也不能好了。 她癡傻以后和四五歲小孩子沒什么區別,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滿墻畫畫,最后還是跳樓死了。 這樣的癡兒死了,親戚、左鄰右舍覺得可惜之余也擅自替邢家松了口氣,畢竟死了就不要人來照顧了。要不然她活得太久,熬走了父母,還要拖累哥哥嗎?恐怕還會拖累哥哥找對象呢。 邢文易從省城的大學趕回來,抱著meimei的遺像走在前面送她上山,那棺材不大,沒法相信里頭是meimei。他給她一周一次電話,meimei的語調變得笨拙、遲鈍,又有種殘忍的天真,她問,哥哥,上大學快樂嗎? 邢文易還沒有回答,她說:小華不高興。 當晚就跳了。 現在想來,他和妹都是沒有享受過家庭福氣的人。文華以為他在外見過新天地,實際上邢志堅大多數時候都在封閉的部隊,而他在管理嚴格的寄宿學校里,想家鄉的媽,流淚到天明。之所以不帶文華,是因為邢文易恰好畢業了可以去新環境,而文華書讀到半截,不好轉學,鐘蕙蘭只能在老家看顧她。文華幾乎是踩著計劃生育的前奏降世的,全家都很小心,生怕要用小妹來做文章、扣帽子。 以前沒有計劃生育,鄉下生十個的也有,女人不停地給男人生孩子、養孩子,男人點著煙絲袖手旁觀,只要生下來沒夭折,奶水也好米糊也好,吃糠咽草也是活,更老一代人從自然災害和饑荒吃樹皮野草走過來,只會說:我們那時候還沒那么這條件呢! 兩個孩子倒也算少,邢志堅覺得再生部隊里分配的白面都不夠勻,幾張嘴管不飽,生什么生?邢志堅這種養活就行的心態一直延續到隔代也不親的孫女身上,哪里會給她什么多的零用錢,在他看來小孩根本就沒有需要買的東西,吃點白面就能長大。 邢文易在煙霧繚繞里浸泡了一會兒,他抽了張紅鈔票,在樓下跟著工人夜以繼日的小賣部里說:“兌十張十塊的?!?/br> 老板掀起眼睛來:“你好歹買個打火機找散呀!你兌了我拿什么給人找零去?!痹捠沁@么說,手倒是在裝零錢的鞋盒里拿出一個大票夾子,掂了掂:“五張二十的行不?” “也行?!?/br> 五張秋黃色的票子遞過來:“下次找銀行兌?!?/br> “你就是嘴毒心軟?!毙衔囊讖牟AЧ衽_上抽了包檳榔,這東西和煙一樣在廠工里屬于交際硬通貨,他自己不嚼,但是會隨手派給做事的人,很好用。 他拿了更小面額的湊給老板:“算我補你的?!?/br> 老板哼笑一聲接過去,邢文易拿著檳榔和零錢上樓回家,到家發現女兒正披著棉衣在外頭喝水,一看到他猛地嗆了,驚天動地地咳了好一陣。 邢文易把檳榔往桌上一放,從皮夾里把剛塞進去還沒熱乎的一迭錢拿出來給她看:“這就是你一個星期的錢,爸爸給你一百,五張二十,你一天拿一張。跟我過來?!?/br> 邢玉知被他手里那一迭鈔票嚇了一跳,不真切的、虛幻的幸福突然劈頭蓋臉地甩過來,沖擊力和她扇自己那一耳光不相上下。 他蹲在臥室的前,拉開抽屜,里頭有個推拉蓋的空木盒,以前用來裝螺絲,他洗干凈以后沒用處,一直放著沒用,但是放紙鈔是恰恰好的。 五張紙鈔放進木盒里,他從衣服貼著胸口的內兜里掏出一個小本子給她:“這是你的賬本。你每天晚上自己記賬,和盒子放在一起,我不看你的,你心里有數就行了。錢自己計劃好開支,多了就存起來,少了我也不會再給。學校要交錢你找我要。車費在這里?!彼帜贸鲆粡埿罗k的學生交通卡,上面還有個掛繩可以戴在脖子上。 “你鑰匙拿來,我給你和卡安在一起?!?/br> 邢玉知趕忙從書包袋子里拿出那片小銅鑰匙。邢文易掰弄兩下就把鑰匙環別在繩子上:“別弄丟了。以后搭車刷卡?!?/br> 邢文易給她安排好了錢的事,仔細觀察了一眼女兒的表情。他一套連招顯然已經讓她反應不過來,邢玉知看著手里的公交卡,又看了看那個木盒子,她沒想到這一切來得這么迅猛而突然,爸爸好像只用了幾個小時就解決掉了所有困擾她很久的問題。她心里有感激有歉疚,可還有一種莫名的空落落,好像她以前糾結的一切都是無必要的、虛無的。 她捧著那張卡,抬起頭說:“謝謝爸?!?/br> “應該的?!毙衔囊仔睦镉X得這樣應該就沒什么問題了,他小時候也有很多想要的東西,想要聽磁帶,想要播放器,想要連環畫和游戲機,還有全套金庸。他才回憶起來這種渴望的滋味有多么難捱,而無意間,這種情緒居然在女兒身上重演。他忽視了這一切,險些又成為了他最恨的人的樣子。他應該感謝女兒。 女兒像爸,侄女像姑…他總是能在她臉上看見熟悉的影子,五官像他又像文華;而她有時無意間流露出的要強,又像她的mama。而玉知不僅是一面鏡子,更是一個嶄新的個體,一切都還有機會重新開始。 邢文易既然想了,就要想周到。他第二天早上給邢玉知泡了牛奶,摻兌高樂高,還有幾個廠里食堂現做的大rou包、白饅頭,兩個茶葉蛋。玉知用老干媽來咽饅頭,吃了茶葉蛋,喝完牛奶才去上學。 她吃得很飽,兜里還有二十塊的鈔票,邢文易開車送她去公交車站,初冬的陽光白晃晃地升起來,整片大地像饅頭一樣吸滿熱量、蒸騰出稀薄的白霧,空氣聞起來有種冬天特有的、冰冷清爽的味道。 邢玉知從來沒覺得這么幸福過,事到如今她總算覺得,和爸爸一起生活并沒有想象中糟糕。 - 趁著寶沒長大(小學能寫的內容很少),趕緊寫一寫爹相關。 我寫的性格都比較活人,所以不會出現很高冷冰山的霸總男主。這種人在現實里也很少見,我實在想不出來什么成長經歷才能養成那種性格……感覺社會化程度很低。實際富一代不太可能是那樣。邢文易這個角色算是比較草根的。 文華我也很喜歡,角色都是用心塑造的,很難多說些什么,但是非?,F實……唉。 小玉這一章內容不多,主要是心態的轉變。她慢慢開始真正接納父親,改變了一些觀念,如釋重負??! 不知道大家最近有沒有關注張校長相關的那個電影的事……真無語,不想多說了。暑假檔的芭比也很有意思,芭比最后從盒子里走了出來,很多人看完以后卻走進了盒子。